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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1. 在以女性为主的护士群体中,男护士是“珍稀物种”,目前全国男护士比例约为2%。2. 作为中国护理专业佼佼者的协和护理系,每届的男生加起来也不过十来名。还有不少人毕业后转行。3. 妇科、产科等科室,男护士几乎都会面临排斥,甚至被女病人“轰出去”。4. 虽然处境尴尬,也有男护士做得很出色。他们在急诊、ICU、精神科等科室发挥着特别的作用。5. 今年去武汉支援抗疫的2.86万名护士中,男护士占比达到11%。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八点健闻(ID:HealthInsight),作者:吴靖、季敏华,责编:刘冉,头图来自:IC photo
一个年长男护士的往事里,常会有学医而不得的遗憾,又或是专业被调剂的无奈。更无奈的,是在上百年时间里都以女性为主的护士群体中,“男护士”的尴尬处境。
程艮一心想学医,1996年高考时,第一志愿填本省的浙江医科大学,差了6分。后来冲着学校的名气,到了北京协和医科大学护理系。
当时,男生学护理,一般人难以想象,有很大可能会受到嘲笑。失意、烦闷了一段时间后,大一下学期,程艮和室友们甚至开始自学其他专业,为转型谋出路。室友买回一堆法律专业书,程艮则下决定自修心理学。
协和护理系虽是中国护理专业的佼佼者,在当年也无法打捞起一部分男学生的梦想。协和每届护理系男生也少得可怜,专科加本科,不同年级男生总共不过十来个。
二十多年过去,程艮的室友,一个去了大学教护理,一个考了医生执照,又成了某医院教育部主任。比程艮年长的学长,还有的早早退学,出海经商。
程艮却成了一位精神科男护士,一做就是20年。像程艮一样坚持下来的男护士,在骨科、ICU、手术室、急诊科、精神科等科室,发挥着独到的作用。
“去掉男,你就叫我护士把,我希望以后护士没有性别之分”。程艮说。
“啊,竟然还有男护士?”
刚入学的时候,性格内向的程艮一度很害怕去综合医院实习。
护理学院是协和唯一一个不在医院附近的学院。学院经费充足,尽可能多的安排时间,让学生们去各个医院实习。每周前三天,程艮和同学们在北京西郊石景山区八大处路33号上课,这里是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所在地。后两天,学院的大巴车准时出现,早上拉着他们进城,去协和或是其他综合医院实习,晚上再拉回来。
去大医院实习,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程艮高兴不起来。在一群女同学中,他的存在感太强了。病房的病人见到他,“咦,你是男护士吗?”医院的女护士也疑惑,“你一个男生都本科了,为什么还要学护理专业?”医生也觉得奇怪,综合医院里,没怎么收过男护士,“一个大老爷们,为什么要学这个?”
男护士,成为实习时绕不过去的话题。程艮去妇科、内科、外科、产科轮番实习,类似问题都会被不同人问上一遍。其实人们没有恶意,只不过,这些质疑的语气中,偶尔传递了男性无法胜任护士职业的味道。以及,干这份工资并不高的职业,怎么养家糊口呢?就连他自己也一度失去了信心,对学校里大多数护理学课程都提不起兴趣。
在妇科、产科等科室,程艮和几个男同学,几乎都会面临病人不愿男护士介入的尴尬。
多年以后,他们的90后师弟徐晓华,仍然面临同样的处境,甚至还被女病人“吼出去”过。
2009年,徐晓华考上了协和护理学院。和程艮一样,他从大一就开始在医院各个科室见习。两年下来,消化科、骨科、普外科、急诊科等等,都见识了一番,情况似乎和十几年前没有太大变化,普通病房和科室里几乎没有男护士的身影,他们大多穿梭于ICU、急诊科和手术室里。
大三那年,徐晓华在妇科和产科见习。一次,带教老师在一个小操作间给一名30多岁的女性做流产后的护理,叫徐晓华和几个同学进来,想让他们看看操作流程。女病人一见徐晓华就情绪激动,直嚷着叫他出去。
产房里的产妇也有不理解的。如果医生没有提前打好招呼,贸然叫徐晓华进来观看伤口缝合等操作,结果必定也是被轰出去。产妇在疼痛之余,还不忘大叫,“啊,竟然还有男护士?”
