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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赵先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今年中秋,对我而言,必定无月,却满心欢喜。当晚,我将怀揣一把杭州的秋风,踏上飞往加拿大的飞机,这趟飞机的另一端是家人,隔着9225公里的海洋,那是7776000秒的思念(我曾与女儿约定三个月去看她一次)。
时差有时是个好东西,下了飞机正好是那边的中秋节,我相信会有一盘美心月饼摆在桌上,月饼是“最中国”的食品,吃的是仪式感,是家的团聚,是生生不息的亲情传承,“万千人看中秋月,十二楼开八面窗”,一句写尽国人对中秋月独特的民族文化认同。
“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年年岁岁中秋似,岁岁年年心不同,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中秋,成了我的分水岭。
一
小时候,每逢八月十五,妈妈切开一个月饼,五仁月饼,很硬,里面有青红丝。说实话,没有多好吃,除了甜。我赶快吃完,飞出家门,堂弟在我们两家之间一块硕大的花岗岩巨石上等着我,石头摸上去还有白天太阳的余温。我们静静地躺在上面,好奇地望着浩瀚的夜空,正圆的月亮照射着大地,似乎跟白天一样,却又充满了朦胧。时而流星划过,时而云遮圆月,我们一边望着圆月,一边说着学校里哪个女同学最美,“她美得像月光”“也像白雪”“你说的就是一班的白雪吧”……突然,狗子狂吠,莫非狼来了,我们拔腿就跑回家。
父亲离开我和母亲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我在外地求学,母亲在家种着几亩山地。当夜,我们宿舍一起对瓶吹酒,我悄悄出门走到距离学校不远处的大海边,听海潮滚滚,看天上圆月,想起艾青的诗:“我的思念是圆的,中秋的月亮也是圆的,思念亲人的人,望着空中的明月,谁能把月饼咽下?”
很晚了,回到宿舍,写下:爸爸你可知,今年八月十五,一家三口天各一方,你不知我与妈妈各自对月悲伤,我们不知你永久的寂寞无助,我只有站在海边,一遍遍背诵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背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泪如雨下,此时,只有海潮与我同悲。
我知道父亲过的最后一个中秋,处境也不会很好。我接到他最后一封信,寥寥数语:今年庄稼减产,留下种子上交任务还差一口人的。丰收的时候就下雨,老天有意给人过不去,当老百姓倒霉透了……信尾一成不变一句话:上学才是农家孩子唯一出路,你只要学习好,砸锅卖铁供你上。
父亲去世后,很长时间内,我曾极力回想他的音容笑貌,可是越想他的影子越模糊,竟像一个遥远的梦,让我陷入无法记起又无法忘却的痛苦中,直到中秋在海边背完《春江花月夜》,我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爸爸走了,他走得并不遥远,只是我们再也无法相见。
随后,不远千里,从学校请假回家,下火车后,翻山越岭步行很久,回到父亲坟前,我点了一支烟,跟他说了很多话,把这盒烟放在坟头,就回村里了。当晚,我叔掏出一盒烟,说,烟我替你爸抽了,学习我替不了你,但是我们借钱也得供你上完本科。我这次回家原本还有一个想法是向学校申请“本转专”,以便提前毕业。
特别感恩我的老师们,学校取消了我的学费,还让我勤工俭学。绿化处一位老师每周给我派活,让我把一棵树挖出来移到对面的树林里,第二周再挖出来栽回原来的树林里。如此西西弗斯式挖了一个学期,就是为了不让我“失业”。那棵树就惨了,最终被我移死了。大学时每个中秋节,傍晚时分,我还在上自习,就被楼道电话叫去,徐老师让我去她家吃月饼。她的丈夫濮老师也是我的恩师,四川人,我第一次在他家吃上了最地道的川菜,他去世后,再也没吃到更好吃的川菜。
二
事实上,父亲去世后,我家发生了一个巨大变化,每年中秋乃至春节都是寥寥草草地敷衍过去。中秋不吃月饼,春节不贴春联。大学毕业后,我继续选择性地忽视这俩节日,很多时候特意去各地旅游,其实就是逃避,就像范成大所说:“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
