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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07 17:59

去过中东后,她说拍照不只为出片

作家姚璐在约旦遇见开明的中产阶级家庭,在伊朗结识曾无视法律法规,在街头为路人演奏小提琴的年轻女性多萨,在叙利亚走近被内战打乱生活节奏的家庭,在以色列看见宗教和世俗的融合。深入具体生活之后,不同于以往新闻所渲染的样子,一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中东在姚璐和当地人的交往中逐渐清晰了起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张文曦,编辑:钟毅,头图来自:姚璐


“在接连不断的动荡、爆炸、袭击、战争背后,一个一个具体的人如何在夹缝中维系日常生活?在如此不平等的国度,女性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


怀抱着对中东这片土地的好奇和关于性别议题的探究,摄影师姚璐通过“沙发客”的方式住进了中东31位陌生人的家中,走进了真实的中东世界,将在中东的所见所闻,写进了《看不见的中东:深入日常生活的中东之旅》。



姚璐在约旦遇见开明的中产阶级家庭,在伊朗结识曾无视法律法规,在街头为路人演奏小提琴的年轻女性多萨,在叙利亚走近被内战打乱生活节奏的家庭,在以色列看见宗教和世俗的融合。


深入具体生活之后,不同于以往新闻所渲染的样子,一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中东在姚璐和当地人的交往中逐渐清晰了起来。姚璐说,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有机会打破人为划定的界限,互相交流,修正偏见,获得看问题的新视角,这是她在中东所经历的最美妙的事。


一路上,姚璐都带着相机,在社交媒体被影像主导的当下,她开始更深入地思考摄影的意义。按下快门时,是呈现仅仅感动了自我的苦难,让环卫工之类的弱势群体被迫在照片中留下身影,还是寻求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的交流和互动?当照相机成为了我们看待世界的眼睛,一张“好看”的照片,到底是我们留下瞬间的载体,还是我们到达远方的目的?


以下是《新周刊》记者和姚璐的对谈。


看见中东具体的人,以及他们微小的反抗


《新周刊》:在世界各国里,中东各国经常处于边缘化、被遮蔽的状态,为什么你会尤其对中东地区的人和生活感兴趣呢?


姚璐:我记得我第一次对中东特别感兴趣,是因为2001年的9·11事件,很多袭击者都来自中东地区。当时看到新闻画面里飞机撞击大楼的画面,感到非常震撼,脑子里也会浮现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一群人要这样毁灭另一群人,并和他们同归于尽?


我出生在1988年,成长过程一直处在国家整体飞速向上的和平年代。所以,当看到在新闻里呈现的中东好像一直战乱不断的时候,我会很好奇,那些地方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当动荡和战乱降临时,人的心态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们如何去应对灾难?他们如何安顿他们的日常生活?


叙利亚阿勒颇。2012年7月,反对派武装进攻阿勒颇城区,长达四年半的阿勒颇战役就此打响。内战期间,阿勒颇老城的大部分区域已沦为废墟。(图/姚璐 摄)


除了对这个地方本身的兴趣以外,那里女性的生活也是我对中东好奇的原因之一。


我之前去很多偏远地方拍摄风光照片的时候,会频繁地因为我自己是女摄影师问题被质疑。


经历了偏见之后,我就想要看看其他地方的女人,看她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是怎样的。


沙特阿拉伯利雅得。披头散发的外国女游客和戴面纱的沙特女人。(图/姚璐 摄)


《新周刊》:那你觉得中东旅行之后,你在那里的所见所闻有打破你对中东女性的既定印象吗?


姚璐:去之前,可能只是笼统地觉得中东地区,女性境况有一些抽象的认知,比如那里的女人需要穿罩袍、戴头巾,家暴问题可能比较严重之类的。


但是去了中东之后,我发现中东并不是一块平面的铁板。在中东,同样是性别不平等,但它们有着不同的层次。


以穿衣为例。一些国家和地区的世俗化程度比较高,相对来说比较开放。比如说叙利亚的首都大马士革,你能看到很多的女孩子会和我们一样,穿着比较性感的衣物。像以色列的女性就更加没有什么禁忌,可能会穿着比基尼在沙滩上晒日光浴。在以色列的街上,你还能看到服兵役的女兵扛着枪,在和男兵说说笑笑。


叙利亚大马士革。入夜后的大马士革老城张灯结彩,身穿短裙的时髦女郎穿梭其中。(图/姚璐 摄)


巴勒斯坦、约旦、伊朗等国家的女性,虽然需要穿罩袍和戴头巾,但是她们可以拍摄自己的照片并分享到网络上面。


而像伊拉克、沙特阿拉伯这些最保守的地区,当地女性不仅要穿戴严实,还不能拍照片,也不能分享到网上。


中东女性在个人层面的反抗也破除了我对她们的既定印象。以前在新闻里看到中东女性的反抗,往往是那种很激烈的举动。但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她们会有一些个人生活层面的反抗。这种反抗不是“振臂一呼”式的,不会非常激烈,都是特别细微的。


