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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WEEKLY国际,作者:亦凡,编辑:漆菲,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大多数国际新闻媒体不报道(印控)克什米尔。”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西迪克·瓦希德(Siddiq Wahid)如此回复。
西迪克·瓦希德是印度希夫纳达尔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的杰出教授,他提到,当下的世界有太多冲突,最受关注的是发生在加沙和乌克兰的战争,“这的确令人遗憾,因为人们往往在问题爆发后才予以重视”。
因此可以理解,当印控克什米尔地区于10月8日公布议会选举结果时,很难获得太多注意。这场地方选举中,地方政党查谟和克什米尔全国大会党(JKNC)拔得头筹,赢得42个席位,总理莫迪领衔的执政党印度人民党(BJP,下称“印人党”)赢得29个席位。
这场选举的确不涉及太大地区,但如果将此地的政治动态放在印巴两国的长期竞争下讨论,那么意味着南亚20亿人口将受到影响,这占到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
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的全称是查谟和克什米尔,地处南亚次大陆的最北端,这片土地当下的分裂源自于1947年的印巴分治。断续的冲突绵延至今,虽然进入21世纪以来战火有所平息,但国境线两侧的人们依旧陷于认同的困境,以及实现自治的斗争。
尤当2019年莫迪政府取消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的自治地位后,当地人失去了决定自身命运、治理自己生活的权利,他们被牢牢置于印度中央政府的统治之下。
对当地人来说,这场阔别十年的选举自有其重大意义,尽管无法对抗新德里的话语权,但至少有机会将印人党从地方掌权势力中逐出,即便在象征意义上,也是对莫迪政府的一次重大“反叛”。
“我们在为生存权投票”
议会选举的消息来得很突然。今年8月16日,印度政府宣布自9月18日开始第一阶段的投票,选举共分为三个阶段,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的投票分别于9月25日和10月1日举行。
瓦希德说,得知这一消息时他感到很惊讶,因为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准备选举。“一般来说,选举至少需要四到六个月准备,以便选择合适的候选人,了解政府的政策等。但这次的时间窗口缩短到只有一个多月,所以出现了一些新的政党和公众不太熟悉的候选人。”
除了印人党,参与这次地方选举角逐的还有反对党国大党,以及在当地极具影响力的地方政党,例如查谟和克什米尔全国大会党、查谟和克什米尔人民民主党等。
瓦希德指出,当地分为查谟和克什米尔两个地区,查谟地区是印人党的势力范围,而在克什米尔地区,印人党的影响力并不大,因此关键要看他们在前者的表现如何。
不少分析人士指责印人党以种族为界“划分”选区。他们称,作为2022年划界工作的一部分,选区被重新划分,以增加印度教徒占多数的查谟地区的席位份额,而牺牲了穆斯林占多数的克什米尔谷地。
最终的地区议会总席位从87个增至 90个,但查谟地区的席位份额从37个增至43 个,克什米尔谷地仅增加了一个席位,达到47个。此举受到批评——查谟地区人口占到44%,但获得了48%的立法席位。
印人党还被指控支持独立候选人以分裂选票,因为这可能会削弱反对派的力量。此次参与角逐的独立候选人数量创下历史新高,前两个阶段共有145 人获准参选。但印人党否认了这一指控。
最终,查谟和克什米尔全国大会党赢得42个席位,印人党赢得29个席位,国大党赢得6个席位,查谟和克什米尔人民民主党赢得3个席位,查谟和克什米尔人民大会党、印度共产党和平民党各赢得1个席位,独立候选人赢得7个席位。未来,查谟和克什米尔全国大会党副主席奥马尔·阿卜杜拉将出任首席部长。
◆各政党在此次选举中获得的议会席位。
这场地区议会选举距离上次已过去十年。2014年的选举中,查谟和克什米尔人民民主党以28个席位成为最大政党,与拥有25个席位的印人党结成执政联盟,但当印人党2018年退出联盟后,联合政府垮台。
