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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刀锋时间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苏炜,原文标题:《梁晓声:人世间别人的事,更值得我们写》,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人类社会的发展,只不过像脱下鞋子,抖了抖沙子,重新穿上,这鞋小、疼,那人类也得穿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找到过对于我们的脚、对于我们的生活,极为舒适完全贴切的一双理想鞋子。”
熟悉文学,或者哪怕只是对社会现实保持关切和热情的人,都不会对作家梁晓声的名字感到陌生。
从《今夜有暴风雪》《年轮》,到《人世间》《父父子子》,再到最新的《孤独的清醒者》,梁晓声就像一个迁徙者,沿着文字铺成的道路,在迥异的时代间穿行,从知青年代到网络世代,描写的对象也一直在变化。
《孤独的清醒者》
梁晓声著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24-5
对于一代又一代人共同的忧伤和欢畅,梁晓声平等地保持观察,保持悲悯,保持书写。不久前,他与《新周刊》围绕新书《孤独的清醒者》,进行了一场对谈。以下是对话记录。
写作的变与不变
《新周刊》:梁老师在每篇小说写完之后,会记录一个写作时间。把新书中这几篇小说的时间串联起来,是从2014年到去年,跨越近十年。这九篇小说的创作历程是怎样的?特别是在过去十年间,在写作的心境和习惯上,以及对于所写的内容和人的理解,有什么变和不变?
梁晓声:在这一本集子里,写作时间最早的那几篇短篇时,我还没有彻底从北京语言大学退休,所以不太有时间写中长篇;到写《人世间》的时候已经退休了,就可以集中精力了。
写作习惯上我可能更喜欢短篇和中篇,因为首先从精力和体力上,不会造成过度疲劳。产生一个想法,写得稍微有点累了的时候,已经结束了,这个过程是比较享受的。
要是写《人世间》那样的长篇,第一部写完了,还有中部和下部,一百多万字,写到中部的时候,可能就处于疲劳状态。一般作家基本上在写到2/3的时候,是一个最疲劳的状态,就跟运动员跑马拉松一样,最后几百米是最累的,但是中短篇一般没有这个感觉。
还有另外一种差别,作者写长篇和中短篇,对自己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我在写长篇的时候,一定会要求长篇所涉及的社会面的维度更宽一些,尽量多地使社会各阶层的人们角色介入到这个作品中,关注更多的社会问题和他者的命运,而且纳入了很多,自己还是觉得不够,这时候会有一种沮丧感。我不但要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还一定要表达出人在现实中应该是这样的,好的长篇都是具有这种品质的。
但是我在写中短篇的时候,尤其是短篇,对自己的要求几乎是退位的,像摄影机一样,瞄准一类人物,他们在特定情况下的一种表现,它是那样的,我把它摄下来就够了。
写短篇的时候有时候是靠灵感的,就是一个点子就驱动,但是长篇仅靠灵感是远远不够的。我这里有一篇关于酒的短篇,叫做《醉源》,它是有原型的。
当时一家出版机构送给我一份礼物,我儿子就把礼物抱回来,说很重。我在想:那是什么?包装很高级,红色的外壳很精致,首先入眼的就是“醉源”两个字,实际上是“辞源”两个字的篆体,我看成了“醉源”。我当然就感觉这是酒了。我又不喝酒,所以把它送给了朋友。朋友也当成是酒,结果拆开了,告诉我是《辞源》,就这么一件事儿,灵感就产生了。
假如我把它送给领导,再一级级地送下来,这个过程会发生什么事儿?
有时候写短篇小说的快意所在,就是在创作中你会觉得饶有兴趣,但是同时也揭示了生活;如果放在长篇,它可能只会作为一个情节。
对社会保持敏锐的观察
《新周刊》:我觉得这部小说集像是一个当世的寓言,把我们社会中的一些问题嵌套在其中,它涉及的问题非常多,甚至一个故事中牵扯到很多问题。你对于很多问题的时效性、敏锐度都很高,是怎么保持这种观察的?
