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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6 09:19

今年最扎心的脱口秀,戳痛所有东亚女孩

今年的脱口秀节目中,最让人惋惜的淘汰选手,Echo(冉榕)算是其中之一。这个来自重庆山区的土家族女孩,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将农村家庭的女性处境敞开来谈。


Echo在节目中的最后一场演出,讲述的是她的二姐,一个出走半生、不向命运认输的女性。播出后,很多女性观众给Echo留言,她们坦言自己就是家里的“二姐”,生长于贫困的多孩家庭,“二姐”逐渐成了一个集体叙事的符号。在将这些留言念出来时,她“哗啦啦”流了很多泪。


Echo从不后悔在淘汰赛阶段讲出这段略显沉重的经历,对她来说,脱口秀不只是一个喜剧的舞台,它还代表一种说话的权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邹露,编辑:陆一鸣,题图来自:新周刊(echo在线下演出中,受访者供图)


“三种孩子我爸妈不打,成绩好的不打,别人家的不打,儿子不打。我因为成绩好,跟我弟弟一样没被打过。所以在我们家,我们一定要很努力,才能看起来跟儿子一样,毫不费力。


三个姐姐外加一个弟弟,每个孩子相差两岁,这样的等差排列组合,“一看就知道我们家很爱女儿”,在综艺《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中,Echo形容他们一家六口的人际关系正如复杂的“职场”。二姐挨打,14岁出走深圳。Echo考上大学,18岁走出大山。“我发现有的父母跟孩子就是没有缘分。”


最终她以105票的超低票数被淘汰,止步于第三轮。她深知,在脱口秀综艺中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并不讨好,但她不后悔讲了出来。“这也是真正的中国家庭。”她说,这样的农村家庭,它既不温馨,也不求和解。


这个走出大山的女孩,成年后视成都为第二故乡。在外界看来,成都或许是个普通的网红城市;但对Echo来说,成都无疑是她这个“追梦少女”心中的“好莱坞”。


Echo也正是在成都开始了她的脱口秀生涯。节目上线后,对于观众而言Echo是个脱口秀新鲜面孔;但实际上,她从2019年起就在线下演出了。


回看自己从线下走到线上的经历,Echo最终通过节目让如此多观众看见作为一种女性处境的“二姐”,在她看来,这就挺梦幻的。


“如果我不说,二姐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10月1日,Echo刚结束前一天的节目录制,匆忙搭飞机赶到深圳,这是她在国庆期间的首场演出。快到中午的时候,她临时推迟了采访时间,因为数日连轴转的工作安排让她异常疲惫,她只想回酒店打个盹。


在前往酒店的路上,她忽然发现,原来深圳是有海风的。她此刻走在干净的大马路上,被微微潮湿的风推着走,这一切都和十年前来深圳找二姐的感受如此不同。


Echo自小就是家里的观察者和调和者。小时候,二姐常常遭受家庭暴力。每次被打,她就一边观察大人的情绪,一边安慰二姐。有时二姐躲在桌子底下,她就弯下腰,小心地把头探进去。


2007年,14岁的二姐跑到深圳打工,那年Echo 12岁。为了不被父母发现,她跟大姐一起悄悄为二姐收拾行李,打包了二姐最爱的李宇春专辑《皇后与梦想》,还有一双运动鞋。Echo至今记得鞋子品牌的slogan,“如果你知道要去哪儿,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


之后,她跑来深圳探望二姐。挤在城中村的握手楼里,房间之小,人要把洗衣机挪开,才能蹲下来上厕所。“难道海风从来都吹不到城中村吗?”她突然明白了,海风能穿过那些高大的建筑,但是吹不到那个小小的城中村。


Echo不知道二姐有没有在深圳住过酒店。但她明确地告诉我,二姐应该不会再回来,她彻底地离开深圳了。而作为妹妹的Echo,以这样的方式回来演出,这好像形成某种命运的闭环。


在节目中讲述二姐的故事,其中一个契机是二姐不幸生了场病。“她进ICU的时候,我意识到人可以突然地走掉。”Echo深信,二姐的故事需要被记录。“那这个去记录的人是谁?我觉得就是我。因为二姐走了,就没有任何人记得她,她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节目播出后,很多女性观众给Echo留言,她们坦言自己就是家里的“二姐”,生长于贫困的多孩家庭,被夹在姐姐和弟弟之间。Echo也没想到,“二姐”成了一个集体叙事的符号。在将这些留言念出来时,她“哗啦啦”流了很多泪。


她也在思索这件事,可能每个人身边都会有这样的“二姐”,“你如果不问,她这段经历绝对不会说出来。你只会好奇,为什么她过年不回家?她为什么从来不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她为什么一谈到爸爸妈妈这些事情就非常的冷漠?”