2019年8月5日,莫迪政府宣布废除宪法第370条,取消此前宪法赋予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的特殊地位和自治权。此后,该地区被重组为两个联邦直辖区,分别是查谟和克什米尔中央直辖区与拉达克中央直辖区。
为了安全,印度当局在投票日部署了数千名额外的警察和准军事部队。之所以将选举分成三个阶段进行,正是出于这一考虑,将投票人群加以分散有助于安全人员维持秩序。只不过,外国媒体被限制前往投票站,莫迪政府也拒绝向大多数国际媒体发放记者证。
当地选民基数相当大,约有1350万人,其中750万人居住在克什米尔谷地,600万人居住在查谟地区。其中,近900万人注册参加了此次选举。
以往,克什米尔人并不热衷于政治,这次情况显然不太一样。第一阶段有230万选民具备投票资格,投票率达到约59%。
29岁的拉贾·诺曼生活在查卡尔达拉·库普瓦拉(Zachaldara Kupwara),这是靠近印巴实际控制线的一个偏远村庄。他告诉《凤凰周刊》,自己在10月1日投的票,他投给了“承诺为家乡带来尊严和发展的候选人,并能将我们的权利付诸行动”。
很多人将此次选举视为对莫迪政府的公投,旨在将印人党从克什米尔的地方治理中排除出去,并借此传递对莫迪的不满。
但他们似乎默认,这场选举象征意义更大,很难期待给未来的生活带来多少实质性变化。瓦希德解释说,“人们对选举后治理的期望并不高,因为在选举前,政府已经限制了未来当选政府的权力,这意味着新政府不会像其他邦那样拥有足够的自主权。”
在莫迪政府制定的游戏规则下,印控克什米尔议会只拥有教育和文化领域的立法权,涉及关键领域的立法权仍被新德里捏在手中。中央政府会向克什米尔派驻一位副总督,以掌控话语权,当地政府在许多事项上都需要向其请示。
拉贾·诺曼则认为,投票并不是为了表达抗议,而是要争取基本的生存权,后者多年来一直被中央政府压制。“这次选举是不一样的。”他强调,“因为我们在争取自决权和生存权。”
对于主导权的争夺不止
如果只是谈论阻止莫迪将手向克什米尔伸得更长,这场选举的目的已经达成,印人党无缘在新政府中分一杯羹。
然而,地方政党以恢复自治地位作为竞选卖点却也止步于此,诺曼和众多克什米尔人想要的自治变得遥遥无期。竞选期间,印人党就已誓言,他们会阻止任何旨在撤销2019年变化的行动。
“克什米尔的政治地位无法通过当地政府改变,因为这需要印度最高法院作出裁决。”瓦希德分析说,“然而,最高法院已经拖延了五年,尽管有许多相关请愿书,但至今没有裁决。因此,克什米尔的政治地位始终处于一种不确定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地政府的权力也被削弱了。因此,很难期待今后会有大的政治变化。”
即便地方政党在选举中占优,其在与中央政府的博弈中依然处于弱势地位。瓦希德说,来自克什米尔的议员可以在印度议会中提出一些问题,但我们只有三到五位议员,而印人党在议会中非常强势,因此我们的提议可能立即会被否决。
印度宪法第370条赋予查谟和克什米尔自治权,该条款于1947年由时任该邦总理的谢赫·阿卜杜拉起草,并得到印度首任总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的认可。最初,第370条被分类为临时条款,并于1949年10月纳入印度宪法。
地方与中央对于该地区主导权的争夺从未停止。当地人从未将独立作为最高追求,他们愿在高度自治的情形下留在印度,然而中央政府没有严格遵守宪法的规定,而是一步步蚕食对当地的控制权,直至“自治”二字成为空壳。
克什米尔的变化也促成了拉贾·诺曼的人生转折。他曾是一名冲突摄影记者,与印度多家主流媒体机构合作。如今,他放弃了喜欢的事业,改为在亚马逊网站做目录设计。
“让我辞职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是有一天警察突然残忍地袭击了我,导致我受了伤。考虑到目前印度尤其克什米尔的媒体状况,我决定离开这个行业,转向IT领域发展。”拉贾·诺曼无奈地说。
许多印度克什米尔穆斯林不满新德里政府的高压统治,在1980年代末一度引发了分离主义者的叛乱。当时部分人支持加入巴基斯坦,另一些人则寻求克什米尔独立。
印度中央政府以增派军队作为回应,他们指控巴基斯坦为这些分离主义者提供支持,包括在巴控克什米尔地区训练战士,然后将其派往印控克什米尔地区。巴基斯坦予以否认,称其只为当地人提供政治支持。
克什米尔人的反弹引来新德里更强烈的压制,比如不承认当地选举结果,甚至直接接管政权,直至2019年通过废除第370条剥夺了克什米尔的自治地位。
