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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吴从周,头图来自:AI生成
京都叫人放松的地方,最好莫过于河里那几块石头。在日文里叫“飛び石”,看着有矫然飞渡之意,其实就是过河的垫脚石。但如此译过来,就少了一点可供望文生义的玩味。
鸭川从上游的高野川到二条大桥一带,有几处过河石。石头东西向错落排作一列,间距恰好是一步。上游河窄,石头也朴拙,就是一些有棱有角的石块,在芦苇野草间很有野趣。从鸭川三角洲开始,便多了造型,或作浮舟,或作飞鸟,或作乌龟。过河时倘若踏着乌龟的脑袋,要赶紧念一句“御免”,才算是礼仪周全。
在鸭川“跳石”的少年们(图|库索)
不管什么人,一旦打定主意弃桥不顾,从石头上跳过河去,就说明此决心跳出常规,在日常生活的微不足道处做一点冒险与出格的事情。因此固然孩童和中学生总喜欢凭石飞跃,恋爱中的年轻人也当此是不着痕迹的牵手良机,但这一带也绝不仅属于活泼年少的青少年。只要多在岸边流连一阵,便不难看到白发老者携手缓缓而渡,或者西装严整、手提黑色公文包的中年上班族忽然奋起余烈,蹿出几个箭步来。
至于水中游鱼,近岸鸥鹭,都是兴起一跃时最合适、也最常见不过的背景。由于这般风景如此常见,我一直把它当做自古以来。后来看京都府的市政资料才知道,这些石头其实年头并不算长,大部分设置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主要目的其实是坚固河床,顺便也可让市民亲水娱乐,并没有想到这在日后会成为游客眼中所谓的京都风景。
鸭川上游,芦苇中捕鱼的苍鹭
如此才想起,鸭川的河底确实有许多处铺满了水泥块,其名为“带工”。如果是设置在河流落差处,则为“落差工”。用途都是防止流水切削泥沙,改变河川的形貌。自然总是变化无端,而人总寄望周遭一切稳定可期。
又查了若干资料,终于确信充满自然野趣的鸭川,其实并非自然天成,而是一条被人工彻底改造过的河流。
日本地形狭长多山,河流因此短促而多激流。近海的气候,又使雨水频仍,且集中在梅雨季节和台风期,因此山中雨水积蓄而出,便容易形成瞬间爆发的大洪水。平原的河流域漫长平缓,又多湖泊调蓄,洪水期流量不过是平时的数倍,而日本的河川自山中急奔入海,暴涨时,往往达到几十上百倍的水量。
鸭川也是如此。自8世纪末定都以来,频繁的洪水就困扰京都。据传,日本国第72代天皇白河天皇曾说,天下有三不如意事,贺茂川之水,双六之骰,山中之法师。游戏的骰子不能随人意,比叡山延历寺的僧兵强悍蛮横,无法约束。至于贺茂川,也就是鸭川,洪水泛滥时也非人力所能为。有一年来京都游玩正是雨季,特意去看泛滥的鸭川。平日的清澈柔波,尽作浊浪急流,挟山中巨木奔突而下,吼声如雷,桥上行人亦被波浪激起的水雾笼罩。其时河水离岸顶尚有距离,倘若如此急劲的洪流冲入市区,实难想象承平的京都将是怎样一番景象。
17世纪的《四条河原图》,中有蜿蜒曲折的鸭川
看从前的绘画和地图,可见从前的鸭川蜿蜒多姿,河中多洲渚。这是河流本来的天然形态。最晚至宽文九年(1669),在二条至五条之间,也就是流经今天京都市区最核心一段的鸭川两岸,京都人便开始建造石砌的护岸。明治之后,随着都市化的进展,河道不断被改直、疏浚。大正年间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改造,将水中沙洲尽数铲除,河岸也修葺取直。
随着一代代的工程累积,河岸渐渐平直,河床也越来越规整,利于治水行船。近代最大规模一次对鸭川的改造,是在1935年大洪水之后。时值6月初夏,连日大雨,鸭川上九成桥梁被冲走,市中心的四条河原町一带水深过膝,全市近六百户房屋损毁,死伤83人。由此开始,借近现代工程机械之伟力,京都对鸭川进行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人工改修。河底被挖去了一米半到两米,令左右完全平整,两岸也完全改做直线。又沿河建造了高低两层堤坝,低处的堤岸平时可散步、通行,或作为公园和运动场,洪水时则作为水道。至此,鸭川今天的风貌大体形成。河床平坦,两岸平行,石砌的堤坝夹住流水,令鸭川近乎笔直、无所遮挡地通过市区。
现代鸭川上中下游三处横断面,出自京都府河川整备计划书
因为关乎古都的风貌,鸭川算是日本河流的中幸运者。即便是在战前,对鸭川的改造也充分考虑了与自然风景的和谐,譬如尽量用石头而不用水泥,河堤也多种植草木。而别的河川往往没有这般好运。
