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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6 22:55

老卢湾的肉馒头,26路电车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顾惟颖,头图来自:AI生成

文章摘要
讲述上海人的馒头文化与个人成长回忆。

• 🥟 上海馒头种类多,馒头即包子

• 🚋 26路电车男孩的相遇和默契

• 🌆 对故乡的眷恋与成长中的记忆

上海话里的“馒头”,是馒头,也不是馒头。北方朋友说,这是玄学。


上海人把带馅儿的包子,全部称作“馒头”,肉包子是肉馒头,素菜包是菜馒头,生煎包是生煎馒头,小笼包是小笼馒头,豆沙包是豆沙馒头。北方人作为主食,光面实心“没内容”的馒头,上海人叫作“淡馒头”,这个“淡”字蛮微妙的,意思是“无”,无馅儿无味道。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刻着的那个“无”字,假如用“淡馒头”的“淡”字取代,忽然就有点逗,好像这碑下长眠的人心不甘,舍不得放下人间滋味。


反正,在上海有馅儿没馅儿,都是馒头。


其实,把包子称作“馒头”,并非上海人独创。施耐庵的《水浒传》里,孙二娘开黑店卖“大馒头”,就是人肉馅儿的包子,谎称是牛肉馅儿,武松在那馒头里吃出了人的体毛。而热爱美食的宋代文豪苏轼,也爱吃馒头,他有写过“人间济楚蕈馒头”,后人考据推测,蕈馒头就是蘑菇馅儿的包子。


我不爱吃淡馒头,却是个馒头控,无论肉馅儿还是素馅儿,都很爱吃。经常朝夕不定突然起意,买来新出炉的好几个不同馅儿的,一口气吃下去,这种吃法不理智,也容易把自己吃到胸闷。在我养一条大狗以后,食用馒头的方式就得到了优化,我可以买六个馒头,然后当着口水直流的狗的面,一一吃掉馒头“芯子”,再将六副馒头皮子,给狗吃掉。


去年我的狗查出了糖尿病,我也不怎么吃馒头了。


说起来,我的馒头情结,是从幼年带来的。虽然生煎馒头名气更大,可事实上,以前上海家庭早饭排队买馒头的,要比买生煎的更多。因为精白面蒸出来的包子,无论如何没有生煎包油腻,吃起来也不会因为烫嘴、汤汁爆溅弄脏衣服等那么废事儿。小孩上学前吞两个肉馒头加一个菜馒头,有荤有素,营养均衡,再加一小袋可可牛奶,哪怕赶时间站着走着,也几口就吃完了。打个成年人的比方,生煎馒头是一辈子见了都心生欢喜的青梅竹马,而馒头,是处起来不累的伴侣。


小时候,我出生在卢湾区。老卢湾是上海市中心曾经的“老钱风”心脏区,2011年被无痕式并入黄浦区。千禧年时期,昙花一现般红极一时的沪籍RAPPER黑棒,最出名的一首歌叫《霞飞路87号》,狷狂又温情脉脉,几乎就是一个老卢湾的必将消逝的绝唱。以前上海最出名的馒头店,也在霞飞路,即淮海中路的北万新,好几十载的老字号,离我家挺近。


肉馅儿不可放葱姜酱油,几乎是所有上海人古典的执念。而我对北万新的馒头印象更深的,是它们的“卖相”,北万新的馒头特别漂亮,特别白,手工揉捏出来的褶纹,呈顺时针翩翩旋展于馒头朝上的正面,均匀无差,有十四五道,看过去像一朵可视的花好月圆。很多人喜欢把北万新的馒头,和老字号绿杨邨的馒头比,无论江湖地位还是味道比较接近,两家做的菜馒头,都是甜滋滋放香菇丁和豆腐干丁。前两年听说北万新关了重新开,开了又关了。以前老师傅们的手工做法已经失传,都是机器制作的包子,旧人新人皆不待见。满大街巴比馒头,以及大大小小的网红包子铺,区区肉馒头填一填肚子,又有多大差别呢。


