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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不是洪水猛兽,也从不会给他人造成伤害。但当我们嘲笑“网抑云”、拒绝理解抑郁症,甚至忙不迭要与他们进行切割的时候,或许正说明了一种不接受负面情绪、不接受“非正常人”的傲慢。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晏非,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谁也不想出门遇上被航司拒载的情况,更何况还是着急去看病的时候。偏偏拒载理由还就与病情有关,这让整件事都陷入了悖论循环。
10月14日凌晨,一位网友在微博发长文称,自己患抑郁症的女友遭到春秋航空工作人员的刁难与歧视,被拒绝登机,导致他们差一点无法就医,很快在舆论场上掀起轩然大波。
14日晚间,春秋航空通过澎湃新闻回应,“鉴于工作人员多次安抚旅客,旅客情绪仍无法平复,基于安全因素,春秋航空劝退旅客,办理了机票全退手续”。
如果没有抑郁症的标签在,这个事件的讨论维度或许就止于消费者和航司之间的纠纷。但当“抑郁症”映入眼帘,不少网友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第一时间站到航司那边,急着要跟抑郁症患者划清界限。
春秋航空拒绝的究竟是“抑郁症”,还是“情绪激动者”?
从一开始,双方就各执一词,从未达成共识。
爆料人于先生在长微博中称,女友的状况基本稳定,已经很久没有发病,只是因为13日下午登机前服用了碳酸锂缓释片,出现了“双手细震颤”的副作用,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
15时50分许,一位刘姓工作人员向他们询问情况。于先生如实告知了病情,并透露近期多次搭乘飞机出行,并未出现异常。
患病女生随后被要求出示病历药单和近期航班信息。沟通过程中,对方反复询问“你怎么证明自己抑郁”“为什么会抑郁”,并表示看不懂病历。女生担心赶不上飞机,情急之下气哭了。
对于春秋航空在《关于9C8743航班的情况说明》提及的“鉴于工作人员多次安抚旅客,旅客情绪仍无法平复”的说法,于先生并不认同。他表示,在等待登机通知的过程中,只有机场工作人员过来递水安慰,春秋的工作人员并未出现。
而在刘某某向机长汇报的时候,另一位工作人员将两人带至另一登机口,告知待会儿可以从此处登机。此时女生心情得以平复,两人还有说有笑。但发现登机时间已过,却仍未听到通知时,于先生回到原登机口询问,这才得知机长拒载的消息。
针对“未收到退款”的质疑,春秋航空回应:可能是银行退款需要时间。
后来于先生与春秋客服沟通,对方同意给两人改签至14日下午的飞机,但这样会错过女生14日上午的就诊机会,而且错过了就得再等半个多月。一旦断药,病情很容易严重恶化。
为了不错过就诊,两人不得不连夜打车换乘高铁。为此女生彻夜未眠,哭了一夜。受了严重刺激的她,甚至出现了轻生现象,医生为此也给她加大了药量。
如果于先生的叙述属实,那么不难看出,刘某某并不太关心乘客的真实情况如何,他只是想要规避所有可能的风险。很难想象,基于如此情况下的判断,能有多客观。
针对该事件的法律责任,新周刊采访了某地检察院检察官助理唯唯(化名)。
《中国民用航空旅客、行李国内运输规则》的规定。
按以上条例来看,航空公司有权拒绝患有精神障碍的乘客登机。但这也暴露了现行民航规定中存在的问题——很多情况的标准不明确,执行起来容易引发争议。
比如,如何衡量乘客“情绪激动”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拒绝登机?
2019年7月12日国航牛女士大闹公务舱事件相信大家还记得。当时国航的说法是“乘客个人纠纷”“目前暂时无法阻止包括牛宇虹在内的精神病患者继续登机”,甚至没有制止她的过激行为,也未见国航对其提起诉讼或索赔。
而一年后的今天,当事人只是痛哭,现有报道中也未提及她有言语或肢体攻击他人的情况,就被拒绝登机了。而2016年年底,也有自闭症少年因候机时间过长导致说话声音太大,而被机组人员拒载。
在国外,有关拒载的条例相当严格。连旅客和乘务员发生口角或争执,也会被认定为是潜在的危险因素,需要机长加以排除。
或许当事人正是因为对相关飞行条例不够熟悉,这才吃了亏。但没有明确的标准和制度,类似事件再有发生,就很难避免航空公司借“情绪激动”之由,行歧视精神障碍病患之实。
左右为难的抑郁症:越见光,越无容身之处?
于先生和春秋航空之间孰对孰错,在切实证据公布之前我们都无法下定论。但我更想聊的,是在这个事件中暴露出的“抑郁歧视”甚至“负面情绪歧视”现象。
北大心理学博士李松蔚在接受新周刊采访时提出,按当事人的说法来看,工作人员之所以反复询问“你怎么证明自己抑郁”“为什么会抑郁”,本质上是在问“你会不会死”。而这样未经转圜的提问、将其作为潜在威胁的暗示,莫说是抑郁症患者了,普通人也很难承受。
某种程度上讲,“抑郁症”的标签反而给当事人带来了不利。一般人被气哭,大家或许只会觉得是一时情急。但抑郁症患者哭了,周遭的人只担心这人会不会发病。换个说法,这就是属于病患的“案底”。
愿意捐款治病的活菩萨,却连别人看病的机会都要剥夺。
李松蔚表示,绝大多数情况下,抑郁症患者并不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威胁或伤害。或许那架飞机上的其他乘客中,也有未出现症状的抑郁症患者。但我们真的有必要把所有抑郁症患者都赶下飞机吗?
