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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曾经被我们玩坏的热词“女权”“PUA”“抑郁”等,它们早已失去了不同群体聚合、碰撞并达成共识的意义。这些热词被过度消费后,人们渐渐脱敏,也不再记得这些词语原本的价值,只剩下了“标签化”的情绪攻讦。
“内卷化”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另一种试错,是人口红利逐渐消失,社会转型期的中间形态。这个词却由最开始的自我战胜与积累的积极尝试,逐渐被大家解读为没有发展的增长,结果变原因,成了众矢之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禾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让你加班的不是你的老板,而是其他愿意加班的人。经济学家薛兆丰,就曾发表过一句残酷的金句。
让你拼命学习的不是选拔性考试,而是其他愿意学习的人。
让你孩子上早教班的不是早教机构,而是其他愿意送孩子上早教班的家长。
“您不来,我们培养您孩子的竞争对手” / 某家培训机构的广告语
“人生就是不停地战斗”,在这场僧多粥少的战斗中,大家都信奉这样一句话,以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来说,根本轮不到拼天赋。
勤能补拙,笨鸟先飞,本无可厚非,可大家都是这样想,就容易变成一场无休止的恶性竞争。用越来越多的勤奋去藏拙,支棱着几根雏毛就被推出去,强迫起飞。宁可累死自己,也要饿死对手。这种靠拼命剥削自己,以使自己在社会上获取少量竞争优势,挤占对手生存空间的行为,就是社会的恶性竞争,用大家最近喜欢说的一个词来概括就是“内卷化”。
我们进入了一个“万物皆可卷”的时代:教育内卷化,衡水中学随处可见的标语口号越来越熟悉,比如,“血狼精神,与我同在”“今日疯狂,明日辉煌”“为梦想浴血奋战”。
行业内卷化,为了赚点钱,人们早就把每个行业都发掘殆尽。即使是没人耕的瘦田,一旦被别人发现这下面有点油水,就会瞬间挤进一大堆公司来争。同时恶性竞争,打价格战,把竞争公司搞垮。
职场内卷化,公司在残酷的竞争中都快要倒闭了,只能逼员工加班。而在一个加班文化盛行的公司里,可能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加班,但只要有足够多的人能够加班,那绝大部分普通人就会在这样极端的工作强度下被迫加入。
越努力越幸运,在这样的“内卷化”面前,简直活成了一个笑话。
1. 东亚三兄弟:囚徒竞争,同卷相连
学生越来越累,回忆自己小时候还在泥地上和小朋友们弹珠打滚,怎么现在的孩子放学回来不是补习班就是兴趣课。
父母也越来越累,从胎教到早教,再到学区房,各式各样的辅导班,恨不得把自己的孩子从左脑到右脑全部武装起来。在这场竞争里,起跑线被人们越划越靠前,我们付出了更多,“赢”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
有人说,没办法呀,竞争的人数越来越多,你只有比别人更加努力才能出人头地。
其实并不是竞争的人变多了,只是我们努力的门槛越来越高了。据全国高考报名人数显示,自2006年义务教育全面推广开始,到2020年,高考人数由950万提升为1071万,但录取率则由57%扩大到近些年的74%左右。
全国2006年~2020年参加高考人数、录取人数和录取率 / 数据来源 教育部
招生扩大的背后,暗藏着学历贬值的竞争风险。高考人数没怎么变,压力却有增无减。从前别人学习8个小时,你学习10个小时就算努力了,现在大家都学12个小时,你必须学习14个小时才算努力,靠时间堆努力,能不累吗?