即便已经十几年过去,在很多人眼里,男护士依旧是“珍稀物种”。他们连属于男性的护士服也没有。除了ICU、手术室有特制的服装,比如手术室会穿刷手服,普通科室的病房,并没有男护士服。直到2012年,医院里终于有了给男护士的工作服。
在那之前,徐晓华穿得和男医生一样,都是白大褂,经常被人错认为医生。他不得不一遍遍解释,每次提起“护士”二字,心里都觉得别扭。
男性做护士也可以很出色
程艮入学的第三年,1998年,一门没有教材的课吸引了他的注意——精神科护理学。
老师来自安定医院,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好几个经手的实例,他听得起劲,来了兴致。
这门课当时在全国都是新鲜事物,协和护理学院也是刚尝试不久,直到2002年以后,精神科护理学才被硬性纳入护理本科教育,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教材。
课程结束,有两周实习期,在安定医院精神科,划重点:带教老师是个男护士。程艮用三种关系形容了他初次去实习,和带教老师相处的感受——像客人,像朋友,又像是师生。
让人惊奇的是,那些在其他医院被问了几十遍的问题,这里没有人再提起,大家都叫他“护士”。
“男护士”给程艮带来的困扰,立马烟消云散。
实习一段时间后,他才知道,安定医院精神科,有20%~30%的护士都是男的,他们大多是中专或大专毕业。在这里,患者和家属对男护士的存在早已习以为常。
也是在1998年,李尊柱考上了协和护理学院的专科,成了程艮的师弟。那时的协和护理学院,同时招收本科和专科学生。
李尊柱老家在山东西北部,90年代信息闭塞,学校老师一听协和要来当地招生,喜出望外,告诉他机会难得,好好把握。“肯定不像当地的护士,只是做输液这种最基本的工作”,老师说。
作为男护士,李尊柱的烦恼似乎没那么多。他有着山东人的魁梧体格,自称是个天生的乐观派,即便被问到“男护士”相关的问题,也毫不在意。虽然学长们有的要么毕业就转行,要么在医院干几年就辞职,但他并未动摇做护士的想法。
2001年毕业后,李尊柱成了协和第一个真正留下来的男护士,在ICU一干就是19年。不过,他很少和别人提起的是,当时的女朋友极力反对他学护理,想让他做生意。
△ 李尊柱 (吴靖摄)
2003年,国内有了第一个获得国际护理界的最高荣誉——南丁格尔奖章的男护士,名叫巴桑邓珠,藏族人。此时很多人才意识到,原来男性做护士也可以做得很出色。
体力要求更多的科室,男护士更集中
程艮真正与自己达成某种意义上的和解,是他开始意识到,做精神科护士的价值。留在安定医院做精神科护士,不能仅仅因为这里是一个男护士的舒适圈。
除了给病人吃药这种简单的操作,工作的大部分时间,他要和患者交流、沟通,“可能不仅仅是帮助患者一个人,还可以帮助他整个家庭,这个很关键,也是我觉得有价值的地方”。
他还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精神科护理还有更大的发展空间。“精神科护理和专科护理相比,更滞后一些,发展会慢一些,发展慢的话就意味着是一个机会,我可以做得更多。”
在ICU工作的李尊柱,发现自己可以做的,也还有很多。
同样是对重症病人进行翻身、拍背、吸痰的三步操作,工作几年后的李尊柱主动开始观察,这次这个病人痰少吗?如果痰少,是湿化不够,还是病人自己的液体输入太少?他会去找解决办法,是需要一些药物干预呢,还是再观察看看?