或许,上个月底发生在国航CA4230航班上的乘客自杀事件,让很多人对心理疾病产生了不小的恐慌。但这不该是航司以及其他乘客拒绝抑郁症患者的理由。如果是,那么这就是赤裸裸的歧视。
有人发现,当事人服用的碳酸锂缓释片的主治疾病中包含躁郁症,更加重了网友的担心。
出发点是好的,但没必要“拉踩”。
但李松蔚告诉我们,其实躁郁症患者在躁狂期并不会给周遭带来威胁,只是表现为精神亢奋,也从未听说过任何航空公司会以躁狂发作为由拒绝登机。
《摩登情爱》中,安妮·海瑟薇饰演的躁郁症患者处在躁狂期时,会极度亢奋,连续几天不睡觉,甚至在这期间做出了很大的成就,但从没有伤害别人。
另一方面,我们谁也不能保证,未来的自己会不会出现精神心理上的问题。
数据显示,抑郁症的终身患病率为6.9%,12个月患病率为3.6%,以此估算,中国有超过9500万的抑郁症患者。新冠影响下,人们的心理状况更不容乐观。美国波士顿大学与医学机构联手调查发现,疫情期间美国人抑郁症发病率是以往的3倍。
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人们却并没有随之加深相应的认知,反而让戏谑的行为更加广泛化。
前几天,有自媒体就个别人群将抑郁症当时尚的行为,以调侃口吻写了一篇“如何得抑郁症”的文章,无形中反而迎合了主流观念下对抑郁症的误读,给抑郁症病患群体带来了极大不适。
抑郁症不是洪水猛兽,也从不会给他人造成伤害。但当我们嘲笑“网抑云”、拒绝理解抑郁症,甚至忙不迭要与他们进行切割的时候,或许正说明了一种不接受负面情绪、不接受“非正常人”的傲慢。
饱受歧视的,又何止抑郁症
此前,国家卫健委发布《探索抑郁症防治特色服务工作方案》,要求各个高中及高等院校将抑郁症筛查纳入学生健康体检内容。这项规定让不少人担忧,会不会给抑郁症患者带来更大的困扰。
就我观察,这年头只要是身心健康四肢健全的,似乎就能在公共议题上以人上人的姿态发言了。嘴上说着“安全要紧”,心里想的是“别碍我事”。把极端个案当常态,污名化目所能及的所有可能外显症状的疾病。
前段时间我们写过《“残疾人就别出门了,这世界不是给你们准备的”》,提到一位名叫“盲探——小龙蛋”的盲人网友,因电梯没有语音播报也没有盲文标识而感到困扰的经历。那条短视频的评论区也尽是“别找事”的态度。
别说残疾人了,是个可能“占用公共资源”的病,都可能遭到“正常人”的抵触。
比如,为了方便肾衰竭、尿毒症等疾病患者,缓解各大医院血透室人满为患的情况,部分地区开始推进独立血透中心进社区的工作,但即便审批过程合法、手续齐全,还是遭到了不少居民的强烈抗议,最终不了了之。关键是,抗议的居民并不知道,肾脏疾病根本不具备传染性。
还有老人。2018年10月底,一家开在兰州某小区的托老所遭业主断水断电,最终老人们被迫搬回原处或被家属接走。而做出如此过激举动的原因,竟是嫌他们扰了居民楼清静。
而如果你流露出一丝轻生的迹象,那就是你“不配为人”。前几天,大连理工大学化学工程专业一位研三学生在微博发布长文后,在实验室内结束了生命。不理解自杀者的看客一直都有,但谁也想不到,竟有大V破口大骂对方是傻逼,还觉得当事人“死得好”。
我真的没有想到,社会的冷漠可以发展到如此地步。如果活着注定要面对这个毫无同情心、共情力的环境,那我只能对选择离开的人说:是这个世界配不上你。
我们无法选择命运,无法抵御疾病和衰老的到来,但我们起码可以对正在经受困难的人更善意一点。如果“善待别人就是善待明天的自己”这句话不能打动你,那么我祝愿你永远没有机会直面痛苦。
参考文献:
《抑郁症不能上飞机,这是什么道理》,徐观,南风窗,2020-10-16
《民航人士谈航司是否有权拒载患者:安全至上但缺统一标准》,澎湃新闻,2020-10-15
《航空公司能否拒载精神障碍患者?》,北京日报客户端,2019-07-18
《我不是“黑客”——看国内外民航“拒载门”》,航空世界,2020-10-17
《牛女士到底是谁,国航你真不打算告诉我们?》,新周刊,2019-07-17
《美专家:疫情期间美国人抑郁症发病率是以往三倍》,央视新闻客户端,2020-09-14
《“残疾人就别出门了,这世界不是给你们准备的”》,陆一鸣,新周刊,2020-09-18
《这张一天睡400人的床背后,有200万颗被驱逐的肾》,女孩别怕,2020-10-1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晏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