这样的情况不只是中国特色,向来拼命的东亚三国中日韩都是如此。尽管社会资源均摊到每个人身上都谈不上充足,但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社会总愿意将资源再向教育倾斜一点点。这也意味着,高考成了东亚三国大多数普通人的宝贵机会。
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日本电影《垫底辣妹》讲述的就是叛逆女高中生沙耶加,勤学苦读逆袭日本庆应大学的故事。这一碗热血鸡汤喝下去,抚慰了多少高考学子疲惫的身心,擦掉眼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总是信心满满的坪田老师。/《垫底辣妹》
但在人口大国,这样的逆袭故事却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书写。那些选择复读的落榜生,在日本被称为“浪人(ろうにん)”,据“沪江”报道,在日本“复读”的金钱成本和时间成本都是极其高昂。想考好大学,除了付出高达100万日元(约6万元人民币)的全科补习学费,考生几乎需要占用全部课余时间,进行高强度的题海战术。
在电影里出现的“塾”在日本社会收费不低。/ 《垫底辣妹》
而在大公司把控一切的韩国,普通学子只有考入“SKY”(S-首尔大学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K-高丽大学Korea University;Y-延世大学Yonsei University),才能得到进入“天空之城”的PASS卡,成为人上人。“挖数”指出,据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数据,2017年韩国25~34岁人口的本科率高达70%,位居全球第一(中国这个数据大概在20%~30%之间)。这意味着如果考不上本科,在韩国基本很难找到工作。
想要找到好工作,更是要上“天”。据统计,只有2%的学子能够进入SKY,为了成为“天之骄子”,这些学生牺牲自己的休息,来换取更长时间的学习。
韩国的高考,另一国度下的青春残酷物语。/ @腾讯新闻
在韩国,流行着这么一个词“四当五落”,就是说,你每天睡4个小时,就很接近自己的理想大学,但是如果睡5个小时,那你就会落榜。
这一点,是不是很容易令人想到马云的“福报论”以及张朝阳推荐的4小时睡眠法?你说不清楚是那些进入职场的人被迫变“狼”了,还是当初喊着“狼血精神”的学生进入了职场。我们为了逃离漩涡而迈出的每一步,似乎正让我们更快地大步迈进内卷的中心地带。
搜狐公司董事局主席兼首席执行官张朝阳接受采访表示自己每天只睡4个小时。/ 微博
我们疯狂读书,考取更好的大学,花更多时间攻读更高的学历,打开新闻却看到,现在招一个保安都要求硕士学历,清华北大博士毕业还要经过多轮竞争才能当上小学教师。经历了“提升一分,干掉千人”的排位制高考,来到了不停加班的福报岗位。
你不禁纳闷,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逃出这样的“囚徒困境”,停止内卷倾轧?
2. 面对内卷,真的此路不通吗
马克思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里就说过了,“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
对钱没有兴趣的马云 / CCTV2
普通人要想改变这种越努力越倒霉的状态,通常只有三种选择:
1. 既然拼了命成功的只是偏差下的少数幸存者,那我就干脆躺平任嘲,做一个佛系青年。
2. 打不过就加入。只要我卷得够快,把别人比下去我就赢了。
3. 跳出内卷社会,放眼世界,广阔非洲,入关美洲,让人均资源变多。
前两年兴起的“佛系青年”“丧文化”则是第一条路的典型代表。他们相信成功者总是极少数,普通人总是大多数。我们应该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不争不抢,不要妄想成为那万分之一的“成功人士”,这样才能保持心态,一切随缘。
但社会的齿轮疯狂运转,特别是在这风云变幻的局势下,曾经说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佛系青年们,那股醉意也没能在这动荡不安的时代给人们提供持久的慰藉。
而走在第二条路上的人,是现在人人喊打的“奋斗X”“社畜文化”。“土拨鼠键政时事”指出走这条路的人说白了,是当老虎出来吃人的时候,满脑子想的是只要跑得比别人快就行了。当危险来临时,让别人成为代价,让别人成为韭菜和垫脚石。而如何挣到罗振宇提出的“苟且红利”,如何成为万中挑一的幸存者,这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
你只要稍微比他们往前一点点,就能享受到苟且红利。
而这个选择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前段时间壹心娱乐创始合伙人杨天真一句为什么不能为了工作牺牲身体引发热议。
这一话题冲上微博热搜榜后,杨天真随即发文“我选择,我牺牲,我承受。这是生命里流淌着的孤勇与偏执”,但她并不鼓励所有人都像她这样,也不赞同以此标准要求任何人。
毕竟,对于杨天真而言,如果拼命工作,每天都很精彩,那么只活到三十岁也很值得。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拼命工作衍生出的脱发、焦虑、睡眠严重不足等问题,就能让你三十岁之前的生活失去乐趣。
而第三条路则试图通过“向外看”的方式,开拓新的市场来获得更多发展资源。就像大家讨论的“去非洲”“入美洲”,这本身是一种逃离内卷化的表述。一些家长确实会把孩子送去欧美留学,可是普通人要去新的大陆追求新生活,逃离到人均资源相对充裕的异国他乡,又谈何容易。
广阔非洲,大有作为。/ 《非浪》| 朱一旦献给新员工的演讲
不管走到哪里都好像找不到“内卷化”的出口,大家在尴尬的中间地带左右为难,既没办法像机器人一样永远冲冲冲,面对着迎面而来的千军万马,他们无法躺平任嘲,走出国门在当下的国际形势下也算不上现实。
无论如何,对于焦虑的多数普通人来说,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分裂自己,一边大喊联合起来,一边谁都憋着一口气向前猛冲,不敢松懈。
3. 被误解的内卷,被放大的焦虑
现在的社交环境给我们描绘了这样一个“内卷化社会”:暗无天日的学习,失去自由的工作,不断把自己逼到极限的生活以及不相配的回报。
“内卷化”这个词语恰好在这个时刻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情绪的燃点,拿来就用,反正一提到竞争问题,资源分配,怪“内卷化”就对了。
南京一中的校长为“低分高考”道歉——内卷了。
大厂无温情,每年的员工优化计划——内卷了。
很多岗位都要求硕士学历了——太卷了!