作为ICU护士,李尊柱开始享受到预见性带来的快乐,像是可以预知某些危险的到来,并及时告诉医生。这种主动性和判断力,让他在某些时刻甚至可以和新来的医生“叫板”,在病情判断上,争论哪种方法更有效果。
“一些人觉得做护士太没有挑战性,他们错了”。护士也能做科研。李尊柱把护理看作一门手艺在精进。
2017年援藏时,他发现在西藏给病人做人工气道湿化,病人容易丧失上呼吸道对吸入气体的加温、加湿和细菌过滤的作用,在吸入干燥、寒冷的气体时,容易引起气管黏膜干燥、分泌物黏稠而形成痰痂,可导致气道梗阻、肺不张等多种严重并发症,于是干脆自己组装了一个湿热交换器(人工鼻),既能产生比较小的雾滴,减少病人的呛咳,也能持续更久。
另一个例子是,ICU的重症病人常常需要做俯卧位通气,病人一趴就是十几个小时,胸前都磨破了,几年前,他和团队找了几种方法,比如胸前贴膜,两小时翻一次身,等等。虽然都是护理方式的细微改变,但在2020年新冠疫情中,李尊柱和同事们把这个经验用于武汉的重症病人,效果非常明显,极大缓解了病人的痛苦。也是在这次疫情中,外界才真正意识到,ICU护士在护理中的地位。
如果非要比较男护士相对于女护士的优势,体力,是徐晓华、程艮和李尊柱最先想到的一个方面。
现实情况也是如此,在体力要求更多的科室,比如骨科、ICU、手术室、急诊科、精神科,也是男护士最集中的地方。
徐晓华在工作的时候,还常会帮忙应对一些机器故障问题。比如电脑突然死机,呼吸机、输液泵突然异常。2018年博士毕业后,他去了上海中山医院的心内科监护室做护士。
虽然学历很高,但在工作的两年内,他也意识到自己的不足。
有时,他从病人的动脉置管里抽血出来做血气分析,会不小心把血滴在床单上,但大多数女护士不会,“她们操作灵巧,比较细致”。在写护理记录单时,他发现女同事描述病人的皮肤状况,能够细致到“哪个地方有瘀斑,面积多大”,而他有时会忽略这些。
全国护士中 ,男性比例约为2%
很长一段时间,散落在各地的男护士,仍然像漂游的浮萍,难以找到同路人。
徐晓华就有过这种烦恼。虽然开始慢慢接受自己的护士身份,但是长期在一个都是女生的工作环境里,常会“被当成女生去对待”,觉得自己融不进这个圈子。实习的时候,有女同学喜欢购物,找他参谋,一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他就烦了,对方脱口而出,“我们就把你当女的呀”,虽是句玩笑话,但一阵羞耻感莫名上涌。找不到人倾诉。
“我们的男护士还很少,是不是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2011年,在一次会议上,中华护理学会副理事长、国家卫健委医院管理研究所护理中心幺莉主任提出了这样的设想。
第二年,2012年12月,中华护理学会终于成立了男护士工作组。这一年,中国注册男护士在所有护士中的比例仅为1.8%。
除了职业认同感,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是工资太低。在一次和港澳台护士的交流中,程艮对香港护士收入印象深刻:香港的精神科护士,在2012年是月薪3万~4万港币,行政总监级别可能达到10万港币,而内地精神科护士的月工资只有2000~4000元。
2014年,中国护理学会男护士工作委员会成立。目的很简单,提倡“专业、信赖、无性别差异的护理”。同时也要搞清楚几个问题:中国到底有多少男护士?男护士都在哪里?他们怎么成长起来的?
“要吸引更多男生加入”,程艮说,他在男护士工作委员会里当主任。
△ 程艮 (受访者供图)
2015年,程艮牵头做了一项关于中国男护士执业现状的调查,收回的问卷来自287个城市/地区的5939名男护士,结果很清楚地显示了中国男护士的分布:主要集中在手术室、ICU和急诊科。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调查结果:有41.69%的男护士已婚,平均年龄26岁。在婚姻问题上,男护士的境遇似乎比此前看起来好了很多。
这几年,护士收入也有了改善。程艮去过很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问一问当地男护士的收入情况。“基本上排在中等偏上的水平,比如杭州,一般男护士奖金一个月可以拿到1万多,然后再加上基本工资。”
最新的统计数据还没有出来,但程艮估计,目前全国男护士的基数应该能突破12万。截至2019年年底,全国注册护士总数为445万人。
令李尊柱感到骄傲的是,虽然在全国范围内,男护士的比例只有2%左右,但今年去武汉支援抗疫的2.86万名护士中,男护士就有3300多名,占比达到11%。
1920年,北京协和医学院护士学校成立,开创了中国护理高等教育的先河。
在中国护理发展史上 , 协和护校享有崇高的地位,建校以来培养了许多护理精英。据统计,从第一届开始, 到1952年,协和护校培养了263位毕业生, 在这批学生当中, 就有中国首届南丁格尔奖获得者王琇瑛(南丁格尔奖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为表彰在护理事业中做出卓越贡献人员的最高荣誉)、著名护理教育家聂毓禅,还有大约27%的毕业生担任过医院副院长、护理系主任、护校校长、护理部主任等职务。
而此前这些年,护士行业一直以薪资低、工作量大、地位不高等问题很难留住人才,但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充分体现了护士的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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