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公众号：中国新闻周刊（ID：chinanewsweekly），作者：胡克非，题图为受访者提供

在一档演讲节目中，一位中年男人用了30分钟和观众讲述了他的职业与工作，在演讲的最后，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等了三个多月，还没有多少人来报复我，让我很焦虑。”

这位中年男人，叫沈志军，他的身份是，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园长。

2800只动物的一日三餐、400余名员工的工资支出、园区场馆的日常维护带来的是每天近20万元人民币的巨额开销。因为疫情，闭园51天，整个上半年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直接损失了2000多万元的收入。

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是全国省会城市动物园中，唯一自收自支的公益性事业单位，85%的收入来自门票，没有了客流，就意味着没有收入。

动物园不同于普通的旅游景区，园区内那近3000张嘴，是真的要吃饭的。

这一切，足够让沈志军感到焦虑。

那当演讲节目，让沈志军火了，而那句“求报复”也成为大家争相转发的金句，人们纷纷在社交媒体上留言，要去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看看，购买动物园开发的文创产品，甚至花钱认养动物。网友最厉害的“报复”则是，希望购买门票“参观园长”。

与沈志军二三十年未见面的同学联系了他，提出要组团来南京“报复”他。

这些效应都来自于那场110万阅读量的演讲，在半小时中，人们通过视频，认识了一个专业而温情，有趣又有担当的动物园园长。

演讲的标题叫做《一个动物园的追求》，沈志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最初自己起的标题叫做《动物园——一个生命与生命对话的地方》，而节目方从传播角度上提出了修改建议，沈志军欣然接受了。

原标题就是他的心声，关爱每一只动物，就是尊重每一个生命。

为准备这次演讲，沈志军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经过了十几次的修改调整，最终提炼出自己对动物园的思考中最精华的部分，呈现在讲台上。

与专业表演者不同，沈志军说话声音轻而柔和，没有任何加工刻意的变化，温润如水，娓娓道来，反而打动了很多人。

演讲中，沈志军简单的介绍了自己后，再没有分享过关于自己的任何信息，而是将全部的篇幅留给了动物们的成长、繁育、保护、动物园的规划发展以及动物园的价值上。

他讲了动物园是如何设计带有传感器的“假蛋”来记录鹤驼的孵化数据；如何设计灵长类动物的运动空间；如何用3D打印技术给缺少门牙的猴子装假牙，为打架断了嘴的丹顶鹤安装假喙；如何在空间不够的情况下提升动物福利，甚至是如何将落叶与动物粪便分解发酵变为绿色有机肥料等等。

在演讲的最后，沈志军说出了前文中的那句话，都说疫情结束后，人们会迎来报复性出游，他等了三个月，还是没有多少人来报复他。

“欢迎大家来南京红山动物园玩，你们来游玩了，就是对于我们动物园最大的支持，同时也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在他鞠躬离场时，属于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的3个二维码，依然停留在他身后的屏幕上。

互助与自救

今年1月24日，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发出了闭园通知，恢复开放时间另行通知。

短短十天后，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再次发布消息，而这次的消息是一次求助。除了防疫物资短缺外，园内部分动物饲喂的食物出现了告急情况。

沈志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春节前，动物园储备了一批物资，如肉食动物食用的牛羊肉，灵长类动物吃的水果蔬菜以及食草动物的草料，比较充足，足以应对疫情带来的突发情况。但活鱼告急了，平时都是从周边的菜场，超市鲜活采购，由于出现特殊情况，供应不上了。

起初，动物园采用冷冻鱼类进行喂养，但很快发现，一些动物出现了因不适应而减少进食的情况，丹顶鹤、火烈鸟、鹈鹕这样的动物需要吃新鲜的鱼类，为了让它们能得到合适的食物，动物园向社会发出了求助。

动物园每天需要活鱼40斤、活虾3斤、泥鳅5斤来保障基本喂养需求。

很快，沈志军就收到了很多群众的帮助，有来动物园送防疫物资的，也有帮忙联系鱼塘，渔业协会负责人的，一些鱼塘的经营者告诉沈志军“鱼就在塘里，但我人出不了村，没法给你运送。”

最终，一家经营生鲜的企业依靠强大的供应链解决了配送的难题，为动物园提供了三周鲜活鱼虾的配送。“一千多斤鱼，一百多斤虾。最后结账时，对方却说不用了。”这让沈志军很感动。

为了进一步自救，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开通了疫情期间的全国首家动物园线上云游。2月5日，“zoo直播”在短视频平台开播，至今已经播出三季共80多集，累计有1300多万网友观看了直播。

“我们动物园全年的游客量大约为500多万，通过直播能让更多人走进我们动物园，了解我们怎么给动物们采血、做B超、体检，还能受动物保护教育。”

直播的数据让沈志军很开心，而动物园中的很多毛孩子如大熊猫、考拉、河马都成为了短视频平台上的明星，网友发帖表示，“看熊猫发呆、河马吃西瓜，很治愈。”名叫“柠檬”的考拉更是通过直播被某电商品牌看中，对方出资30万元，认养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

在闭园了51天后，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恢复开放，但游客数量依然没有达到理想的样子。最初的客流量仅有去年同期的20%，后来缓步提升。

“闭园的那段时间，我走在园子里。阳光灿烂的春日，耳边是动物们的啼叫声，本该是人们出门踏青的好时节，却没有往日大人带着小孩嬉笑奔跑的场景。这种安静让我悲凉。”

