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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RUC新闻坊(ID:rendaxinwenxi),作者:人大新闻系,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日前,“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取消本科招生”的消息引发热议。
一时间,“新闻是否‘无学’”“大学教育与实践之间的鸿沟”“大学教育的终极目的”等话题再次被摆上圆桌,一场关于新闻传播学科的、来自内部与外部的双重认同危机浮现。
在大学制度、学科走向的宏观讨论之外,对一名新闻传播专业的学生而言,关于就业的问题来得更为现实。
中国新闻教育已跨过百年。有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全国已有681所高校开设了1244个新闻传播本科专业点,在校本科生约23万人,一级硕士点115个,新闻与传播专业硕士授权点165所[1]。
根据教育部公布的数据,2020届高校毕业生规模达874万人,人数再创历史新高,同比增加40万人,增量、增幅均为近年之最,就业形势严峻[2]。在这个受到疫情影响的特殊的春夏之交,将有大批新传学子从高校毕业,汇入人才市场“奔涌的后浪”之中。
RUC新闻坊从企业官网、招聘平台选取了2020年校招明确要求新闻传播专业与无明确专业要求岗位,共计117家头部单位、336个岗位,对这些岗位的招聘要求等数据进行整理和分析。我们想知道,在这场残酷的就业竞争中,“新闻传播”专业的标签意味着什么?有哪些技能是这一专业的教育背景无可取代的?
学科的价值不由市场定义,高校教育也不是岗前培训。但这一次,让我们聊聊象牙塔外的现实世界,以及那些渐渐不被谈起的理想,正在如何贴地飞行。
一、危机: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新闻与传播(尤其是新闻)是一个总被与“理想”并举的学科,但从学校到职场,从选择到被选,往往是一部有关新闻理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最直观的反映是薪资。谁都知道干这行不能太计较物质回报,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满足和回馈。但是直面生活中形形色色的物质压力,坚守理想需要更大的勇气和韧性。
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数据,在薪水上,拥有大学学历的新闻从业者与其他行业中拥有大学学位的员工相比,拥有大学学历的新闻从业者收入更低。其他行业的平均年薪是6.1万美元,而新闻从业者只有5.2万美元。[3]
在中国,新闻与泛传媒行业的薪资较低,也几乎已成为心照不宣的共识。
目前就职于某央媒的编辑张竺,是一名人大新闻学院的本科毕业生。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在她同时拿到地产offer与媒体offer的那一天,媒体的主任便开诚布公地表示,这里的薪资待遇与地产行业没法比较,“如果选择来这里,那么前一年你可能还得跟父母伸手要钱。”
“在回来的公交上,我记得非常清楚,公交车刚好在播放招聘广告,都是一些小工类的,学历要求基本都是大专,而薪资和刚刚我拿到的offer一样。” 张竺回忆道。
其次,是新旧媒体交替之时,关于媒体的“专业化危机”。一方面,新闻之外的专业技能被不断加强。在新冠疫情中就可看到,专家与学者的意见具有更显著的信息增量,甚至绕过新闻媒体,直接与公众进行对话,如张文宏医生日前便开通了微博,发布疫情与健康相关的资讯。
金融作家、编辑兼播客主播Felix Salmon在《哥伦比亚大学新闻评论》中表示,普利策说的“将新闻培养成为一份需要高深学问的职业”在流量时代早已失效。那些最优秀的记者往往不是科班出身,如报道过“水门事件”的著名调查记者Carl Bernstein就从未上过大学[4]。
新闻传播人才在可选择的就业岗位中竞争优势并不明显。根据我们的统计,指定新闻传播学专业相关的职位仅占可选择的岗位总数的3.0%,限制专业包含新闻传播的占41.3%,专业不限,新闻相关专业优先的岗位占可选择岗位的9.9%,
