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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03 14:45
病态的美国:“我错了,但我不去纠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高山大学(ID:gasadaxue),作者:许倬云(本文根据许倬云先生2020年8月27日在高山大学、许倬云说历史(公众号:hsuhistory)、美国厚仁教育集团联合出品的许倬云“十日谈”第四期部分内容整理而成),整理:张明,编辑:朱珍 ,头图来自:《了不起的盖茨比》剧照截图


上一讲课程讨论中,谢宇教授提了个很好的问题究竟美国出现了什么样的困难以至于落得今天这样的德性?他还提出了很多可能性,是不是应该有创新的可能?应该有调适的可能?在我看来,这是美国本身发生的问题之一。


寇特·安德森最近写了一本书叫《邪恶天才:美国的毁灭:一部近代史》,讨论的就是美国目前面临的精神状态和制度的缺陷。


安德森是很著名的记者,他认为美国活力的丧失是一种老化的现象。美国太富了、太自满了,觉得太满足了。


美国目前存在着缺少了多元之下彼此刺激的现象。安德森之外,很多人也都曾经讨论过类似“资本主义本身出了什么毛病?”的问题。


二战以后有过一段时间,美国吸收东方的思想,也大量吸收全世界的精英,他们到美国创造一个辉煌的高峰,那个时候带起了人们精神境界的需求,但现在见贤思齐的刺激、自我的激励都没有了。


二战后十年之内,美国铺设了一套基本设施,道路、港口、机场、通讯等都非常周全,但到现在差不多70年了,除了通信网,铁路网、公路网几乎没有再做什么改进。


中国的高铁技术发展迅猛,除了覆盖整个中国范围,还沿着一带一路要往西边走。但是美国没有,美国很多人已经满足于已有的基本建设,不再往欧洲,也不再往东方看看。


这种精神状态就好像说“我错了,但我不去纠正”,错误之中发生病态,不想纠正,就窝在那里。


2001年那次大的恐慌是由于安然事件,2008年的次贷危机更荒唐。资本主义信用第一,没有信用就错误,故意的犯错就是罪恶。可这两次都是犯了致命的伤害,反映的是内部没有自我监督的制度,也没有自我检讨的制度,更没有法律的监管。


美国的经济80%以上属于很少数的大财团。他们拥有种种银行、保险公司、金融公司,他们拥有很多新的产业。任何新的公司、新的产品出来,都有风险投资去帮他们创造新的事业。他们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财富从此不再有分配的可能性。


这个就造成市场上资本主义不再是将本求利,而是有钱人永远将钱求钱、将钱滚钱。在我们外人看来,资本市场每天涨多少、跌多少,以为是真实的情况,其实不是的,都是人家操纵的。


美国为了建立霸权,为了掌握更多财富,它必须要拥有霸权。经济上的霸权是要靠军事上的霸权撑下来的,而这种霸权的呈现本身也是非常浪费的。


美国要在军事上维持霸权,要不断干涉别的国家内部的事情,不断干涉区间、族群之间的纠纷;维持霸权的存在,还必须要靠武器,让新的军队更有效、更有杀伤力。


美国国家债务最大的部分用在国际上干预别的国家,第二大的部分用在武器的不断更新上。这种情况是叫人很伤心的。


综合第三讲、第四讲的讨论,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美国究竟能不能改变?我认为应当是可以改变的。


但是就目前美国的政治制度而言,国家的公权力还是最强大的。要改变公权力,如果不能改变的话,别的就不能改变。美国的公权力是在有钱人的手里,他们最愿意维持现状,最愿意糟蹋现状,也最愿意拖下去。


这些年,两个党派的竞争主要集中在空洞问题上的争吵,形象、行为、作风都是争吵的主题,这也是叫人非常伤心的问题。


他们基本上没有真正地检讨问题的根本之所在,也没有新的改进,没有新的基本建设的提议,也没有在教育制度上做出进一步的发展。


问答讨论


一、“老工业的死亡与资本主义空幻化”


王原:中国古动物馆馆长、古生物学家、中国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所长


Q:匹兹堡是美国“铁锈带”的著名代表城市,被称为“钢铁之城”,曾深受工业外迁转型之苦。您觉得现在美国政府呼吁的“制造业回流”能否在短期实现?