而这一切，在他公开全网“求报复”后，得到了改变。

报复完了呢

沈志军火了，火得让他很意外。

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的日游客量环比提高了近15%，周末的日游客量达到了7000人左右，曾经一天只有四五单的文创商城，也在演讲后发生了销售量的井喷。

园区中，设立了大型的展板，展板上沈志军和大象、长颈鹿、熊猫、袋鼠等动物印在一起，中间赫然写着几个大字“谢谢你来报复我”。

沈志军直呼没想到过这样的反响，这两天，因为“求报复”而联系沈志军的媒体很多，但几乎每次采访，他都会提到动物园的价值和意义。

2008年，学植物学的沈志军被调到了动物园，37岁的他成为了全国动物园最年轻的园长。刚到动物园的时候，沈志军发现这里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面对几百号员工、几千头动物和成千上万的游客，初来乍到沈志军能做到的就是不说话。

虽然不说话，但他一直在观察。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园区总面积68公顷，园区内山峦叠嶂，绿化覆盖率达85%，沈志军将每日观察园区的工作称为“巡山”。

很快，沈志军发现动物们过得并不快乐。比如说狼，它们每天就生活在那10平方不到的冰冷的笼子里面转来转去。动物们过着“三无”的生活：无聊，无奈，又无助。

“像我们人类，生活怎么能满意？原本住着50平米的房子搬到200平米还带有私家花园的别墅，那你肯定开心了吧？”因为这样的考虑，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从2009年开始从改造、提升动物的起居环境入手，如今已经陆续改造了如狼馆、热带鸟馆、狐猴岛等19个场馆。

在沈志军看来，动物园的核心的职能是物种保护和公众教育，如果不能够给动物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以及提高动物的生活福利的话，就得不到公众的认可。“在提高动物福利这一块，首先是从动物的生活环境来改造，扩大它的空间，最好还是能够模拟在野外生存的栖息地环境。从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这两个角度，来提升动物的这种快乐感。”

“在这之前，社会上有两类人：一类人觉得动物园是原罪的地方，动物在这里就像坐牢一样；另一类人觉得，动物园就是娱乐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拍玻璃、扔食物给动物。这些都是不对的。”沈志军认为，动物园承载着教育、物种保护、科研等作用。

很多人不理解动物园，认为动物园是一个娱乐场所，沈志军不同意。

“动物园存在的意义，不是娱乐，不是猎奇。其核心价值是物种保护，它像一个诺亚方舟，将一些濒危物种的基因保护下来。如果没有动物园，有些濒危物种已经消失了。”

物种消亡的速度远超人们想象，动物园有时是物种的最后保存地，让它们有机会“绝处逢生”。例如麋鹿原本已在中国灭绝，从西方的动物园引进后才重建种群；普氏野马也是从外国动物园重新引进后，在新疆进行野化，让它们重归自然。一个好的动物园，可以走在物种研究的前沿，改变一个物种的命运。

近两年学术界有个新发现，黄颊长臂猿和白颊长臂猿杂交后，会出现基因污染，甚至是繁殖障碍，这对保护两种濒危的长臂猿是极大的威胁，为此，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对两种长臂猿进行了DNA检测，鉴定它们的亲缘关系，为繁育配对提供依据。在此基础上，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正在牵头相关机构编制《长臂猿饲养管理指南》，完成后将分享给全国同行。

除了物种保护和繁育，现代动物园还是一个自然教育机构，承担着科普教育、生命教育、环境教育等多项职能，动物园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中国动物园协会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协会登记的会员单位为206家，多为政府建造管理的城市动物园，一些私人资本建立运作的动物园没有加入协会。加之一些改建、筹建的单位，目前无法具体给出全国范围内的动物园总数，该工作人员估算应该约为300家左右。

在我国，2010年7月国家林业局就下发了《进一步规范野生动物观赏展演行为》的通知，要求立即停止野生动物与观众零距离接触、虐待性表演；同年10月，住建部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要求各地动物园和公园立即停止所有动物表演项目。2013年7月，住建部又发布《全国动物园发展纲要》，其中明确提出要在动物园杜绝各类动物表演。

可即便如此，依然有部分私营动物园，通过娱乐动物获利。

在疫情期间，动物园最困难的时候，不乏一些商业机构找到沈志军寻求合作，通过拍摄制作一些动物的节目提供相应的报酬，对方要求近距离触摸动物，投喂动物，甚至是让动物做出一些配合的动作来换取流量，这触及到了沈志军的底线，他通通拒绝了。

“野生动物，因为生活环境和习性的关系，它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空间，虽然是人工喂养，依然保持着对人类的距离感，而尊重它们的方式就是让他们最大程度的保存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去打扰它们。”

那些让棕熊骑自行车、老虎钻圈、猴子敬礼等取悦游客的方式，更让沈志军反感，动物是与人类平等的生命，它们不应该承担“给爷乐一个”这样的功能。

一个好的动物园，应该参与行业标准的制定，告诉同行怎么做才能让动物过得更好。我国现在的动物园分为政府建造管理的城市动物园和私人资本建立运作的野生动物园两类，前者有更严格的行业要求和标准，而后者则需要通过道德来进行约束。

沈志军希望，游客可以通过游览动物园，与动物建立起情感的联系，产生同理心，自发地树立起尊重动物、保护自然的思想。

正因为希望传递关于动物园价值以及生态保护的理念，沈志军才走到了镜头前。

如今，生活依旧，“巡山”照常，沈志军依然每天出现在园区内，迎接着来自各地前来“报复”他的人们。

（文中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视频截图）

本文来自公众号：中国新闻周刊（ID：chinanewsweekly），作者：胡克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