梁晓声:古今中外所有的作家操作短篇小说的时候,除了散文、诗性小说,几乎都是问题小说,尤其是西方18、19世纪启蒙时期的短篇小说,即使像托尔斯泰这样的大作家也不例外。你看他写《战争与和平》《复活》,但是他还写了连我读到之后都非常惊讶的一个较长的短篇,就是《伊凡·伊里奇之死》。
主角在官场上终于熬成了一个将军、高级官僚,在宣布任职后不久,他觉得身体不适,然后检查出类似癌症的病况。在他最初任职的时候,他的下属、同事都来向他表示祝贺,但是一听说他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大家立刻进入另一个话题,“下一个接他班的会是谁”之类的,整个关系就开始变化。
他的家里也发生这种情况,最初的时候都觉得这是家庭的不幸,然后老伴立刻会关心,如果死了之后能够得到多少抚恤金。在他还没有死的时候,已经把神父请来了,给他的脸上和身上涂上圣油,这一般是死了之后才做的事情。
托尔斯泰那么一个人道主义作家,他转过来看生活的时候,也会看到这一面。一个作家写的时间长了,这些都变成本能了。
一个写作者和同代人接触,和年轻人接触,听他们谈话,甚至只逛了一次菜市场,看到的一切现象可能都会立刻反映在头脑中。
我觉得当作家进入这样一种本能状态的时候,它的好处是似乎可以不停地写作,但是也有不好的方面,会觉得很累,哪怕是一个短篇,当决定要写的时候,晚上肯定睡不着觉,不可遏制地苦苦地想。因此我经常半夜失眠,起来吸一支烟,等这个念头散去,或者是使这个念头更接近短篇的模式,然后才可以睡下去。
“冷眼看穿,热肠挂住”
《新周刊》:你把很多问题置于一个文学的环境中时,运用了一种超现实的、现实之上的写作手法。你在写作长篇小说的时候,我们熟悉的风格,是非常标准的现实主义,这种差异背后有什么考虑?这种超现实手法和这些现实的问题,怎么产生关系?
梁晓声:在知青的时候,几乎没书可读了,我就凭记忆尝试把读过的一些《聊斋》的文言文小说,用白话重复写下来。实际上我还有一些短篇小说直接就叫做《新编聊斋志异》,而且还会用蒲松龄的那种点评式的结尾。
新书中这些短篇的产生情况往往是这样的:首先得肯定它们不像写长篇,过程中一定要排开各种干扰,在写完长篇之后,或者是一个时期还没有长的创作打算的时候,突然一件事闯入视野,看手机也罢,甚至看电视也罢,看到了非常令人生气的事,我就自己在家里来回走动,而且还会自言自语。那时候就想,如果年代回到古代时期,我才不写作,而是做仗剑行侠的人物。所以我会写些复仇的文字。
比如其中一篇,我会想象变成隐形的蚊子,不能伤人性命,但是叮一下也够疼上半年,就等于替那些被欺侮者用文字出了一口气。实际上他们也不知道我替他们写了复仇的文字,我是用这种方式消解了自己心中替别人生的气。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消化一下的话,自己会气出病来;把它写出来了,气舒缓了,也是一种治疗的方式。
《新周刊》:在书写和关注一些社会问题的时候,有一种状态是“冷眼看穿,热肠挂住”,还有一个类似的表述,叫“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在揭露一些问题的时候,书写者也是有一种关怀的。
梁晓声:安徽大学的校长刘文典,在上文化课的时候,学生们请他讲一点创作的规律,他最后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叫做“观世音菩萨”。
你刚才的几句概括,谈到了菩萨心肠,谈到了温度,刘文典当年也谈到了这些,观世音菩萨。“观”,就是观察。然后“世”就是世界,既然要写作,就要面对人世间,要入世。蒲松龄写《聊斋志异》也是入世的。观世音这个“音”本身还是文学,要把文字做得好一些,要读出诗韵来,朗朗上口、抑扬顿挫。而最后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菩萨心。
我所读过的作品,古今中外,尤其是18、19世纪以来,其中大多数作者和作品都是有温度的。像托尔斯泰、雨果、契诃夫、屠格涅夫,包括萧伯纳这样还写戏剧的作者,他们到底是人,作品有温度,也有意义。
未来的人们和写作者
《新周刊》:书名有“清醒者”这个词,但实际上小说中的很多人都是不清醒的,在自己的欲望之中起起伏伏的一群人。其实“清醒”这个概念特别容易让人想到铁屋子的比喻,先醒来的人不一定是快乐的。在今天这个信息格外庞杂的时代,我们怎么做一个清醒者?怎么样才叫清醒?