许倬云:我1970年到美国的时候,正好碰到匹兹堡钢铁业的落日余晖。清晨或者下午抬头看,半边天是红的;晚上看,满天都是红的。钢铁炉烧得满天红,墙都是黑的。


那个时候是匹兹堡最鼎盛的时期,所见的景象代表了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力的很重要的背景。


老板出钱办工厂、买机器;工人在生产线上;白领阶级也就是管理人员是老板和工人之间的中间站。白领和蓝领其实都是老板的雇员,但他们的待遇相差很远。蓝领靠技术,两个手干活;白领靠管理和知识。


当时,美国的工运正好处在盛极快衰的时候。工人要罢工的话,全国停摆。我看到过工人们自发地向资本主义的老板去争取更好待遇的盛况。


等到后来的工业自动化,以及现在的人工智能化,计算机科学把生产流程切割成无数个小段,每个小段由特定的机器生产和控制,工厂里的蓝领阶级开始消失不见了。


现在,蓝领阶级的儿子、甚至孙子已经开始进入职场。蓝领是老辈,可以拿到工会给的养老金;儿子可以提早退休,但得不到太好的待遇,要靠贫穷救济金和社会福利金生活;孙子没有机会进入最好的大学读书,最多读个社区学院。


他们三代人的脑子里都还记得当年的盛况,当年工人了不起的岁月。


这个情况造成今天社会上有一大堆被遗忘了、搁在一边的人口。他们曾经在上世纪50到80年代为美国工运带来第二大高潮。


担任蓝领阶级工作的人越来越少,剩下一大批永远要失业。三代失业的局面里会有大的社会问题。


另外,现阶段年轻的专职人员薪资最高、工龄最短,未来很快会老化。


匹兹堡垮在哪里?当年瑞士、瑞典、日本出的钢铁是半自动化生产(刚刚到半自动化阶段),运到匹兹堡钢厂门口,比匹兹堡钢铁便宜25%。那还怎么竞争?没法竞争。


所以,今天特朗普说要把工厂搬回来,是不可能的事情。老工人即使愿意回来,也无法适应现代机器的自动化,而且工厂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新工人。


我1957年第一次来美国坐的是货轮,4万吨,30来个船员。今天是货柜船,可以装25万吨,只用10个工人、10个水手。可见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自己把自己打败了。


特朗普不懂得现代工业的演化是一步步加速的,非常快。将来进入工厂看不见人,只能看见机器在干活。一台机器很贵,折旧率很高,因为新机器越来越快。


他以为可以再回到当年的局面,不可能了。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而且也是玩不起的,除非改变社会结构。


我在引言部分讲了,工业转型,老工业的死亡是死得透透的。


可悲的是美国在两次工业革命的进步之后,第三次工业革命把前两次的成就外包出去了,把经济真正的基础外包出去了。


美国为什么能撑这么久?因为它把金本位、一揽子货币打掉,然后美元独占;靠二战后一枝独秀的美国生产力和美国资本,既有力量又有钱,独占了世界经济的一大半以上,它有权发钞票。


美国当年的老本家累积的数目之大,背后是很多看不见名字的财团。他们注册在开曼群岛,小岛上有两条街,每个门口都挂着二三十个招牌,都是公司总部,没有几个人管理,可以逃税、逃管理、逃拘束。这种现象是很奇怪的资本主义空幻化,很像小巫师(引自歌德的叙事诗《魔法师的弟子》)


上个世纪70年代的美国工人是很能干、很负责任的一群人,但他们是“穷民而无告者”。


他们可以领工会的保险金、救济金、社会福利等,能够过一个大概比今天大多数国家的一般人还高出那么一点点的生活。但没办法再继续提升生活质量,他们也不需要。他们只要一杯啤酒、一块牛排就够了,吹吹牛、晃荡晃荡,怀念一下当年的好日子。


这些人是特朗普的拥护者,从来没想到,工人阶层的遗留会变成共和党的基本票。这些人就是今天我们说的穷白人。


穷黑人有政府管,穷白人没人管。这是将来的乱源。


二、“重视知识和理想是中国的本钱”


周航:顺为资本投资合伙人


Q:最近,在中国,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都是把目前急转直下全面冲突对抗的中美关系归咎于美国,对美国自身的问题,也谈得比较多。


相比美国存在的问题,我更关心:中国该怎么办?以及,中国作为一个快速上升的超级大国,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有哪些需要反思和调整的地方?