那一天对于拉贾·诺曼来说痛苦而难忘。他形容,“那永远是克什米尔的黑暗日子。我父亲作为当地的社区代表被当局以违反公共安全法为由予以关押,我也被逮捕并遭到非法拘禁。我父亲被关了9个月,而我被关了一个月。”
自此之后,克什米尔被迫进行了诸多法律和行政改革,无一不利于莫迪政府。拉贾·诺曼感受到了许多变化,包括打造更多军事设施、对媒体进行更多管控,“由此造成了更少的就业机会、更差的经济发展,也让当地人有了更大的恐惧感”。
瓦希德说,最大影响在于取消了当地的自治权。“短期内我们对此无能为力,长期来看,对该地区的未来发展也不是个好兆头。”
他提到,拉达克地区对此有一些抗议活动,但由于人口较少,政府没有给予足够重视。“但在克什米尔地区,印人党认为2019年后推行的一系列政策非常成功,他们感到能够轻松掌控局势,基本上不会遭遇反对的声音。”
今年5月印度大选期间,负责印人党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竞选活动的拉菲克·瓦尼(Rafiq Wani)向《凤凰周刊》介绍说,宪法第370条废除以来,克什米尔经历了一段和平时期,旅游业和经济得到发展。此外,瓦尼说,为微型企业提供再融资支持及其他各种措施,解决了当地的失业问题;而“健康印度”(即全民健康保险计划)为超过160万户家庭发放了金卡,改善了当地的医疗条件。
瓦尼说,如今在克什米尔,到处都能看到印度国旗,这是局势缓和的标志。他还提到前板球运动员萨钦·坦杜尔卡与克什米尔人举行的板球比赛,并认为“这是一个进步迹象”。
被各方裹挟的克什米尔
克什米尔今日难解的诸多死结,仍需追溯至1947年印巴分治。当时克什米尔作为一个土邦,并未做出明确的归属选择。
印度独立后,当时的土邦领袖作为印度教徒,带领以穆斯林为主体人口的民众加入印度,从而引发印巴之间的第一次克什米尔战争。此后,联合国通过了停火决议,也提出解决方案进行全民公投,让当地人自主选择未来,但至今未能实现。
如今来看,全民公投恐怕再也无法实现,只有巴基斯坦主张当地人应有选择其未来的权利,并多次在国际场合支持在克什米尔地区进行公投,同时批评印度的政策为“压迫性统治”。
巴基斯坦前常驻联合国代表马莉哈·洛迪表示,印度中央政府一直在剥夺克什米尔地区民选政府的权力,大量克什米尔地区民众遭到印方的逮捕、关押和杀害。
不过除了巴基斯坦,鲜少有国家在国际社会明确支持克什米尔独立,而是呼吁通过对话解决冲突。“民族自决”原则虽然带给许多国家自由和独立,可如今的国际社会对此态度十分谨慎,也难以指望通过这一道路解决克什米尔问题。
更何况,印度政府认为克什米尔已是其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绝无可能支持克什米尔人以民族自决的方式选择去留。
此外,联合国促成的停火决议也没能得到执行,冲突仍在延续。几十年来,印度和巴基斯坦军队一直在印巴控制线对峙,这是1972年达成的一个由联合国监督的停火线,划分了双方管理的区域。
直至1999年,双方又开始在控制线上发生冲突,直到2003年年底才达成停火协议。自1951年出生以来,瓦希德经历了印巴之间的打打停停,他形容自己“见证了克什米尔问题的整个历史进程”。
然而,这一进程何时能终结却难以预言。瓦希德认为,中国作为大国或许可以在此问题上发挥出影响力。“美国是维护现状的强权,中国则是新崛起的大国。在我看来,印度虽是一个新兴经济体,试图在军事和影响力方面赶上其他国家,但实际上还差得远。未来随着局势逐渐明朗,中国或将在印巴关系上发挥一些影响力。”
“中国对于巴基斯坦有着很大影响力,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推动印巴对话。”但他亦指出,这涉及一些敏感问题,因为印度会认为这是其内政,不容他国干涉,巴基斯坦则倾向于让更多国家介入。“这会让(印控)克什米尔处于一种尴尬境地。”
瓦希德还提到,中亚地区也可以对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的发展起到助力作用。“从地缘政治角度来看,南亚与中亚的距离并不远,但南亚严重缺能源。若能解决印巴争端,南亚或许能够更容易地从中亚获得能源。”
失业问题是眼下最大挑战
在印巴分治带来割裂之前,克什米尔曾是一片完整的土地,经历过诸多统治者的治理。
7世纪至14世纪期间,多个印度教王朝统治过这里;1320年,当地迎来第一位穆斯林统治者,并建立起克什米尔苏丹国;16世纪至18世纪,克什米尔处于莫卧儿帝国治下;到1820年时,该地区属于阿富汗杜兰尼帝国。