一些观众在Echo的直播间问:你弟弟和你爸爸怎么样?听多了这类问题,Echo会有一些反感,她直接说:“主角我都给你摆在这了,你还在问弟弟在哪,父亲在哪?他们都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Echo参加《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一轮表演期间。(图/受访者供图)


去年,二姐就把深圳的房子退了,开车回老家。当下,她在成都跟妹妹一起生活。Echo称,二姐在做一些比较累的工作。节目火了之后,有网友曾在评论区给二姐提供工作,她回绝了。她不想过多谈她的家庭,自己一个人面对镜头就够了。


在第一条讲述四孩家庭的段子结尾,Echo面对镜头,咬着牙重重地说了一句:“谢谢。”节目播出后,Echo就把这条段子发给了妈妈。妈妈看了一眼,说:“你是我们这里的骄傲。”在妈妈眼中,女儿上电视比什么都重要。


在县中,被困于单一的标准


三年前,Echo第一次尝试创作四孩家庭的段子,当时已经有了雏形。但在更早之前,她是不愿讲这段经历的。“农村人,家里四个孩子”,这构成了关于贫穷最直接的刻板印象。她曾感到丢人,也想逃离附加在她身上却又无法改变的这个部分。


初中时,她申请贫困补助,需要填写表格。在家庭成员信息栏上,6条空栏她每次都刚好填满。因为字写得密密麻麻,从侧面看这张A4纸时,会有一块区域明显凹凸不平。这被班里一个男生看见,他很震惊地说:“你妈怎么生这么多呀?”她听到时很不开心。


有时候,表上只有5条空栏,她就得纠结到底要把谁去掉。是把姐姐划掉还是把弟弟划掉?“大部分情况下我应该是牺牲掉了一个姐姐。”她认为那时自己脑袋里也存在固化的思想。


Echo在一所全县城最好的中学度过了她的青春期。县中只有一个标准,“成绩好,你就是the king(王者),大家都respect(尊重);成绩不好,你就是loser(失败者),nobody cares(没人在乎)。”


她回看学生时光,县中单一的评价标准其实在摧毁人的品格,这不仅让她变得自卑,也让她愈加的“狠”,她曾以这个标准看待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高中时她是班长,成绩平平,她因此觉得自己“德不配位”,达不到班长应有的标准,就和老师说不想干了。她为此过得非常痛苦。也许从那时起,她就有“不配得感”。


再往前追溯,Echo是在镇里唯一一所学校上的小学,当时,所有乡里、村里的小学生都集中到这所学校。在这所学校里,她遇到一位表面文质彬彬,但常对学生施加暴力的老师。有次课上,班里一个女同学回答问题时支支吾吾,老师就拿起三角板,一板子扣在了那女孩头上,咔嚓一声,板子直接崩成了两半,留下女孩尴尬地站在原地。


(图/受访者供图)


目睹这些暴力后,Echo早早就意识到,只要努力学习,保持好成绩,就不会遭受暴力。而一些处在高压下、成绩却不如意的同学,往往就破罐子破摔。他们既不再害怕暴力,也可能成为施加暴力的一分子。


Echo距离暴力最近的一次是小学六年级时,她在语文课上边读课文边打瞌睡,冥冥之中她感觉耳朵被一只手牵住。老师手上的粉笔散发着一股特别的香味,她识别到这股味道时,老师正拧着她的耳朵旋转至90度。那是她人生中最羞耻的一刻。


她已经许久未和村里的同龄人联系。这几年回家,她从别人口中拼凑出儿时玩伴的现状,正如她在段子里讲的那样:连前夫都有了。


重新养育自己


在舞台上,Echo表现得很自信。有观众给她留言:“女王,我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你。”但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女王,而是个普通女孩。或者说,她也想成为女王,却不及女王那般自信。


考大学,Echo报了四川农业大学,那是她的高考分数能够上的最好的211院校。她不否认自己有过“学历羞耻”。很多高中同学考上了北大清华、西财交大,就只有她一个人在上农业大学,这让她觉得丢脸。后来她把很多高中同学从通讯录里删掉了。


