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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题图来自:深圳微时光
上个月,32岁的吴琳在深圳一家服装批发市场,找到份店面销售的工作。找到这份工作之前,她做了四年全职妈妈。
回归家庭之前,吴琳一直在深圳做行政岗位。再次步入求职市场,她发现再想找一份行政工作几乎不可能,“大部分公司想找30岁以下的行政,有些会担心我有家庭,会经常请假”。
社交平台上,全职妈妈们分享的求职困境。
吴琳的孩子读一年级,她找的这份服装销售工作,地点离家不远,“也是奔着离家近找的”。这份工作上班时间较晚,因此她有充裕的时间送孩子上学。
不管是吴琳、还是社交平台上交流再就业的绝大部分全职妈妈,对岗位的首要要求,几乎都是能兼顾孩子。其中,不少女性既要上班,又要承担接送孩子的任务,“能接送孩子”几乎是她们对岗位的唯一要求。
社交平台上,全职妈妈们分享的求职困境。
不是所有的招聘者和互联网群众,都能理解全职妈妈们的困境。
一位全职妈妈在社交平台上晒出了HR与她的对话。因下班时间不符合预期,她婉拒了HR的邀约,她向HR解释原因——“娃在上幼儿园,需要接孩子”后,对方讥讽她“这样的工作梦里才有”。
在留言区里,除了与全职妈妈共鸣的群体,还有一部分人倾向于HR的立场,“大把人找不到工作,你不能加班要接小孩,我是老板也不要你”,一名留言者说。
社交平台上,一位留言者评价全职妈妈的困境
正如HR吐槽的那句“这样的工作梦里才有”。现实生活里,能兼顾接送孩子的岗位并不多。因此,门槛不高、工作时间相对灵活的轻体力活,成为不少全职妈妈的选择,便利店店员、超市试吃员、快递分拣员、美容院洗头工,后厨、物业管家、银行扫地阿姨、托管机构阿姨等……全职妈妈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各自形形色色的工种。
社交平台上,全职妈妈们分享的求职困境。
求职困境
联系上吴琳并不容易。为了做这个选题,我在几个编辑微信号上,发了条“寻找再就业全职妈妈参与选题”的朋友圈,并留下了自己的微信ID。
几分钟后,我的微信上开始反复弹出好友申请提醒。这令我很意外,往常类似的选题征集,我在朋友圈发布后,能有三四个人主动联系就不错了。这一次,主动加好友的全职妈妈都有十四五个。
但很快我发现,这些全职妈妈会错意了,“是公益招聘吗”“你们这有什么工作介绍吗”“可以看看工作机会吗”……她们都是来找工作的。吴琳是十四五位联系我的女性当中,唯一一个已经找到工作的。
在社交平台上,也能看到相近的求职热情与困境。在小红书上搜索“全职妈妈重新找工作”,显示相关笔记超过177万条。
这个话题的笔记,很多来自全职妈妈的日常分享账号。一位全职妈妈的账号粉丝人数不足50个,一共发布7篇笔记,其中这篇标题为“46岁中年妈妈求职,石沉大海”的笔记,收获了801条留言,获赞与收藏253个,在账号主页中鹤立鸡群。要知道,这个账号的获赞与收藏总数也就288个。
而这并非孤例,搜索同类笔记你会发现,在很多粉丝数为两位数的账号里,其中一篇谈及全职妈妈就业或兼职、搞钱的笔记,往往能获得与账号日常数据不匹配的留言量与点赞量,例如一条标题为“全职妈妈都是怎么搞钱”的笔记,留言超过3000条,而发布笔记的账号,粉丝人数也就200出头。
社交平台上,全职妈妈们分享的求职困境。
在留言区的讨论中,“全职妈妈找工作难”是最集中的问题,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职场的年龄歧视,以及对婚育女性的歧视首当其冲。肩上过多的家庭责任,严重挤压了妈妈们的求职空间,“要找个能接送孩子的工作”,很多妈妈表达了相似的诉求。从家庭重新迈入职场环境,适应也是一个难题,“干了几天,好累啊,辞了”,一部分留言的全职妈妈分享过类似的经历。
“最没有价值的工作?”