近代以来,这里结束了穆斯林数个世纪的统治,被移交给锡克教统治者,后者颁布了一系列反穆斯林法律。在1857年的一场大规模起义后,克什米尔站在了英国一边,并处于英国王室的统治之下。直至1947年,英国终结了对这片土地的统治,也掀开了克什米尔陷入分裂的一页。
这样的历史给克什米尔带来了复杂的民族成分和人口组成,这种多元性从当地语言足以窥见。比如查谟人说印地语、旁遮普语和多格拉语,克什米尔谷地人说克什米尔语,而在人烟稀少的拉达克,人们则说藏语和巴尔蒂语。
瓦希德正是这种多元性的代表,他有着极为复杂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经历。
他告诉《凤凰周刊》,自己实际来自拉达克地区,而非克什米尔谷地,不过他在故乡生活的时间很短。瓦希德出生于卡林蓬(Kalimbong),它曾是锡金的一个地区,现属印度西孟加拉邦。如果追溯祖源,他的母亲来自中国拉萨,家族中也有人在西藏和新疆从事贸易。
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他曾在大吉岭(Darjeeling)上学,那里位于喜马拉雅南麓,也曾是锡金的一部分,以红茶闻名,在印度独立时被并入西孟加拉邦。到了高等教育阶段,瓦希德在美国一路读到了博士。
学成归国后,瓦希德来到克什米尔地区教授历史,他的研究领域涉及蒙古、元朝、清朝等。与此同时,他在新德里一所大学也拥有教职,所以每年会有一个学期生活在首都。
不断切换的环境让瓦希德拥有极大的语言优势。他的母语是拉达克语,这是藏语的分支,他同时也掌握印度的不同语言以及英语。
如此经历却让瓦希德感觉自己永远是个“外人”,他说,“由于身份背景,我总有些‘格格不入’,不论在大吉岭还是德里,甚至在国外读书时都是如此。当然,这也让我产生了独特的视角。”
至于宗教信仰,瓦希德虽是穆斯林,却也研究佛教和道教,并深受后两种宗教的影响。混杂的民族、宗教、语言、文化,不仅存在交融,也带来割裂。瓦希德说,“这里与世界其他地方相似,有时会有冲突,有时和睦相处。我通常不关注宗教争论,因为我认为这些问题可以讨论很久,因此最好专注于更实际的问题,例如经济。”
1947年分治之前,克什米尔地区穆斯林人口明显占多数,且与巴基斯坦旁遮普省在经济、文化和地理上近似,但分治以后,不同的政治发展路径导致两地发生了割裂。巴控地区以穆斯林为主,人口稀少、交通相对不便,经济也欠发达。如今,印控地区有1200多万人,巴控地区有400多万人。
生活在印控地区的人中,约七成是穆斯林,其中最大一部分居住在克什米尔谷地,约占该地区人口的一半以上。但在莫迪政府的治下,当地的印度教徒比例有所上升。这是因为莫迪有意将更多印度教徒迁入该地区,以稀释穆斯林的数量。查谟地区尤其如此,这也是为何印人党在该地区更具影响力,选举也更占优势。
对克什米尔人来说,除了长远的自治追求,还有很多实际问题需要解决。竞选期间,多个地方政党承诺争取恢复到2019年之前的状态,并解决诸如不断上升的失业率和通胀率等关键问题。
在描述对家乡未来的期待时,拉贾·诺曼简洁回复说,“谁不希望自己的祖国繁荣呢?我希望看到克什米尔成为像瑞士、荷兰、新西兰和澳大利亚那样大型的旅游和农业经济体。”
瓦希德提到,克什米尔地区的电力供应已有所改善,不再像过去那样频繁断电了,因为供电系统已逐步优化。“眼下失业问题尤为严重,当地青年失业率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人们对此倍感焦虑。这些问题在新政府上台后会得到多大程度的改善还不确定。这要看新政府是否拥有足够的自主权来实施决策。”
印人党同样将经济发展作为吸引选民的重点,自2019年以来,莫迪政府在发展经济上动作频繁,并在工业、医疗保健、教育和旅游等领域对该地区进行了更多投资。近期,印度还将克什米尔新发现的锂储量列入允许私人开采清单。
印度政府声称,自2019年以来克什米尔地区的旅游业有所增长,分离主义暴力活动则有所减少。2023年印度担任二十国集团(G20)轮值主席国期间,还在印控克什米尔地区核心城市斯利那加举行了G20旅游会议。
虽然莫迪政府不断褒奖其经济成绩,但瓦希德仍持怀疑态度。“从过去五年的治理结果来看,从中央派来管理克什米尔地区的官员对这里并不熟悉,因此不清楚如何才能有效地解决当地的问题。如果新政府能拥有足够的决策权,治理情况可能会得到改善,但其前提条件很多,因此仍需进一步观察。”
(实习生朱若晚、丁甜露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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