Echo直言,她不想回到那个学生时代,那是一段完全被人控制的、羞耻的岁月。后来她想要考研,但在父母的观念中,大学毕业就该先出来工作。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Echo曾经非常依赖父母。父母一离开,她就以为天都塌了,她经常想象父母死时自己哭得多么伤心的样子。


(图/受访者供图)


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越发觉得父母给予的爱和她想要的爱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她在段子里提到家人总劝她考公务员。她当时因为这件事拉黑了他们三年。“他们永远把我塞到那个单一的标准中,我就很讨厌。我就觉得你们的爱好虚假。我不是公务员,你们就不爱我啦?”


2019年,Echo经历了人生的低谷期,“没有钱,没有工作,长得很丑,脸上痘痘很多,反正就是啥也没有。”在几乎一无所有的处境中,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坨垃圾”,唯有的是不知往何处舒展的才华。


最后是脱口秀补上了这个“缺口”。她很早就看过国外的脱口秀专场。原本,她以为讲脱口秀就是在台上讲点脏话,大家在台下就会很嗨,但很快又发现现实并不如她想的那样。


第一次上台,观众反应意外地不错。这是当时唯一给予她正面反馈的东西,“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挺有价值的,尤其是对我这种觉得自己读了点书,有点自视甚高,但好像还是一个废物的人来说。”于是,她就一直这么讲了下去。


这几年,Echo在努力让自己“去农村化”。她学习如何穿搭,把自己包裹得像一个城市女孩。很多网友夸她漂亮、时尚,也自信,总之得出一个结论:Echo不太像村里的孩子。这是她把自己养得很好的证明。


有一次,她在小红书上刷到一条“怎么分辨自己有没有被养好”的帖子,大致意思是,通过看你的牙齿是否整齐来分辨你有没有被养好。她很震惊,这是她没有想过的角度。


小时候她就留意到自己牙齿不整齐,她想整牙,但父母并不在乎。在农村,没有任何人在意过自己的牙齿整不整齐,这甚至不构成一个问题。工作后,她很快就分期矫正了牙齿。最近节目播出,她看到一条网友评论,是关于自己整齐的牙。这条评论莫名击中了她,因为这是她成年后决心把自己重新养好的第一件大事。


在养育自己的过程中,朋友就是她的盾。在成都生活的这些年,朋友在任何时候都支撑着她,而这种无条件的支持,她觉得就是来自于朴素的爱。


(图/受访者供图)


Echo讲起她认识了11年的好朋友,起初是她的师姐。师姐给她的微信备注是“女明星”,因为师姐觉得总有一天她会成为女明星。“我说你不要这样,我就是个路人甲、路人乙。但她不信,她备注了好多年。”


最近Echo上了热搜,真成了“女明星”。师姐让她赶紧签约,要做她的经纪人,好给她做财富管理。“我说我也没多少财富给你管理。”Echo笑说。


好笑的标准是什么?


二姐出走的段子才讲到一半的时候,Echo已经知道自己肯定要被淘汰了。她察觉到,台下观众的反应,正如大张伟所说的那样——“锁脖”。节目播出后,她看见有条评论说,Echo抱着她的段子在台上扎死大家,她和段子一起同归于尽了。


她觉得有些讽刺,“我们从小就穿着‘锁脖子’的衣服,所以我们习惯了。对很多‘二姐’来说,就是在那5分钟的时间里,领子才松了一下。”


第三轮比赛中二姐出走的段子播出,Echo以低票被淘汰的结果立马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脱口秀到底要不要好笑?


我也这么问她。她答:“废话,肯定要好笑。”


(图/受访者供图)


可是她也在想:好笑的标准是什么?在节目后采中,Echo提到自己的喜剧技巧不足以处理这条沉重的段子。“好笑当然是有一些标准的,把一些具体的喜剧技巧用在这个地方,你就知道观众肯定会笑。”


Echo认为在第一轮比赛讲四孩家庭的稿子里,她幽默化的处理效果显然更成功。可她也说,“六个人一辆摩托车,这背后除了穷,就没有其他了。”但是,二姐的故事里有太多痛苦的东西了,那些具体的痛是她不愿意去做幽默化处理的部分。