在可选择的范围内,媒体(包括党报、电视台、都市报、行业报和网站等)相关岗位对新闻传播人才专业要求更高,但与此同时,媒体也更加青睐跨领域的人才,指定新闻传播学相关的岗位仅占3.8%,拥有跨领域技能的毕业生在求职过程中更受青睐。
新华社新媒体中心的编辑周晓丽在接受RUC新闻坊采访时表示:“短期来看科班出身上手快,但是长远来讲还是要看谁投入的有效时间多。这种投入不只是工作时间,还有你对这个行业的思考和投入。谁思考更深入,投入的精力更多,谁就会胜出。”她本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新闻业自其诞生起便不断地借鉴其他领域,一个只懂新闻知识的记者很难成为一名真正伟大的记者,而不少知名记者也非科班出身:英国著名记者克里斯托夫·赫钦斯承认,早期的新闻记者时常从查尔斯·狄更斯等作家那里汲取养分;吉普林与海明威的记者经历鼓舞了后来的年轻人加入这个行业;亨利·鲁斯曾是一个准传教士。事实上,新闻业对记者的期待是成为一名“准知识分子”。
另一方面,自媒体时代的来临,让记者传声筒和监督者的角色被“祛魅”和削弱,社交媒体反而成了新闻的发生地、传播地,甚至解决地,开启“全自动模式”。
除了来自人的危机,技术的赶超也让新闻人猝不及防。据英国卡迪夫大学传播学院的报告,1985年以来,《泰晤士报》《卫报》等主要英国报纸,超过60%的新闻内容都是新闻通稿,只有12%的内容是记者第一手原创采访的新闻,各大媒体的原创性堪忧。而这些通稿的写作,正在逐渐被机器人写作取代。[5]不仅科班出身不是必要条件,甚至新闻记者这一职业本身都正在遭遇一场存在的危机。
与此同时,新闻传播专业院校招生的规模却并未减速。本科生数量依旧居高不下,研究生教育也在大幅扩张。大量同质的人才被生产,导致就业市场出现一定程度的供过于求。
当前,我国高等教育已经实现普及化,毛入学率达到50%[6]。专家指出,从各种发展迹象看,研究生教育会成为下一阶段高等教育发展的重点。初衷固然不错,但这也会使用人单位对学历的要求进一步水涨船高。
我们对不同行业招聘岗位的学历要求做了统计,“本科及以上”仍然是各类用人单位最主流的学历要求,而新闻媒体、公务员/事业单位、高校/研究所/教育培训机构、石油/钢铁/电力/能源类公司的学历要求显著高于其他行业,其中面向硕士及以上学历开放的岗位分别占总岗位的46%、48%、75%、59%,表明在上述4类行业中,有将近过半岗位只招收硕士及以上学历。
与之相比,公关/营销/广告(实习岗位)、快消/房地产/零售/贸易以及互联网行业对学历的要求相对宽松,多数用人单位在招聘启事中明确注明无学历限制或未标明学历要求。
但高学历与高能力并不对等,特别是能够与工作直接匹配的能力。
马一毕业于人大新闻学院,目前从事教育行业。他在找工作时发现,除了非常专业的学科比如商科、工科、计算机等专业,其他专业和岗位的要求几乎都和在校所学不对等。“比如公司会要求你要会讲课,而且是在线教育式的讲课,但是就算是一个师范的毕业生,满肚子都是教育理论教育理想,也是很难直接匹配在线教育的模式和教学方法的。”
“我们新闻更是如此,很多人在校写的文章、做的视频、完成的项目远远不及业界所要求的,甚至可以说我们很多人没有作品,没有学过技术性的技能,我们强调的能力或者通识类教育很难直接反应在你的简历或者面试的过程中。”
“我们在排斥技术性教育的同时又无法在社会能力评定上增加综合能力因素的占比,论文写的再多不如一个作品集更有说服力。”
二、重建:流动的业态,和流不走的素养
但数据也不都是悲观的。
统计显示,记者、编辑等专业人员仍是新闻传播专业为业界输送的最大一类人才,尤其是在党媒、电视台、都市报等传统新闻行业中。除此之外,互联网公司、实体经济企业、公务员等也成为新传学子就业的新流向。整体来说,事业单位和高校等科研机构招聘时,行政相关岗位更偏向新传学子,而互联网企业等公司在招聘时,则期望新闻传播专业的学生在市场营销、运营、产品的领域中有积极表现。
这一就业的转向其实也是在侧面地提醒我们,对新闻业的从业想象应当打破原先的思维窠臼。过度强调记者、编辑等生产类的职业角色未免强化了新闻专业的工具属性,在今天的行业生态中已经显得有些狭隘。
鲍曼在《来自液态现代世界的44封信》[ 7 ]中说,液态的生活即是流动的生活,这是一种生活在永不确定的环境中,缺乏稳定性的生活状态。长期以来为人类社会提供存在依据的规则、模式、结构、准则之间的界限渐趋模糊,社会生活不再严谨而规整,而是相互穿插,交错互联,融合共生的。借其液态的眼光来审视新闻活动,裹挟在整个社会的变动步调下,新闻传播业的概念也处在液态的流动与延展中。
