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作者:董子琪,编辑:黄月,题图来源:AI生成
“中国人的典书往往令人失望,”博尔赫斯说,“因为里面缺少宗教经典让我们习惯的那种煽情的东西。但是在理性的阐述过程中,又会突然冒出一段内心的袒露,让我们感动。”
在《想象动物志》中,博尔赫斯讲述了中国云南的一种动物,叫作“镜中虎”。过去,镜中世界和人间世界不像现在这样互相隔绝,而是物种、颜色、形状都不一样的两个王国,两个世界和睦相处。一天夜里,镜中的物种入侵人间,力量强大,经过浴血苦战,皇帝的法术占据上风,打败了入侵者,把他们囚禁在镜子中,强迫他们在以一种梦中状态重复人类的所作所为。皇帝剥夺了他们的力量和外形,把他们变得唯命是从。但是他们会从昏睡中醒来,第一个醒来的是鱼。
《想象动物志》 [阿根廷]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玛加丽塔·格雷罗 著 黄锦炎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4-5
这是一则奇怪的关于动物、镜面和梦境的故事。梦境,与镜面一样,作为与人间并行又独立的空间存在,有时又与现实世界发生纠缠。关于梦,从19世纪的先驱到弗洛伊德的现代科学,关注的往往是其起源与因果关系;对于古代的梦专家来说,他们的兴趣更多倾向于预言和前瞻性。范德堡大学人文学科讲席讲授和亚洲研究教授康儒博(Robert Ford Campany)则在《中国梦境》中探究了中国式的梦的本质。
梦是魔还是病?
从睡虎地《日书》中祛除噩梦的仪式和咒语,到汉赋《梦赋》的驱魔咒语,都展现了古代中国人是如何与噩梦抗争的。这包括一套仪式,像是散开头发、面朝西北,并向监管噩梦的精灵祷告;也包括驱魔的姿态和话语,说话者声称自己是真人,对抗鬼怪的攻击,对鬼怪胆敢袭击表达愤怒。从这种应对噩梦的措施中我们可以看到,做梦者被认为是被动的接受者,而梦是一种恐怖的、本质上危险的体验。
有一类流行观点认为梦是“灵魂的游荡”:睡眠的时候,人的灵魂会脱离身体,梦由此发生。《庄子·齐物论》说“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讲的就是无论人醒着还是睡觉,都不幸地与我们接触的事物纠缠在一起。
道教经典的一些段落提示读者注意,应当在睡眠时将魂魄规定于体内,免得它们四处游荡,陷入困境,受到外在暴力的侵犯,因为后果非常严重,可能会沾染上可怕的鬼魅和死尸:“七魄游荡,游走秽浊。或交通血食,往鬼来魅。或与死尸共相关入。”这种观点认为灵魂在睡眠期间游荡体外,所以睡眠更像死亡,一些关于死而复生的轶事都提到了魂魄在阴间短暂停留后有时并不愿返回身体。
与此相对的是,有一类观点否认了梦是神魂游荡,认为梦仅仅来源于白天接触到的经验和知觉。《列子》就认为“昼想夜梦,神形所遇”,做什么梦,与做梦者的经验与体会有关。因此,阴气壮的人会梦见大水而心生恐惧,阳气壮的人会梦见大火,饱食的人会梦见给予,饥饿的人会梦见获取。
《中国梦境》 [美]康儒博 著 罗启权 等译东方出版中心 2024-7
还有一些道教和医学经典指出,梦的危害并非来自外在的邪恶力量,而是人本身的内在冲突。譬如道家《神仙传》认为,是人体内的三尸神与人的魂魄的斗争,产生了那些打斗的梦。所谓三尸,就是道教认为的住在人体内部的、令人产生恶欲的神灵。
《黄帝内经》则认为梦与正气的失衡有关:正邪之气来源于身体外部,侵袭体内,四处游走,惊扰睡眠,梦因此可用来诊断和治疗疾病。比如当心气不足时人会梦见丘山烟火,肝气不足时会梦见山林树木,脾气不足时会梦见丘陵大泽等等。此外,还有一类医学书声称,某些体质孱弱的女性容易受到邪鬼的侵犯,会梦见与鬼交通,还会出现一些“不欲坚忍,独言笑,或时悲泣”的症状。康儒博在《中国梦境》中指出,“这种将女性的任性情绪、性挫折、性梦、邪鬼侵犯和气虚与性别高度关联的状态,持续了数个世纪。”
托梦与释梦
《中国梦境》一书揭示了中国人的梦的特殊之处。与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认为的人们在梦中进入私人的宇宙不同,中国人的梦是彼此交互的,而这交互会对现实造成影响。康儒博的研究引用了许多关于梦的典籍和故事,梦中人们能够穿梭时空,梦见死去的人,与其他物种交谈,在梦中换头,或是带着人的记忆和情感变成其他物种。
康儒博发现,嵇康梦中得授《广陵散》,《录异传》里河间太守梦见一位死去的女子前来托付珍物;《齐谐记》里董昭之梦见了蚁王;《幽冥录》贾弼之梦中被换头,醒来时潇洒的面容被换成了丑陋的样子;《酉阳杂俎》里一个喜欢吃鱼的男子梦见自己在水潭中变成了一条鱼,落入网中,被人捕获并卖到市场上,置于砧板上砍剁,等鱼头掉落才醒来。
这些梦的质感是如此真实,康儒博提示读者注意,梦见去世的人就像真实的相遇一样,还能传递实物和改变现实。由此,梦并不是再现世界,而是世界中的一个事件,成为了真实的经验。这类涉及人际沟通内容的梦境不仅存在于中国文化,而广泛地分布在人类文明当中,《中国梦境》指出,“在许多传统社会中,梦境成为了一个人际关系的领域。”
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不同,中国人的释梦模式充满着变数和奇闻,具有前瞻和预言的意义。因为梦不是做梦者恐惧或愿望的表达,而是指向未来,所以做梦者的情绪反而要被剔除,因为它们可能是梦的干扰因素。《周礼》中的释梦被看作一种预知,帮助人们解决现实中的焦虑。释梦类似于裂纹卜卦,做梦者不是梦的制造者,而只是梦的载体。东汉时期王符的《潜夫论》对常见的梦中象做了解释,像是倡优俳舞意味着欢笑,竹木茂美,宫室新成意味着吉祥如意,而腐烂臭污意味着谋事不成。
这样的断语试图将混乱的梦境置于某种秩序之下,释梦令人们获得“在混乱环境中的控制感”,“面对不确定的支持感”。有意思的是,如果结果与预言相符,古代中国会用“验”字表示,这显示着一种近乎法律的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女性的梦在一些文化中被认为更具有预见性。譬如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经常描写女性预言性的梦境,比如夏洛蒂·勃朗特《简·爱》中的女主角做了一个未卜先知的梦,在梦里预见了自己婚姻的失败;《白衣女人》里的安妮梦到了自己的新婚前夜,这个梦也成为了未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