她担心,如果把二姐的段子处理得非常搞笑,乃至消解掉这个故事的核心,没有人会关注二姐出走有多么痛苦,现实是多么残忍,甚至没有人会在意二姐出走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比赛后,她收到了很多这样的评论,说Echo的表演就是在做“Ted Talk”的演讲。她也清楚,有的观众来听脱口秀,仅仅是为了好笑,那些沉重深刻的话题他不想听。


但她一点不后悔做这个决定。她觉得这场表演能顺利上线,被很多处在困境中的人看到,这就足够了。或许她们正孤独、迷茫,也痛苦,她想要疗愈这样的人。


除了专业上的喜剧技巧之外,Echo还从性别角度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认为,女脱口秀演员依旧是喜剧界的“第二性”,好笑的标准很大程度上对于女性的表达有天然的排斥。“大家始终会觉得,一个女的在台上搞笑,她大多是一个丑女孩,或者是一个模仿男人的角色。”


正是在这一断定“是否好笑”的标准之下,很多时候,在女性脱口秀演员对创作内容进行“自我阉割”之后,她可能还会遭遇到更多的评判。


Echo想起她曾经历的县中教育模式,那种高度单一化的标准持续伤害着她。“单一是很残忍的。脱口秀也是挺单一的行业,好笑大家就respect(尊重);不好笑,就是nobody cares(没人关注)。”她无法忍受在喜剧表演中沿用单向度的评价体系。


(图/受访者供图)


性别是Echo讲脱口秀的重要视角。其实最初做脱口秀时,她并不想聊性别,但性别的问题总在困扰着她。比如说女厕所总是有小男孩,比如晚上出门被性骚扰,“我觉得好不公平,为什么老是我们女生遇到这种事情?”


她的性别意识没有一个起始点,而是生活中诸多让她无法忍受的事,都与性别有关。她开始在段子里写进更多作为女性的亲身经历。


脱口秀的魅力也来源于此。“你想,拿话筒在台上表演5分钟,让所有人听你说话,就问生活中哪个场景里可以做到全体安静地听一个女性说话?”


对Echo来说,脱口秀不只是一个喜剧的舞台,它还代表一种说话的权力。接下来她的创作也会跟性别有关,“你不让我讲,我偏要讲。”


“不要假装一切都好”


从小,Echo天然觉得人就是要学习、考大学,然后走出大山,她笃信山外面的生活一定会更好。她从来没有想过,二姐在深圳过着怎样的生活,会遇到什么困难。“二姐就像野草一样,她就被刮走了。大家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很会假装一切都好。”


她很长一段时间困在这个观念里。在友情里,在亲密关系中,明明大家都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双方都很难过,但还是要假装一切都好。


“我真受不了这种玩意儿。事实就是一切都不好。”她说。


Echo很喜欢英国的喜剧演员菲比·沃勒-布里奇(Phoebe Mary Waller-Bridge),最爱的一部剧就是菲比自编自演的喜剧《伦敦生活》。她太爱这部剧了,时不时就打开重温,以至于她都没打算看菲比编的另一部热剧《杀死伊芙》。她甚至想模仿这种黑色幽默,以个人生活为原型做一个“成都生活”。


剧中,菲比饰演的女主Fleabag被指责害死了自己最要好的闺蜜——她和闺蜜的男朋友发生了性关系,闺蜜因此发生了意外。在常人看来,女主的行为不可理喻,她是个罪人,一个无可饶恕的人。但最终剧中这些犯过错的人,他们依旧在给彼此救赎的机会。


《伦敦生活》给了她很多启发,比如不以单一的标签定义一个人,以及不要假装一切都好——这也是她认为单口喜剧最重要的核心。


Echo在段子里提到,小时候妈妈带她去厂里打工,厂长提出想收养她。妈妈拒绝了,因为她不想让女儿过得比她好。当然这只是一条段子。


跟“二姐”一样,“厂长父亲”也是一个概念,它代表一种美好生活的愿景。通过抽象的“厂长父亲”,Echo其实想问的是:“如果可以选择更好的生活,你要吗?”


有人问,她写原生家庭的段子,是为了跟原生家庭和解吗。对此,Echo给了一个否定的答复。如果可以,她希望四个兄弟姐妹下辈子不要遇见,大家各过各的美好生活,“最好不要再去经历这些苦难,苦难没有任何意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邹露,编辑:陆一鸣,校对: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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