伊朗德黑兰。在伊朗,两性被严格隔离。随着夜幕降临,窥视行为的宗教警察仿佛暂时闭上了眼睛,年轻的男性与女性慢慢拉近距离,谨慎地依偎在了一起。(图/姚璐 摄)


我记得我在伊朗遇到的沙发主帕瓦内是一个英语系的研究生,她毕业之后就结婚了,丈夫是一名工程师,收入比较高。她婚后有一段时间过上了想象中的富太太的生活,每天早上起来给丈夫做个饭,等到丈夫上班后,她可能会去健身房运动一下,中午前回家给丈夫做饭,下午再和姐妹们喝个下午茶之类的。


但帕瓦内和我说,她过了一段时间这样的生活后,她感到很迷茫、很痛苦。她说:“我辛辛苦苦读了这么多年书,难道就是为了做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太太吗?”


伊朗大不里士。/帕瓦内在免费的课外辅导机构里给学生上英语课。(图/姚璐摄)


最后帕瓦内选择在一所初中教英语,课时费只有20块钱一小时,她暑假期间还会在免费的课外辅导机构给学生义务上英语课。和她丈夫的收入比起来,帕瓦内的工资可以说是非常微薄,但她还是选择去上班,她觉得这样她的生活会变得更丰满,还可以把学到的知识教给孩子们。


即便如此,她每天中午还是会回家给丈夫做饭,但其实她不喜欢做饭,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任务。但我觉得帕瓦内的反抗是更真实的,很多人的反抗都没有办法反抗得很彻底,不得不或多或少服从社会的规范,但她们能在自己的空间里,做力所能及的反抗,这也是有意义的。彻底的反抗的确更有力量,但并不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状态。


新闻之外,中东也有世俗化的一面


《新周刊》:许多中东国家在媒体上呈现的样貌,时常是受宗教影响、陷入贫困与战乱的。但深入了解之后,却发现实际上这些国家还是有世俗化的一面。


姚璐:我记得我在叙利亚塔尔图斯的时候,当时的沙发主一家的信仰其实已经非常淡薄,既不祷告,穿着还特别西化。但就算是在这样一个宗教信仰很淡薄的家庭里,家里的爸爸依然会问我一些有关信仰的问题。比如“你有信仰吗?”“你们那个地方的人没有信仰的话,你们要怎么去生活?”“没有神规定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要怎么样思考你的行为规范?”


伊朗伊斯法罕。伊朗政府禁止人民在公共场所演奏音乐,但一到周五(伊朗一周唯一的休息日)夜晚,就有男青年带着吉他到三十三孔桥下弹唱。(图/姚璐 摄)


对于中东来说,信仰是一个很古老的东西。从七世纪到现在,信仰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根基,而世俗化是一个近现代的新产物。


现在的伊朗和伊拉克,处在一个比较保守和传统的状态,宗教化的氛围回潮。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候,那里的女性也可以穿短裙和T恤衫。所以,中东的宗教化势力和世俗化实力,其实一直在对抗,不停地交锋。无论是宏观层面还是个人的生活层面,他们都在寻找一种信仰和世俗生活的平衡,可能他们现在还没有完全找到。


但不管怎么说,信仰和世俗,都不是一个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关系,很多人身上既有信仰的一面,又有世俗化的一面。


《新周刊》:就你观察而言,你觉得和你想象中反差最大的国家是哪一个?有什么样的不同?


伊拉克卡尔巴拉。在一家婚纱礼服店门口,身穿黑袍的女性对着橱窗流连忘返。(图/姚璐 摄)


姚璐:感到反差最大的还是叙利亚。我在2018年去的叙利亚,当时看受到新闻的影响,感觉叙利亚天天都处于战乱中,每天在新闻上都能看到很多难民。


但去了之后,我发现大马士革的生活是非常井然有序的,店铺很早就会开门,学生会按时到学校里面上课,到了晚上,大马士革古城里的网红店就开始营业。


还有一个和我预期完全不符的地方,就是我在和叙利亚本地人聊天的时候,感受到他们其实不太愿意谈论内战。


我本来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年内战之后,叙利亚人可能有很多的痛苦想要和我这样一个外来者诉说。但当问起战争的时候,他们会觉得都持续这么多年了,好像都不太当一回事了。比起谈论战争,他们更想要谈论日常生活。比如一起和朋友出门听音乐会、在学校里的见闻。他们更喜欢分享快乐的事情,而不是讲述苦难。


叙利亚大马士革。清晨,大马士革老城的馕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图/姚璐 摄)