吴琳的孩子今年读一年级,她决意重新找工作,最直接的原因是“过够了手心朝上的日子”。
吴琳28岁这年,孩子在体检中查出身体问题。医生告诉她和丈夫,孩子的问题棘手且难缠,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吴琳主动提出辞职回家照顾孩子,“(辞职)有不甘心,但我相信所有妈妈都会这么选”。
成为全职妈妈之后,吴琳渐渐觉得自己“卑微”,要跟人要生活费,要看人脸色,她觉得“没有尊严”。
这种卑微来自于不被肯定。吴琳一家三口和公婆同住,其他家庭成员看不见她的付出。“公婆觉得,你不上班了,家里所有事都是你的责任,他们上一辈就是这么过来的。”
根据《看不见的女人:家庭事务社会学》一书中的统计,家庭主妇每周的平均工作时间为77小时,超过了996的时长,最忙碌的家庭主妇,一周工作时间达到105小时,堪比007。
家务活不仅繁琐、庞杂、枯燥,还很难被看见,比如帮孩子收拾玩具,陪孩子玩耍,哄孩子吃饭,擦桌子,洗菜、切菜,收拾满是油污的厨房……不管吴琳在干什么,一声声“妈妈”如影随形,她精神无法真正放松,只有等孩子睡着,她才有真正休息的感觉。
这些工作如同西西弗斯的石头,日日重复没有尽头,又因看起来没有技术门槛,也无法为家庭创造经济收益,承担者的辛劳和付出,一直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这种被忽略感,吴琳深有体会。有时睡觉前,她跟丈夫抱怨一两句“今天好累”,或者让丈夫帮她一下,她通常得不到积极回应,对方要么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上了一天班了,我想躺一下”,要么是“我刚坐下休息会儿,你就喊我”。
经济问题,更让吴琳觉得尊严有失。
在电影《出走的决心》里,咏梅饰演的全职主妇,每日的买菜支出要记账给丈夫过目,丈夫算账时,更是把每笔花销精确到几毛几分。
在吴琳家里,丈夫的工资归他自己支配,丈夫也没有定期给她生活费的习惯,“一般是钱花完了就跟他说”。每次吴琳伸手要钱时,都能感受到丈夫的高高在上,他抱怨她花得多,花得快,“你当我是银行吗”,丈夫有时会反问她,而她将支出大头一一罗列出来时,他一般又会“选择性忽略”,他不在意自己的指责是否公平。
社交平台上,全职妈妈的分享
“你没有收入,你的付出和牺牲,在别人眼里又是一个妈妈应该做的。”吴琳有时会觉得愤怒,又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全职主妇的价值问题,恐怕是全世界争议最大的问题之一。一种足够正确的声音说,家务劳动与其他职业一样创造价值,张桂梅的那句“我最反对当全职太太”,被认为是一种偏见。可回到现实,“全职太太离婚获5万赔偿”的事实,足以让家庭主妇脊背发凉,在价值不被承认的社会环境下,全职妈妈没有报酬,没有经济保障,且沉没成本巨大,毕竟,她们回归职场的难度有目共睹。
社交平台上,一位做了7年全职妈妈的女性劝说其他妈妈,“不到走投无路绝对不要辞职,三五年后,不仅孩子不需要你,社会也不需要你了”。
社交平台上,全职妈妈的分享
吴琳也有相似的恐惧与绝望,“有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儿,我突然发现当了全职妈妈后,好像失去了自己的生活,也在丧失谋生能力”。
意识到这一点,吴琳的心变得飘忽不定,“没有归属感,觉得自己像浮萍”。即便在深圳有孩子、家庭和住房,她怀疑这一切并不真正属于自己,孩子终究会长大,会离开,“那到时候我还拥有什么呢”。