人一辈子难以忘记,觉得无法被替代的美好味道,往往是那些再不曾出现过、更没有试图还原的,它们放弃等待被重新找到,仅仅留在记忆深处。


我记忆中最好吃的肉馒头,在“瘦西湖”。“瘦西湖”不在杭州,20世纪80到90年代初,“瘦西湖”是开在我家弄堂斜对面的一家普通饮食店,在淮海路成都南路路口,那个位置正对着华亭伊势丹商厦——伊势丹是前世的名分,现在是上海很火的TX淮海潮流聚集地。每个人度过的时间旅程里,真的留下了许多地理意义的“密码”,它们藏着个人生活的旧的版图。


瘦西湖在我脑海中对应的“解密”答案,不光是最好吃的馒头,而是整整六年的每一个天未亮透的清晨,灰蒙蒙的,并不明媚并不欢快的清晨。小学时,每天上学前的早饭,吃的都是瘦西湖的肉馒头,搪瓷小碟子,一碟三只冒着热气端到我跟前时,我半闭眼睛还未醒透。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上学,因为每天六点多就被大人从被窝拉起来。发育前好长一段时间,我睡的是家里客厅的大沙发,为防止我滚下来,沙发边并排放了两只靠背椅,椅子上叠着我的衣物。每次父母喊我起床,都会先拉开靠背椅,椅子腿在地板上骤然摩扯发出的声音,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声音之一。起床后不带停顿地穿衣服、排队上厕所、刷牙洗脸。我家与表姐表哥、表弟表妹家共用一个卫生间,所以经常是坐在抽水马桶上刷牙,或者男孩子坐那儿大便,女孩站在浴缸旁边洗脸。妈妈急着去学校上早自习的班,经常给我擦脸时动作不温柔,冬天洗脸水总是很烫。整理完毕,哈欠连天出门去早餐,朝阳还未升起,走到马路上时我已经很丧了。


与其说,瘦西湖肉馒头对应的记忆是温暖与馋,不如说,对应的是一段过早出现的暗无天日感。有哪只小兽会对进集体笼子这件事感到向往高兴呢?只有抗拒与服从。所以,瘦西湖里短短十几分钟吃馒头的时间,是一个调整醒神的短暂中转站。放眼望去,才几张桌子的瘦西湖里,或站或坐挤满了睡眼惺忪的大人和小孩,所有的小孩脸上都呆滞无望,在家长的呵斥催促下,听天由命地吞嚼着馒头,吸溜着咖喱粉丝汤。即便是那么苦涩的早晨,瘦西湖肉馒头,依然在我味蕾记忆中留下了关于包子的峰值体验,之后再没有吃到过更好吃的肉包子。


瘦西湖的馒头,没有北万新那么白,一笼屉蒸毕揭盖时,饱含“内容”的馒头,颤巍巍地在升腾的热气中出现。馒头受挤压有一点变形,微微地或椭或方,筷子夹起来像重赘的小包裹。每一只肉馒头都带不多不少的汤汁,肉末汁儿会渗透到馒头皮,浸润酥软。瘦西湖肉馒头里是放笋丁的,不是春笋就是毛笋,所以肉芯子有区别于其他地方肉包的鲜味,肉馅儿呈深色,是因为加了深色料酒。他们家粉丝汤里的百叶包,也放笋丁,一碗粉丝汤里放两只实足的百叶包塞肉,叫“双档”,放一只叫“单档”。瘦西湖的早饭,总是在父母“快点”的催促中囫囵吃完,其实我好想有一天,可以慢吞吞地喝汤,慢吞吞地咬开百叶包,慢吞吞地吃下肉馒头。


上中学以后,我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外表,早饭改吃面包、稀粥,不愿吃馒头那类,嫌吃完嘴里有“肉嗝气”。由于考取了市三女中,每天一大早我得从成都南路,去挤公交车,跨区赶往江苏路上学。在地铁时代以前的江苏路,感觉很遥远。


