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ID:story_fm),讲述者:黄卓才(暨南大学退休教授),主播:寇爱哲,头图来自:受访者提供
今天故事的讲述者叫黄卓才,他是暨南大学中文系的退休教授,目前从事着华侨研究的学术工作。他几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是从识字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试图在一封封远渡重洋的家书中拼凑出父亲的人生。
黄卓才的父亲叫黄宝世,广东台山人,20 来岁就跟着亲戚一起去古巴谋生,从 1925 年到 1975 年,他在古巴度过了人生中的 50 年。
这期间,他只在上个世纪 30 年代回国了一次,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生下了儿子黄卓才。几个月之后,正值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人的飞机也出现在台山的上空,黄宝世不得不匆匆忙忙地赶回古巴。
之后的几十年里,直到父亲去世,黄卓才都没能再有机会见到父亲,但是他们之间却靠一封封家信,互相交流和关心,建立了特殊又深厚的父子情谊。
黄宝世家书
一、启程古巴
我父亲叫黄宝世,他 1898 年出生,1975 年在古巴去世。
他是一个大帅哥,长得很端庄,眉目清秀的,用我们家乡话叫“靓仔”。
他出生于一个私塾老师的家庭,有 4 个兄弟 2 个姐妹。因为家里很穷,所以他 14 岁左右就出来做小货郎了,一个扁担挑着两个竹萝,村过村、巷过巷地去卖东西。
黄宝世先生
我们家乡是很有名的侨乡台山,而台山去古巴的人特别多,资料上说,古巴的老侨民里有 45% 都是台山人。
我父亲是 1925 年去古巴的。那个时代古巴的经济状况非常好,可以说是发展到了资本主义的一个顶峰时期。我的外公就是古巴归侨,还带了一笔钱回来,他也建议我爸爸去古巴,说“古巴比美国还好”。
父亲在古巴最开始的工作是做理发匠,后来在一个西班牙人家里做管家,在此期间他学会了西班牙语,基本可以与当地人顺畅地交流了。这份工作给了他第一桶金,他用这些钱开了一间自己的杂货店,这一做就做了几十年。
黄宝世和他的商店,摄于 1936 年或 1937 年
二、回国生子
中国到古巴最早的大规模移民开始于 1847 年。有记载说在清朝光绪年间,还曾经派过一位大臣到古巴考察当地华工的情况。1870 年,古巴政府宣布废除华工契约,很多中国人重获自由身,开始在古巴做生意。
随着美国的排华法案出台,古巴的华人移民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甚至有十几万人。到了 20 世纪初,中国政局动荡,百姓生活穷困,很多广东人在亲戚、朋友的带动下去了古巴谋生,黄宝世就是其中之一。
在那个年代,从中国到古巴是一件很难、也很有风险的事,大多数人都是坐船去,航期要三四个月,需要一笔不菲的费用,对身体健康来说也是很大的挑战,不是所有人都能撑到上岸的那一天。所以对于当时的黄宝世来说,回国是一件很奢侈、也很危险的事情。
我父亲是 1925 年去的古巴,直到 1937 年才回来。
他这次回来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和我母亲一起生下了我,中年得子,非常开心。第二是在家乡建了房子,是一栋两层的小楼,虽然不大,但建得非常漂亮,到现在还保存得非常完好。
黄宝世 1937 年回国时亲自设计兴建了这座房子,中立者为讲述者黄卓才
我妈常说,他们生下我不容易,因为当时她已经是中年了,而且生产那一天找不到接生的医生,所以最后是我父亲接生的。
我出生后,我父亲非常开心,每天都带着我到村口看火车。那个时候我们台山到江门有一条铁路,是侨资建设的股份铁路,火车天天都经过我们村边,所以我父亲每天都抱着我去看火车,火车呜呜叫,我很高兴,父亲也很高兴。
那时我才几个月大,没有留下什么记忆,但是每当大家跟我讲起我与父亲相处的那段时间,他们都会说,“那几个月是你最幸福的日子。”
三、父亲寄回家的信
在当时那个年代里,交通不便,也没有电话,我和母亲在广东,父亲在万里之外的古巴,我们之间只能靠写信交流。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顾家的男人,他非常频繁地往家里寄信,询问家里的状况。小时候我不会写信,就妈妈回信,后来我会写信了,妈妈就叫我写。以前我保留了有 100 多封父亲寄来的信,但是后来因为搬家了多次,现在能找到的只有 40 多封了。
1957 年 12 月的一封信
这 40 多封里最早的一封家书是 1952 年 4 月 28 日写的:
接来手札,妥收一切,勿念。
籍悉汝春季投考中学,名列廿六,经已入学读书,闻讯之余,无限快慰。我前信已经详细讲过,如进入每一间学校读书,是必须知道读书人的立场,求深造求上进,是为读书人的本色。
对于金钱的用途,还须时时谨慎。况汝母亲在家身体多病,倘得时间许可,不时回家照顾为要。
他这封信里对我最有教育的有两件事,我这一辈子都会记住:一是怎么读书,我就是按照他的指导,一直很喜欢读书,很认真地读书,我想我后来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教授和父亲的指导是分不开的;二是怎么对待和使用金钱,他会在金钱上支持我,但是也会告诉我要好好地、节省地用。