在京都周围徒步、登山,起初常常惊异于日本人对河流改造的无所不至。即便是在深山的山涧溪流,往往也是两岸连同涧底都被开掘平整,敷设水泥,弄成千篇一律的排水渠模样。至于市区内的其他河流,也大多如此。
家附近流过的一条河叫白川,从比叡山、如意岳之间发源,流经左京和东山区,在祇园汇入鸭川。白川的名字悦耳,意思也好,水清砂白,想是十分怡人。祇园白川确实是观光名所,尤其是春日,游人往来如织,繁花照水。中游经过平安神宫、知恩院,也是一派清流徜徉的从容景象,常见游人涉足其中,也有小孩子拿着网兜在浅水中捕鱼。
鸭川风景(图|库索)
但再往上游,白川便截然不同。两岸是近乎直上直下、一人多高的水泥墙壁,河底也被水泥封闭,几乎是一条完全人工建造的深槽。水倒是清澈,但既没有白砂,也看不出有什么活物的痕迹。岸边都是金属护栏,加上深沟幽暗和急流声响,只让人觉得危险,想要远离。在日本,似乎这样的小河川更加常见。
大概是饱受河流变化无端之害,从战后到九十年代,日本发起过一场对河流的战争。人们需要河流驯服、稳定,以便城市可以任意扩展。而腾飞的经济,也给了当时的日本足够的财力,去做今天看来铺张至极的工程建设。在短短数十年间,日本人修建了数以千计的防砂堰、水坝。覆盖河道的水泥可以减少泥沙堆积,便从城市流域一直上溯到深山中,斩草除根。像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干脆把河流填埋、封闭在地下,成为暗渠。河流只是城市排水的工具,与日常生活不仅无关,反倒成了多余的“迷惑设施”。
鸭川的河底铺满了水泥块(图|库索)
美国人阿列克斯·科尔(Alex Kerr)在七十年代来日本,目睹了这一段工程狂热。他在《犬与鬼:现代日本的坠落》中如此记录道,“在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日本每年的公共事业费高达15兆日元,连巴拿马运河的建设费都看似零碎钱,甚至达到美国太空计划预算的好多倍。也就是说,几乎无限量的混凝土和金属构造物,掩埋了山川、湿地和海岸线。”
当时,日本生产的水泥比美国更多,平均到土地面积上,更是美国的三十倍。工程师们开发了各种新技术,从可以用在月球上的混凝土,到可以完美模仿自然岩石的造型。除了数以百计的河流,大部分海岸线也被水泥化了。这股极端过火的风潮,让人想起日本的森林改造:在经济高速成长期中,人们以为木材的需求会一直增加下去,于是到处种植杉树,让人工林遍布列岛,几乎占全国森林之半数。
在这段时期中,有一位叫柴田敏雄的摄影师捕捉到了日本过于泛滥的人工风景,拍摄了大量关于“自然之中人工物”的照片。他喜欢用对比强烈的黑白影像再现那些嵌入自然之中的水泥护坡、堤坝,以及一些意义不明的建造物。在晦暗的山林、岩石和溪流之间,它们白得发亮,显得格外怪诞,令人不安。
阿列克斯·科尔认为,日本人对人工改造自然的执着,多少源自日本人性格中的执拗和极端,另一部分则来自日式官僚系统的古板僵化,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便不再有柔软调整的余地,必然要做到过火反噬才能罢休。我不太确信“民族性”描述的可靠性。观念和思维方式,可能在一两代人之间发生剧烈转型。只是一代经济狂飙的热潮过后,总会留下过多的遗产,收拾成本既高,所需时间也尤其漫长。
90年代之后,日本的河流规划和研究者开始意识到日本的河流已经变得过于单调。一样的平直,一样的深浅,没有河湾、深渊和浅滩。除了能将水尽快排海,几乎别无他用。日本人这才想起来,在他们将全国河流都铺上水泥的时候,拆掉堤坝,恢复自然河流的运动正在世界的别处兴起。之后数十年中,日本为河流复原做了许多努力,但困境大抵如同面对过度种植的杉树一样,没有足够的人手,也没有钱。
所幸自然本身就能自我修复,只要不被阻断。砂石和淤泥会在水流平缓处的水泥上积累,水草得以重新生长。鸭川的鱼学会在带工的水泥缝隙间产卵,以及使用鱼道翻越水坝。那些供人跳过河的石头,更准确说,应该是仿石混凝土墩,底下也成了许多小型鱼类的庇护所。
白川是一条支流,没有这么好命,它的上游和大多数被改造过的小河一样,大概率多年之后都还是排水渠的模样。不过下游还是日渐丰富起来。我曾在知恩院前的桥上见到一条青大将,日本最大的蛇。它沿着河岸游动,心无旁骛地搜寻藏身缝隙的青蛙。路人都露出惊诧的神情,探着身子去看这番奇景。
“什么那么大?”“是鳗鱼吧。”有人低声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吴从周(前记者、编辑,杂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