那时乘坐的是26路电车,从淮海路靠近思南路那个车站上车,然后沿着淮海路一直行驶下去,不带拐弯,驶到武康大楼对面的分岔路口下车,再去换乘华山路上的44路。从家到学校的距离,忽然拉长很多,倒也好,不再有父母接送上学,路上一个小时,虽辛苦,却跳出了童年的“舒适区”。说真的,上学对于我就没一天是舒适的。独自等车乘车的日子,仿佛翻启我人生新的篇章,每个清晨依然愁眉苦脸。不过,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有一个同路的陌生男生,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他有时比我早到车站,有时我先到了,看见他在马路对面出现,单肩挎着背包,穿深色的飞行员夹克——我只记得这一身行头。他个头很高很健壮,乍一看是个青年,但胸口的校徽出卖了他的年龄,应该大我一点,可能是高中生。他不算好看,脸长下巴短,浓眉大眼面孔黑黝黝,像个运动员。发型有时弄得成熟,大概用梳子沾了发油,把头发往后梳到服帖,露出整个额头。但有时发梢倔强地翘起来,让我想到禽的臀部。他等不及绿灯,便会穿过马路向车站走来,手里掂着油纸包的两只馒头,一立定,就眼睛朝着电车开来的方向,狼吞虎咽吃馒头,没有饮料。吃完,从裤子口袋挖出一块皱乎乎的手帕,擦嘴,再揉起来塞回口袋,他懒得叠好,懒得捋平裤袋。


我们同一站上车,也同一站下车,我视力不好,看不清他的校徽,但很快就发现,他是华山路复旦中学的学生,那是一所区重点。在我念书的年代,还没有学区房的讲究,跨区考到离家很远的重点中学,那种情况不少,多半都与家长的意愿,以及现实因素相关。还有一个事情他和我相似——我们都不愿意上很挤的公交车,宁可后退让别人挤去,等待下一辆。我是因为害怕太拥挤的车上,常有对女学生咸猪手的变态。他是因为要吃完馒头,不打饱嗝了,才上车,显然也不怕迟到。上学途中并非每天会遇见他,但我期待他出现。


我其实从未看清他的脸,只是用眼睛的余光去观察他,更熟悉的是他一年四季好像只穿同一件夹克衫的背影。有时在电车上,我们一前一后靠窗坐。他在前排全神贯注看窗外,我也一样。26路沿途的街景,仿佛是徐徐打开的横幅很长的影卷,路过襄阳公园,常德路美美百货,复兴路,领馆区…… 漫长的一段每天缓缓地在车窗前看完,日复一日,这情景就有了无止境的意味。


十三四岁的我,面对被设定好的一切,顺服其中。并朦胧地对未来不知所向。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呢?我看着他的后脑勺,悄悄猜想。我们从未讲话。至少在那段上学路上,我们的命运是一样的吧。下车以后他走得很快,大步流星走在人行道前方,挠挠头发,偶尔扭头看看背后,并非是在看我吧,然后越走越快,直到消失在复旦中学校门内。


这样的日子大概有两年,后来上学时再未遇见这个男生。我猜想,他是毕业升学了。记忆中完全没有放学回程与他同路的部分,我习惯乘坐20路电车回家,路线不同。


我一直讨厌别人在公共场合站着吃油渍的东西,但电车男在车站上粗鲁吃馒头的那些早晨,回想起来却是那么柔和,像是转过身,看见了自己对长大的怜恤。


前不久的某一个夜晚,我在淮海中路正打算喊网约车,忽然收起手机,决定沿着昔日26路电车的路线,走回家。下过梅雨,九月的夜,有热热暖暖的风,路中央深远的夜幕里,像攒着茫茫雾气,路灯下树影重重,大路如铅黑色的蕾丝。这条路,还是那么宁静,那么好看。我慢慢向前走,想着,一眨眼,距离中学坐电车的日子,距离啃馒头少年的背影,已过去三十余年。其实我也未离开故乡过,只是在时间的意义里,离开原点很久,以致每一次路过、返回这些曾经熟悉的地方时,像个惶然的流浪者。


我们都是岁月的俘虏。对故土的情愫与牵绊,就那么细微的一点点,它们在命运各个阶段大大小小的破防处,始终未断。想念那颗遗落的心,它不过就是瘦西湖馒头的一枚肉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顾惟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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