从我少年时开始,父亲就把我当作朋友般对待,他深受西方观念的浸润,我们之间的书信对话是很平等的。
在一些信件里,父亲甚至对我用“您”来称呼,广东人其实很少使用“您”这个字。我小时候一度以为父亲是用了错别字,直到多年之后,将父亲的家信整理出书,出版社的总编辑看了说,“这个您字最好,不只是父子平等,他还把你当成了一个值得尊重的人。”
四、父亲在古巴的生活
黄宝世寄给儿子的大萨瓜市的照片
我的父亲住在大萨瓜市,在古巴算是一个较为富裕的地区,也是中部的农业、工业、交通中心。在最高峰时期,这个城市里居住着 7000 多位华侨。
前些年,我曾和家人一起到大萨瓜市寻根,找到了我父亲当年开的商店的旧址。古巴人看到我们来了,小孩和大人们都围过来。
其中有两个骑车路过的老人,听到我们讲父亲的西班牙语名字 Fernando 就停下来了,跟我们说,他们小时候常到我爸爸店里买糖,我爸爸人很好,让他们先拿,有钱了再来付钱。
我问他,“我爸爸在这里有没有家?有没有女朋友?”因为几十年离家,很多华侨在当地都会有另一个家。他回复我说,“你父亲是一个很高尚的人,他是中华会馆的主席,他不能这样做。”
黄宝世后人瞻仰大沙华中华会馆
大概在我父亲三四十岁的时候,他就被选为中华会馆的主席,一直干到他去世,他的威信很高。他非常乐于助人,除了帮助华侨,如果有失业者或是当地的朋友来投靠他,他都会招呼他们。
我在古巴还探访了我父亲义子的后人。我父亲的义子从小就跟着我父亲生活,大了就在我父亲的商店帮忙,一直到 1958 年去参加革命。后来他牺牲了,古巴把他封为烈士。
这张照片拍摄于 1958 年,中立者为黄宝世,其义子兄弟在场
他义子的家里很穷,兄弟姐妹很多,我父亲对这一家人一直非常照顾。
当时这个家族中第三代的一位后人特别赶来见我们,跟我们说,“你父亲当年对我们特别照顾,每个星期天都到家里做一顿饭给我们吃,平时我们没钱了,他也会给钱,而且我出生的时候,他还买了一条金链给我,我永远都记得。”
五、古巴革命之后
1959 年 1 月 1 日中午,革命者格瓦拉率领一个纵队攻陷了黄宝世侨居地的省城克拉拉,同一天晚上卡斯特罗率军队攻克圣地亚哥,宣布古巴革命胜利。
而新政府成立后开始实行一系列国有化政策,华侨们的日子开始一天天难过起来。
此前黄宝世就已经盘算过回国的事,但是因为路费昂贵,儿子黄卓才还在暨南大学读书、没有工资,回国的事迟迟难以提上日程。
古巴革命 1959 年取得胜利,刚开始古巴的华侨觉得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因为像古巴和一些南美的小国家常常会发生政变,华侨们生意照做。
但后来的一系列政策让他们的生意和生活开始变得艰难起来。
比如不准用美元,家里的美元通通要换成比索,否则违法。有些华侨不信,觉得政变维持不了多久,就是不换,但后来被查到了就会被没收。
1959 年 4 月,父亲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不是经济充足,我虽年高,我日常仍抓住两餐。如到了祖国,长此下去,毫无生产,是成问题……您须知由古巴回国的费用,统计用一千二百元……我所知有许多侨胞年老龙钟,积有三几千元不敢动程,其情可见。
今又遇到古巴新政府成立,施行国家主义,它对于外人诸多不利。同时竞向工商界加重税捐,连实业暂时冰结,未许出卖。
黄宝世 1960 年寄给儿子的瑞士手表,现存广东华侨博物馆
古巴新政府成立后开始实行一系列国有化政策,因为我父亲是中华会馆的主席,负责做华侨的工作,对古巴政府有很大的帮助,所以政府对他也还算照顾,直到 1968 年国有化运动最后阶段才没收他的商店。
那时他已经 70 岁了,被迫要退休,一个月只有两个多美元的退休金,生活很难。公家一个月会给他配几斤米、几个鸡蛋、一斤糖、一斤油,但显然这是难以维持生活的,他只能到黑市上买必需的生活资料。
1968 年,我已经结婚了,家里的生活也很困难。我的工资被降到 20 元,这是仅够一个人吃饭的钱,而妻子 48.5 元的工资还要分给同样生活拮据的娘家。
父亲在生活艰苦的情况下,还是想方设法地往家里寄钱,每年都会寄 100 多到 200 多的古巴币。那个时候人民币对古巴币汇率很高,也正因为父亲寄回的侨汇,家里的孩子才不至于喝西北风。
但我心里十分不安,我问,“爸,你还有钱回来吗?”他回复,“我已经没多少钱了。”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他说,“我现在手上只有 1000 多块钱。”
看到这个话的时候我流泪了,一个这么爱国、爱乡、爱家庭、爱亲人的华侨,最后却是这样的处境。
1965 年的黄宝世
六、困难时期父亲的鼓励
1960年代,我正在广东的中山纪念中学教书,才 20 来岁,就被扣上了学术权威的帽子,过得很悲观。
我只能偷偷地给父亲写信,我写不了的时候就让太太帮忙写,他感觉到了我处境困难,于是就写信来安慰我、鼓励我:
二月十五日发来手札,内夹小孙雅凡近照,经妥收,勿念。小孩子长得精神奕奕,令人可爱,感觉无限欢喜。
谈及你目前处境和境遇,勿抱着过分悲观……你夫妇二人身怀才干学识,时刻争取机会就可能解决你的生活。
你须知外面生活程度高得非常厉害,虽赚到一千几百元薪水,结月计算,毫无所存。我几十年留在海外,所得较为彻底。你在祖国,妻子朝晚相见,何等快乐。总之俗话讲,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
航空信信封
那时,我总胡思乱想。我想,我做不了老师了吧?那我以后做什么呢?