液态的新闻业既带来了变动的危险与忧虑,也赋予了新闻职业角色前所未有的张力。流动意味着身份变换的无限可能,也意味着新闻传播的专业精神可以假借不同的面貌出现在不同的行业之中。
我们应当认识到,不仅仅是职业新闻活动与非职业新闻活动间有融合之势,而且整体性的新闻活动也逐渐与其他社会活动相互交连、融合、共生,从一种专门性的、边界分明的活动融合、复归至人的生活世界中,成为生活世界中一种重要的生活资料乃至生活背景。[8]
因而,进入专业机构进行新闻生产并不是新闻传播专业学子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唯一路径,生活在这样一个处处充满着流动的、庞杂的信息的现代社会,有效传播的意义前所未有地被凸显出来,具有媒介素养的专业人才越来越成为一种必需品。
对沟通交流能力的需求直观地反映在了企业招聘的公告中。我们发现,除了新闻媒体仍将文字能力视作最重要的素质,其他行业,如公关营销广告类公司、快消零售企业等,都将沟通能力作为了一项重要的参考指标。
托马斯·潘恩曾言:“新闻让我们以他者的眼光看问题,以他者的耳朵听问题,以他者的思想思考问题。”[9]这种眼光成为能力,帮助了有些踏入其他行业的前新传学子更好地适应全新领域。
“学新闻倒不是说一定会让你写东西变得更厉害,而是这些深层的培养加强了你对信息的敏感度,拓宽了看问题的角度,从而能让你更加深入地思考问题。”谈及新闻教育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时,刘雨说道。本科硕士都就读于人大新闻学院的她,在毕业后选择去上海做一名公务员。在她看来,不管是什么专业,走到任何岗位上,都不太可能是完全匹配的状态,关键在于怎样去运用之前所学到的思维和能力。“像我的工作用到最多的可能就是文字写作,之前积累到的一些与人沟通的经验都派上了用场。”
马一虽然在先前的采访中对新闻教育的态度并不乐观,但他也承认,“ 说句俗的,你所看过的每本书,听过的每句话,上过的每堂课,每一个人给你的启发和思考,都共同成就了今天的你。”他的领导给他的评价是:学习能力极强,资料搜集能力极强,创新能力极强,“我认为这些能力与我大学阶段的历练分不开”。
对这些已经毕业的新传学子而言,新闻生产里一板一眼的“剑招”或许已经忘记,但新闻教育所训练而成的融会贯通的观察力、共情力、沟通能力,如同“剑意”仍存心中,化为一柄披荆斩棘的利斧。
三、再出发:“瞭望者们”对自身的瞭望
新闻业曾被比作大海中航船上的瞭望者,处在时代巨变的风口,敏锐的瞭望者们显然会是最早感受到冲击的一批人。事实上,面对大数据时代的量化转向和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的影响,以及这些变化所带来的范式革命和路径重构,新闻传播学科遭遇的危机,是人文社会科学学科共同困境的缩影。
“危”与“机”并行,挫败和批评也为新闻传播教育的改革再出发赋予了动力。从数据可知,在目前的人才市场上,拥有多学科背景的复合型人才具有更大竞争力。
我们对招聘信息中的专业进行共现分析,学科后的数字越大,表明该学科与新闻传播学科共同出现的频次越高,其中,文学与新闻传播学科共同出现165次,汉语言文学等文学专业人才是最大的就业竞争者,其次是法学、管理学和经济学。
新闻与传播作为“十字路口”式的学科,持续汲取着其他学科的营养,扩充着学术版图。此次清华大学尝试打破文科的专业壁垒,培养宽口径的人才,进行通识教育改革,也许正是对人才需求的一种回应。
成为横跨文理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通才对于单独的个体显然难以实现,但是精通其中一门学科或专业的理论、知识与技能,使自己成为1+1(即新闻学科或专业外加一门非新闻学科或专业)的专业复合型人才应该是完全可能的[10]。跨文理、跨学科,是新闻传播学科教育的改革方向之一。
近年来,一部分有条件的高校已经开始了尝试。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进行“2+2本科教学培养改革”,即本科前两年依托国际政治、社会学、计算机信息技术等八个专业进行宽口径培养,后两年进入新闻传播专业培养;北京大学依托汇丰商学院的优势,推出新闻与传播硕士(财经传媒方向)项目,培养兼具金融经济知识与新闻传播学专业素养的复合型人才。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与法学、国际关系、艺术等学院合作,开设新闻学一法学实验班、“ 新闻学一国际关系” 实验班,创意传播实验班,培养双学科背景的高端复合型本科人才……