梁晓声:我觉得和清醒相对应的应该叫盲动,比如说在择业、恋爱、交朋友的问题上,对待工作和领导的关系的问题上,我个人觉得大家其实最好都有一个座右铭。像林则徐会客室里的“制怒”。虽然我们的时代在向前发展,但仍会经常使人生气。
你刚才说清醒,就是真的要特别冷静地看待一件事情。
我曾经经历过的时代,物资匮乏,生活穷愁,我认识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上过幼儿园。在20世纪80年代,我被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时候,要到北医三院去照一个胸片,得本单位的医务室的医生同意,开出一个条子,拿着条子才能到北医三院。
那时我住11.7平米的筒子楼,30年工龄的干部和我住一层,只不过多了半截。那个年代的物质差距没那么大。但是现在不一样,电视里动不动就出现极高档的房屋广告,信息无孔不入地推到你的眼前和耳畔。
前天晚上我又重读《等待戈多》,他通过荒诞的方式表达了人们在二战结束之后的种种苦恼,有一个细节就是脱鞋抖沙,然后再穿上。全部人类社会的发展,也可以归纳为脱下鞋子,抖了抖沙子,重新穿上。而且台词都说得很清楚,这鞋小、疼,那人类也得穿上,全人类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找到过对于我们的脚、对于我们的生活极为舒适的完全贴切的一双理想鞋子。
时代到底在发展,人类似乎也换了一双不那么挤脚的鞋了。一切都交给世界,我们生逢此时代,总有我们不喜欢的方面,但毕竟还在发生着变化。
《新周刊》:你对于时代的记录是磅礴的,也是纷杂的、细碎的,这是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特质?还是你所经历的每一个年代,都纷繁嘈杂?
梁晓声:这确实是一个嘈杂的时代,从手机上看自媒体,会觉得怎么那么多人都想成为社会的批评家,成为时代的思想家。
《等待戈多》里有一位智者也说过这句话,“这是一个夸夸其谈的时代”。这是作者对他所处的二战后的时代意义的概括,我个人觉得实际上全人类的创作都处于一个翻篇的时期。
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看西方18、19世纪启蒙时期的作品的时候,要么觉得厚重;要么觉得有力度,就是鲁迅说的“匕首投枪”的力度;要么至少觉得在方式上有突破。总之看每一部都觉得有收获。但是来到缓慢、寻常的社会时期,文学也跟着变样,像一个武术师、刀客和剑客,自己在那里练武,没有观众和掌声。
我们的生活其实也在改变。我们这一代要写作的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我们经历过动荡,所有这些经历本身都构成写作的重要元素。
而今天的年轻作家,我的经历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历史。他们经历着一个周围的人、生活都同质化的年代。你这样写,他那样写,差不多。我们看当下的电视剧,反正公司里的那点事,场景一样,年龄一样,遇到的事儿一样,都一样。
我有一本书叫《父父子子》,是从30年代写起的。30年代我也没经历过,但是我会进入那个年代,带着一种情怀,翻阅30年代的东北历史。
我觉得写作要读《红楼梦》,在四大名著中它不一定是价值最高的,但是它写日常,写大观园里边从早到晚,人们之间的那些小小摩擦,这样或者那样的关系,似有似无的矛盾,他们的生活状态,是可以使你代入那个时代的。一年接一年的这种波澜不惊的岁月,从这里写出人的故事来,而且还要写好,我个人觉得这是一种大能力。所以未来的作家如果写当下的话,可能都要在这方面考验自己。
《新周刊》:我现在也在尝试着写小说,但我总会以自己为中心去调动过去的经历,去投入情感。我怎么才能跳出我自己这个范围去写出更大的事件呢?
梁晓声:作家在一开始的时候写自己那点事儿是可以的,连歌德都是从《少年维特之烦恼》写起来的,但是当他写到了后边的长诗的时候,他就不可能是那样。
作家最终是用他的笔来写他者,作家是把这些他者的命运,包括自己虚构的命运写出来,让更多的他者,让自己的读者,懂自己作品的人们,互相去观照理解,而不是通过写一本书或一篇文章,让所有的目光都来看“我”。在最初的时候经历这样的过程,没有什么,但是要写了好多时候还这样,那就是没出息了。
我在北京语言大学教书的时候,我的学生们开始写作,都是这样的。我让他们写父亲,他们写来写去满纸看的都是我。三四千字,只写父亲两行,那是不够的。
写作者自身没那么多值得别人来看的,你即使有点经历,放在广泛的人世间来看的话,也不过就那点事儿。人世间别人的事儿更值得我们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