清华北大学生毕业去做老师,已经不是稀罕事了。
当我们把“内卷”妖魔化,那这个词语只会越来越阴阳怪气,失去了原本的讨论意义。
其实“内卷化”概念最初被学者格尔茨用于某种农业经济过程的概括,指的是一个系统在外部扩张受到约束的条件下内部的精细化发展过程。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刘定奇、邱泽奇解释,具体描述的是印度尼西亚爪哇地区农业部门这样一个“自我战胜的过程”。
而这一概念的使用从农业分析,一直延伸到工业分析;从农村研究延伸到城市研究;从传统小农经济延伸到其他企业组织分析中。人们使用这样的新名词,为这样一个学术概念加上了强烈的不满情绪,并不代表着大家找到了解决问题,提升生活质量的办法。
知乎用户@我来组成头部 贡献出这张仓鼠越跑越快的动图来解释什么是社会内卷化。
像是曾经被我们玩坏的热词“女权”“PUA”“抑郁”等,它们早已失去了不同群体聚合、碰撞并达成共识的意义。女朋友这样是不是女权双标,男朋友是不是在对我进行精神控制,你提出反对意见,一顶“杠精”的帽子扣你没商量。这些热词被过度消费后,人们渐渐脱敏,也不再记得这些词语原本的价值,只剩下了“标签化”的情绪攻讦。
“内卷化”也不例外,事物的发展总会经历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内卷化”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另一种试错,是人口红利逐渐消失,社会转型期的中间形态。这个词却由最开始的自我战胜与积累的积极尝试,逐渐被大家解读为没有发展的增长,结果变原因,成了众矢之的。背后传达的情绪并不是大家反对增长,而是对发展越来越强烈的要求。
只有在了解了“内卷化”的来龙去脉后,我们才能更好思考如何去突围,终止这样的恶性循环。根据格尔茨对内卷化的定义,我们可以倒推出应对内卷的种种措施。外部扩张受限,我们可以尝试打开更大的市场,而内部的精细化不足以支撑更大的发展,我们也应该尝试靠着技术去解放生产。
就像《三体》的世界里,各大神级文明为了应对宇宙尺度上的内卷化,不得不对自身做降维,从十维降到二维,从一片竞争激烈的的水池到另一片相对平静的水池。据“青年大院”分析,我们在这个小世界的尺度上,个体可以内卷,但宏观不可能降维,解决内卷化,短期看来没有任何可能性。在长期看,有且仅有一条路,那就是走科技之路,去提高劳动生产率,而不是把枪口瞄准概念本身,以及被概念绑架的其他人。
现在大家咬牙切齿呼喊着“停止内卷”,也只是痛骂“奋斗X”的另一表现形式罢了。了解概念,才能在滥用焦虑,轻易对号入座的时代,保持一点自己的见解。
毕竟,在这个人头攒动的世界,“万物皆可内卷化”,拿来一些新奇深奥的词汇去解构一切固然能得到片刻的释放。但要搭建意义,真正解决焦虑,才是每个工作者的英雄主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禾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