许倬云:中国有一个很大的本钱,那就是文化本钱。文化本钱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是重视知识、重视理想,而且知识分子不是为钱而做资本,知识分子是为用自己的理想去帮助社会的其他成员走到理想人、理想人群的境界。


美国的专业人员卖法律知识是为了钱,卖管理知识也是为了钱;甚至卖历史知识是为了做教授,基本上工作不重,待遇还不错。中国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是不一样的,这是中国的本钱。


至于中国目前的问题,从50年代建国走到现在,颠颠簸簸走过好几段。幸亏最大的转机是邓小平把文革转过来了,如果没有他转过来,不可能走下面的路。


我相信总还有一些有理想的人愿意以天下为己任,开拓知识也罢,管好天下也罢,最好他能处理好自己。处理好自己不是为了社会工作,也不是为了外面的职业,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心有安顿的地方。这些人在的话,中国就应该有希望。


这些人会想问题,会提出问题,最后把问题留下来给别人用。这一代没人管,第二代总有人接下去。


我脑子里的思想问题从200年、300年前就有人想了。我是无锡人,无锡东林的风气、东林的遗训,我们辅仁中学就是东林一代又一代的子孙。


中国学术界这100年里面,做官的比例很小,知识分子占的比例很大。很多人像我一样承受过去留下的担子,宁肯死也背着担子。这是中国最大的本钱。


中国未来要有弹性,不能认为某一个制度永远如此。制度是动的,制度会跟人一样变老的,在今天有用的制度明天不一定有用。不要有固定的团体,不要有固定的制度,留下调整的空间、适应的空间。


三、“因为大的网络,中国不会散掉”


宋冰:博古瑞研究院(Berggruen Institute)副院长、中国中心主任


Q:有这么一个观点:美国两党轮流执政。沸沸扬扬、透明度极高的舆论和选举过程也是民众极端情绪释放的过程。不管怎么闹,它的政体是稳定的。


中国大一统的集中领导政体自古以来就没有摆脱改朝换代时的大震荡和乱局。您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吗?大一统集中领导政体如何摆脱大起大落?


许倬云:四五千年的历史记载,中国大一统在长程里面多次改换政权,但这么大一个中国没有散掉,很了不起。散掉了又重聚,就因为中国内部有弹性。


美国历史很短,从殖民地开始到革命、再从革命到现在才240多年。它比中国长的朝代短,比短的朝代长一点。它的稳定还没有经过考验。第一次考验是殖民地要不要结合;第二次考验是内战,打完以后是统一还是分裂。


现在,美国文化上、经济上已经分割成三块:东北边一块、西南边一块、中间一块。这三块人群的成分不一样、思考的方式不一样、着重点也不一样;经济制度也在分割出去,连城市形态、饮食习惯都不太一样。美国将来有可能分裂成三块。


中国改朝换代有一大半是外来侵犯导致的,现在中国终于把外来侵犯者赶出去,本土部分始终没散掉。


中国本土本身,本土和四周,区域性的差异相当大,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基本上中国没有独占的信仰。


儒家并没有独占性。儒家接受佛教,并刺激了道教,中间一次一次转换、一次一次接受,每次都有弹性来休整。


虽然文化的底盘始终可以改变,但是本身大的格局不会大变。


为什么不变呢?因为道路系统。中国的道路系统从秦始皇的三横三纵到今天的七横六纵,这个大的道路网络不但是财富、商品转流的地方,也是人才周转的地方。农村的财富经过都市转到管理阶层,管理阶层的高级文化经过道路转到农村。


邓小平以后,中国大规模造路,这是秦始皇的办法。秦始皇就是造路,路造好以后就把中国拴在一块了。


除了道路网络,大的网络还包括思想流通的网络、观念转移的网络、商品周转的网络、人才周转的网络,都是一条路。


所以,中国的特殊点就是社会、经济、文化、人才都是用同一个大网框在一起。这个大的网络就像一棵树笼罩在中国的头上,有它在,中国不会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高山大学(ID:gasadaxue),作者:许倬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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