与此同时,大数据、计算传播学、数据新闻、算法新闻、人工智能、互动设计、短视频、创意传播等一系列适应新技术变革的课程名开始出现在新闻传播院校的培养计划中。
不论是通识教育改革,还是“强基计划”,都反映出处于转型期的中国对基础学科人才的渴望:扎实的学养、广阔的视野,是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最基本的素质。对于“学”的观照,应该优先于“学科”。
而在技术的浪潮面前,更不应轻易改变甚至抛弃学科传统。许知远在《新闻业的怀乡病》一书中提到,沉迷于技术性改革的行业不会具备长久的生命力。对于正在建立自己的商业传统与新闻传统的中国新闻业来说,及早打下更深厚的基础十分重要[11]。作为给行业输送人才的高校,亦是如此。
另一方面,社会亦有责任对新闻业和新闻教育给予更多的理解。高等教育是社会的镜子,新闻传播教育面临的危机折射出当下新闻业尴尬的处境和媒体人焦虑的心态。今年初,一场席卷而来的疫情曾让很多人重新认识了新闻媒体的社会价值,但是当社会逐步回到常态时,媒体和媒体人的社会角色或仍将被质疑和误解。巨变的媒体环境让很多人出走,也让留下的人处于动荡的未知中。这样的处境反过来对象牙塔中的学子们产生影响,让他们更加犹豫而不敢前行。
结语
试点性的改革悬而未决,此刻的悲哀和唱衰尚为时过早。无论是作为职业的新闻,还是作为理想的新闻,“新闻学子并不一定成为新闻人,新闻人也并不一定来自新闻学院”或许并非一种不健康的生态。
从社会层面看,这可能象征着跨学科的智识流动和媒体进一步专业化的趋向;对个体而言,它意味着多元的选择和尝试的推力:无论身处哪个学科,学院与学校所能赋予的,有且仅有我们主动获得且在手紧握的那一部分。
新闻人卢跃刚曾言,“记者”作为一种职业,是一种生活方式。潮水来临时的嗅觉、时时保持不安的警惕和随时改进自身的行动力,何尝不是新闻传播教育馈赠的一种呢?
参考文献:
[1]2018传媒业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腾讯新闻发布首份传媒人能力需求报告
https://mp.weixin.qq.com/s/A-2ipwEGpDtgsnHuGikNQg
[2]2020届高校毕业生达874万人 同比增加40万人https://mp.weixin.qq.com/s/pnQ6btEcxKJ2PF_cp1Kgg
[3]10 Charts about America’s Newsrooms
https://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20/04/28/10-charts-about-americas-newsrooms/
[4]许知远:为什么新闻专业是尴尬的?https://mp.weixin.qq.com/s/fSmIGyNcWTlUzpQn0Ch_HgA
[5]清华大学停招新闻本科生?斜杠时代教育的“通才”与“专才”之争https://mp.weixin.qq.com/s/hjSRwmocjFKvlXrAtcyHXQ
[6]清华停招新闻本科,大学取消管理学等本科专业还远吗?https://mp.weixin.qq.com/s/DT59JH7Chabb3Nv2_2j1Ew
[7]齐格蒙特•鲍曼,鲍磊译. 来自液态现代世界的44封信[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
[8]李泓江,杨保军. “液态”理论的旅行及其对新闻学研究的启示 [J] 社会科学战线,2019(9):254-261
[9]常江,田浩. 芭比·泽利泽:新闻学应当是一个解释性的学科——新闻研究的文化路径 [J] 新闻界,2019(6):4-9
[10]黄瑚. 新媒体时代专家型新闻人才的认知与实践 [J]. 新闻大学, 2016(6):135-139
[11]同[4]
数据采集与分析:杨凯文 蒋政旭 邓海滢 姜紫荆 蔡静远 马冰莹 葛书润 王怡溪 文露敏 何京蔚
资料收集与整理:王怡溪 葛书润
采访:文露敏 马冰莹
可视化:惠一蘅 李晨 何京蔚 杨凯文 蒋政旭
文案:葛书润 王怡溪 林子璐
美编:陈敏睿
统筹:方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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