《新周刊》:我最近也在读班卓的《陌生的阿富汗》,班卓在里面写她在去往阿富汗坎大哈的路上结识了阿富汗青年穆利。穆利为她提供了住宿上的诸多帮助,但与此同时,也向她说了一些令她感到不适的表达。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似乎很少能够完全同频,更何况身处不同的文化环境。你如何看待陌生人的善意及其在思想观念上的不同?你一般会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姚璐:我觉得班卓的这个故事是很有代表性的。可能在穆利看来,向班卓示爱并不是一种冒犯。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他们和我们对同一件事的理解可能是不一样的。


我们看待这些差异的时候,其实就是要接受文化的不同。他可能不是绝对的善,但是也不一定是绝对的恶,他的行为可能就是他所处社会和文化观念的缩影。如果对方的行为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试着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但是你也要明确地表示拒绝。


社交媒体上,人们把“出片”当成了旅行的目的


《新周刊》:在近些年社交媒体上的人文摄影圈子,有一句“保洁、三轮、消防栓”的调侃,主要是戏称一些摄影师在拍人文照片的时候,总是不约而同地把镜头对准环卫工人之类的群体。这也存在一组争议:有人认为这是一种人文反映,另外一些人认为这只是一种镜头对弱势群体的霸凌和消费。


姚璐:我在中国的时候,看到过很多摄影爱好者,特别是中老年摄影爱好者,会非常不礼貌地拍摄一些所谓的“人文片”。


这种不礼貌主要有几个层面。首先,它一般是聚集了十来个人一起拿像大炮一样的镜头拍摄别人,对方肯定会感觉不舒服。其次,他们在拍摄的时候,是以作品为目的,不会和被拍摄者有任何的交流,被拍摄者只是取景框里的工具人。最后,当被拍摄者的神态和语言已经明显表达出不满的时候,一些摄影师依然视而不见。


很多时候,环卫工群体被动地成为了一些摄影师扫街时的拍摄对象。(图/社交分享平台截图)


你说的这种可能还算是抓拍,我还听说过在叙利亚有那种“人文摆拍”的摄影团。一群摄影师去叙利亚被炸毁的废墟里寻找大炮,再雇一个本地的小孩,坐在大炮上面,他们再去拍小孩和大炮、废墟的合影。这个图片的确会有视觉上的震撼力,但它是摆拍,在消费他人的痛苦和灾难的同时,内容也不是真实的。


这些摆拍的目的就是要出片,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极为功利性的事情。我们出门拍照,相机其实是一个桥梁,是我们看世界的眼睛,关键是你看到了什么。而不是变成,你的眼睛和心灵都不重要了,照片反而变成了最关键的东西。


叙利亚拉塔基亚。叙利亚人盛装出席订婚宴,在宴会大厅跳了一晚上舞。(图/姚璐 摄)


《新周刊》:我觉得现在好像不管去哪里旅游,你在网络上搜索这个地方,推荐的内容都是这个地方出不出片,怎样拍出“人生照片”,而不是这个地方值不值得我去。你从摄影师的角度,如何看待“出片”这个概念?


姚璐:为什么很多人把出片看得很重要,其实因为它本质上是一个门槛更低的事情。


另外我觉得,社交媒体的图片分享其实也让人们变得更自恋了。人们旅行的时候关注的是我去了什么地方,我吃了什么,全部都关于“我”。那个地方的食物、信仰、文化是怎样的,当地人的想法和生活,这些都不被关心了。


其实留下人生中有代表性和纪念意义的照片,这件事本身是没有错的。


但是现在“出片”变成了一个流行审美,人们把出片当成了目的,而不是附带的结果。很多人还特意带和景色配套的衣服,特意寻找网红机位,感觉整个旅程都是为了那几张图片服务,这就本末倒置了。


《新周刊》:说回刚才的人文摄影,你在中东旅行的途中拍摄了很多当地的照片,你在拍摄的时候,会如何处理当事人意愿和照片效果之间的关系?比如你可能想抓拍某个很灵动的瞬间,但是当时你又无法确认对方是否愿意被拍,这种情况你会如何应对?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夕阳下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图/姚璐 摄)


姚璐:一般来说,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去拍照,相对来说存在感不会那么强,而且我去的很多地方,游客相对来说很少,这些地方的人们反而是喜欢被拍照的。


我挂着相机在街上走的时候,经常有一些当地人主动指指我的相机,再指指自己,意思是让我帮他们拍照片。如果不是主动被请去拍照的话,我在拍摄人物的时候也会和他们有眼神交流。很多时候,你的礼貌和尊重是可以通过你的肢体语言和眼神所传达的。


叙利亚大马士革。放学回家的叙利亚孩子。(图/姚璐 摄)


在拍摄过程中,尊重当地的传统非常重要。比如,由于当地习俗,在伊拉克的女性是不能被拍照的。其实可以用一个长焦镜头去偷拍,但是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我觉得对方不愿意,那我就不要做这样的事情。


照片不是我出门的唯一目的。有作品很好,没有拍到作品也不要紧。能和别人更友好地交流,这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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