带着这个问题,吴琳忧虑起10年后的自己,“如果一直不上班,我应该就被社会淘汰了,要是连自己都没法养活,能算在深圳立足吗”。她重新审视自己与孩子的关系,“除了孩子以外,我自己的生活呢?我还这么年轻,不应该每天围着这一亩三分地转。”
与当下语境里的大多数全职妈妈不同,36岁的祁松映接纳全职妈妈这一身份。她原本的职业是设计师,32岁辞职回归家庭,一个多月前在家附近找到一份珠宝柜台柜员的工作。作为兼职员工,祁松映可以上一天休一天,“就是看中了这一点,隔一天就能好好陪陪孩子”。
对于过去四年的生活,祁松映丝毫不排斥,“什么阶段做什么事情,孩子需要照顾就先不上班,孩子不用操心了,那我就出来找点事情做”。她的自洽,很大程度上源于家庭成员的尊重与认可。
祁松映生活在北京,她的丈夫是北京本地人,一家人在北京没有太大生活压力,家庭关系非常融洽。
在家务和两个孩子的养育上,丈夫、公婆承担了一大部分责任,“我不爱遛弯儿,公婆爱逛公园,所以娃一般都是他俩遛的。我不爱叠衣服、刷碗,这些我老公都主动承担了,娃的作业也是他辅导,他在教育上操的心比我多”。
“我老公能体谅我,我的付出他是知道的。我们很爱对方,愿意为对方考虑,我在家里感觉幸福感爆棚。在我这儿吧,带孩子有带孩子的乐趣,上班有上班的乐趣”。
从劳动本身来说,全职妈妈与其他工作并无本质不同,只是这是一份没有任何经济保障的工作,当它无法获得社会和家庭的认可时,也就无法带来任何社会地位。
走出家门
对吴琳来说,单单是“走出家门”这第一步,就让她心生胆怯。
“全职妈妈做久了,你是不太自信的,你知道这个身份找工作不容易,心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而且在家里待久了,会有一种惰性,毕竟你不用朝九晚六地打卡,也算是有另外一种自由。大多数全职妈妈,应该都有这个心态。”
劝自己“去上班”,吴琳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做心理建设,她犹犹豫豫,又迫切渴望改变现状,“心里总觉得待在家里不行,待得越久越走不出去,最后也算是逼了自己一把”。
一开始,吴琳打算重新找一份行政工作,大概刷了两三个月简历,她才零零星星接到几个面试。面试官们差不多都要问到家庭问题,“家里孩子多大”“平时谁主要照顾”“出来上班孩子怎么办”“有没有考虑二胎”……其实,二胎和带孩子这两个问题,在她生小孩后,基本上每次面试都会遇到。
碰壁多次后,吴琳结合自身的年龄和能力,决定试试销售性质的工作。服装批发市场的这份店面销售工作,她也找了很久,“问过很多档口,人家听说你没有经验,直接就拒绝了,只有现在这家老板可以接受新手”。
九月份正值服装批发旺季,吴琳每天工作超过10个小时,每月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她下班时间在晚上8点半以后,匆匆赶回家里,辅导孩子功课的任务,还是归她。“即便我出来上班挣钱,回家也没法像我老公那样,当甩手掌柜”。
在吴琳家里,丈夫习惯了做甩手掌柜。刚结婚那会儿,吴琳干家务活儿,丈夫也会主动搭把手,可婆婆看见了,话里话外都在心疼儿子。
在家里,一些本该丈夫来做的家务,婆婆会抢过来做。吴琳观察过,有一段时间婆婆离开深圳,丈夫回家后会主动帮忙看孩子,做一些家务活。等婆婆回到深圳,丈夫又变回“儿子”的身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久而久之,丈夫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甩手掌柜”的身份。