我会理发,也许我可以给别人理发?我会照相,也许我可以开一个照相馆?我还会补鞋,塑料鞋用火一烧,我可以把它补好。那么我还是饿不死的。
我甚至会想我能不能去古巴,我写信问爸爸,“我能不能以继承产业为由申请去古巴?”他说没可能的,哪有什么产业等着我继承呢?
都没有希望,我只能慢慢熬过来。
七、他最终还是没能回来
到了 1970 年,父亲已是古稀之年。但是因为从 1966 年开始中古关系持续交恶,黄宝世的回国之路变得异常艰难。
他在 1970 年的家书中写,“我目前年纪太高了,是否可能达到回国目的,未敢预料。”但是为了宽慰儿子,这些年来他几乎寄回的每一封信的结尾都写着,“我目前身体安好,勿远念”。
黄宝世 1971 年摄于大沙华中华会馆
尽管当时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但我还是在国内四处打听古巴华侨回国的办法,去办手续、搞证明。与此同时,父亲在古巴也不断地跑动,在中华会馆等候回国的名额,最后也到处找朋友、求人关照。
但是都没有结果,父亲一直回不来。
其实,他本来是有机会回国的。因为中国的货船从古巴回程的时候往往是空船,古巴除了糖也没有别的物资可以运回来,所以这个时候就会有空床位,而中华会馆会安排老华侨免费坐船回国。
那时候想回国的人很多,需要排队。我有一次问一个成功回国的老华侨,“我父亲怎么不回来?”
他说,“他很想回来,但是他品德很高。每次排队,他都说他身体好,让身体差的老伯先回去,他还可以再等等。”
父亲在 1974 年的信中写道:
卓才吾儿,前后两封信收到了,请勿念。未得及时答复,事因年事太高,精神上未免太差,执笔如负重担之故……
我失业将近六年,所入不敷支出,所余不过一二千元。长期下去好容易用清。关于老侨一件,至月前未见半个人出口,对此非常失望……
有小部分亲人由香港或美国付来美金、飞机票,返国事情亦不容易,起码要候二三年,然后轮到。
教育儿女长大,自然有出路。
我目前身体如常,请勿远念。
他自以为身体很好,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一直有高血压,古巴医药资源缺乏,也得不到很好的控制,最后还是因为这个出事了。
1975 年,我的父亲因为脑溢血在古巴去世。
1974 年的黄宝世
1975 年,黄卓才收到了父亲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中所示,76 岁的黄宝世还在为侨汇和回国的事务奔走。信的最后还是那句熟悉的,“我目前身体安好、勿远念”。然而,两个月后,他接到了一封父亲好友的信,信中说他的父亲因脑溢血于 1975 年 6 月 2 日在古巴大萨瓜去世。
父亲最终还是没能回来。儿子最终还是没能亲眼见到父亲。
黄宝世原本以为他是可以回来的。1937 年回国那一次,他告诉黄卓才的母亲,他再去10 年、8 年,多赚一点钱就回来。他那时有两个理想,一是回来做现代化的大规模养鸡,二是开采家乡山里的金矿。
可惜这些理想都没有实现,他一辈子都在努力挣一份生活。
他一个普通人,被历史的浪潮裹挟着,在加勒比海上那个遥远的国家度过了人生中的 50 年,直到妻子去世,直到儿子长大,直到儿子也成为了父亲。
记述黄宝世家书故事的《鸿雁飞越加勒比》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ID:story_fm),讲述者:黄卓才(暨南大学退休教授),主播:寇爱哲,制作人:刘逗, 声音设计:故事FM、彭寒,文字:刘逗、刘艺,运营:翌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