只有一年例外,那一年,真是美好的一年。事后回望,那一年像一条广阔的河,裹挟着人们对未来毫不质疑的美好想象飞速奔向未知的未来。
2001年的中秋节喜逢国庆节,更喜的是,在这个双节,中国足球空前绝后地踢出第一张世界杯决赛入场券。举国人民彻夜欢腾,不会有人想到,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拿到入场券。那一年好事连连,国庆刚结束,萨马兰奇宣布北京获得2008年奥运会举办权,一年快结束的时候,中国加入WTO……
中秋节重新成为我家的节日是在我结婚后。每年中秋,我们会排队几个小时去买机关食堂的月饼,那是当地最出名的月饼。其实不在于好不好吃,买机关食堂月饼过中秋成为一种丰满的生活仪式,否则就感觉没过这个节,就像汪曾祺八月十五赏月时必定品尝一只大闸蟹一样。
2016年中秋节,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过节。8年后的今天,我特意翻看了当时的朋友圈,没有中秋节当日餐桌上的任何记录。我问了老婆,那年中秋节没有月饼,我们初来乍到,甚至不知道到哪里买月饼,也或觉得国外的月饼实在过于昂贵……人总是善于选择性遗忘一些不愿回忆的场景。
但是,我又深深记得,一轮圆月挂在异乡天空,很陌生。我当时发朋友圈:思念是一条线,一边是我,一边是母亲;几天后,我续写:月是故乡月,城非故乡城;到了国庆节,我又写:天与地的距离何等深,东与西的距离何等长,你与我的距离何等远。我还在日记里写:晚上,一家人席地而坐(那时在出租屋,只买了两个床垫当床,不席地也没沙发坐),大女儿款款编了一个游戏,逗得小女儿朵朵哈哈大笑。就这样,一家人在异国他乡,享受短暂的天伦之乐,暂时放下对前程的担忧,也放下对家乡的思念。
当时我的朋友圈尽管没有月饼,却发过灶头上一个玻璃罐里的一株芹菜。那是我家在海外养的第一棵绿植,是吃完芹菜后把根丢水里养活的。款款还挺喜欢,经常放学后盯着芹菜看是否又长出了新叶。
这年中秋节刚过两三天的样子,在温哥华连绵不绝的雨季里,深夜,听着深沉的大雨敲打玻璃窗,辗转难眠,我是谁?我在哪里?我的路在何方?偶然间刷到一则视频《造梦者》,第一帧画面是美国三家电视台轮番播放阿里巴巴IPO,眼泪瞬间滑落。那一刻,作为一个真正的海外“游子”,说不出的莫名的感动,月明时梦飞塞外,花落处人在天涯。
有意思的是,看完这个视频后,我跟老婆莫名说了一句,阿里这种广阔的舞台,我想去试试。
更有意思的是,大概又是两三天后,我的微信传来了一条消息,简单到就一句话:如果在海外玩够了,可以来阿里看看。这话说得很谦虚,必定也感觉到没有工作的我那时生活已是无比困顿。
这句话的确也太简单了,他没告诉我,到阿里面试可报销路费。温哥华到杭州往返一趟那时接近两万元,一旦面试不成,损失巨大。反复犹豫一个月后,我才从温哥华来到杭州,时至今日,已经做了8年“杭漂”。
三
一家人遥居两地,疫情时期,各国航班断飞,连续几年,月隔一方,所有分开的中秋节,我从没想起过中秋吃月饼,也不会去买。有一年中秋,本想去西湖欣赏三潭印月,走到半路突觉无趣,返回,偶然翻开孙犁的书,前言写到:“我在延安窑洞里一盏油灯下,用自制的墨水和草纸写下这篇文章,我离开家乡、妻子、父母已经八年了,我很想念他们,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信心是坚定的,但还难料哪年哪月才能返回故乡。”那一夜,我把这段话抄了很多遍。
女儿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回国前她问,三个月有多长?我说,不长,只有90天。她说90天咋这么长,我说那是2160个小时、129600分钟、7776000秒的思念。她又说一秒咋这么长,我说那是1000毫秒的挂想。她说一毫秒咋那么长,我说那是隔着9225公里的海洋。
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附:得知我要写此篇,老婆专门叮嘱不要写得悲戚戚的,我说好的,我又说,我的中秋记忆可能在别人看来就是有点悲戚,这就是真实的存在,它哀而不伤,也是我前进的力量,正像鲁东大学教师王帅先生说的,一个人的人生意义就是让子女幸福、让父母骄傲,将来我们的孩子通过这篇文章真实知道父母所做的一切,这不是坏事。她说,那好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赵先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