由于家庭支撑和社会支撑匮乏,即便找到工作,女性仍然承担着繁重的育儿和家庭工作,一部分女性不得不再次退出职场,甚至被公司辞退,社交平台上,一些全职妈妈分享过类似遭遇,也有不少HR,或者与生育女性共事过的用户,吐槽过部分妈妈在职场的表现。
社交平台上,一些用户对职场共事的生育女性颇有微词
找到这份服装销售工作前,吴琳曾做过一份兼职工作,短暂工作一段时间后,又因为家庭事务放弃。吴琳认识的一名生育女性也有同样的经历。
社交平台上,一位全职妈妈的分享。
社交平台上也有用户担心,一旦全职妈妈难以胜任工作的刻板印象形成,婚育女性的求职处境将更加艰难。
在社交平台上的相关讨论中,也有不少眼尖的互联网群众发现,在全职妈妈们分享的生活细节、育儿日常、再就业困境中,爸爸似乎一直是隐形的。
社交平台上,关于家务育儿分工的讨论
在这些讨论中,有用户羡慕男性在面试时从来不会被问到家庭和工作如何平衡,有用户质问“为什么全是妈妈在牺牲”,在一片反问的声音里,有一个回答呈现出了大部分中国家庭的现状:
“当一天全职,一辈子都是全职,在家庭里,大家已经习惯了你在这个家庭里的样子,老公已经被养成撒手不管的性格。”
社交平台上关于家务育儿分工的讨论
职业的价值
重新适应工作环境也不容易。
吴琳刚到服装批发档口上班时,面对客人总是张不开嘴,“看见客人来了说一句你好,然后就跟在后面,问一句答一句”,同事笑她表现“很官方”。
这份工作要求销售熟记几十款衣服的款式、颜色、尺码、面料、货号和价格,店里繁忙的时候,销售要同时接待几名客户,这对新手吴琳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这个客户要下单,那个客户要咨询”,她顾得上这头顾不上那头,“整个人像卡住了一样”。
在适应这份工作之前,接待客人时手忙脚乱的状态,让吴琳深受打击,她想过放弃。况且她有腰间盘突出的毛病,每月只休一天的工作强度,身体一开始也吃不消。不过,她还是咬咬牙撑了下来,“如果就这样放弃了,会看不起自己。”
社交平台上的分享,要重新适应工作环境和节奏,对一些全职妈妈来说并不容易。
跌跌撞撞过了新手期后,即便工作繁重,吴琳心里却生出另一种松快感,“家庭氛围轻松了点,他们对我的态度多少也有些变化”。吴琳觉得,这种变化源于“走出来”,“我上班时间比较长,(跟他们)减少了碰面的机会,距离产生美嘛”。
现在,祁松映隔三差五地在招聘软件上刷刷设计师的招聘机会。她不担心职场对婚育女性的歧视,这份自信源于职业特性,以及自身能力,“设计师还是靠本事吃饭的”。她求职的难度,卡在就业环境上,“工作机会太少,合适的就更少了”。
祁松映也享受当下这份珠宝柜员的工作,同事之间人际关系简单,柜台带她的师傅温柔细致,这对她来说“足够了”,“每个月能赚个零花钱,挺开心的”。
家里大大小小的消费丈夫都包揽了,丈夫也会时不时地给祁松映发笔零花钱,“赚得多就多给点,赚得少就少给点”。但偶尔祁松映也会觉得不自由,之前她想给孩子报个滑雪班,丈夫不同意,“他更愿意在语数外培训上花钱”。有了收入,在同样的问题上她就有了自主权和决策权,“我挣钱了,想给孩子报啥班就报啥班”。
祁松映骑电动车上下班,早上二三十分钟的路程,是她最开心的时候,风徐徐吹来,早晨的阳光清清爽爽的,手机外放里的音乐,都是她喜欢听的,“平常一家人开车出去玩,孩子有孩子想听的音乐,老公有老公想听的音乐,根本就不可能听我想听的音乐。只有独处这点时间,我才有这个机会。”
“人还是需要家庭生活之外的一个独立空间的,这很重要。”祁松映说。
(备注:为保护个人隐私,文中人物吴琳、祁松映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