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的人设，怎么就崩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ID：globusnews），作者：谢雯雯，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11月4日，当全世界的目光聚焦美国大选之际，位于非洲东部“非洲之角”之上的埃塞俄比亚，一场内战打响。

埃塞国防军（ENDF）对该国北部地区提格雷的地方执政党发起了军事行动，下令发动战争的人，是一年前击败特朗普等候选人，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非洲总理——阿比·艾哈迈德·阿里。“和平人设”的“崩塌”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

对战的另一方为北部地区执政党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下称TPLF），无论是这个地名，还是这个以提格雷为名的民族，对于外界都是个极为陌生的名字，但这个远离世界关注视野的地区却走出了阿比之外，埃塞俄比亚另一位世界级名人：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塞。

11月19日，联邦政府陆军将军朱拉（Berihanu Jula）公开指责谭德塞在联合国中为TPLF充当政治说客，秘密寻求邻国军事支持，后者随即否认了这一指控。

截至目前，两方政治精英都表示将战斗到底，没有人愿意回到谈判桌上，而随着战事持续，每日逃往邻国苏丹的战争难民数以千计，正在形成“非洲之角”另一次国际难民潮。11月16日，TPLF还向邻国厄立特里亚首都阿斯马拉机场发射了导弹，后者原为埃塞俄比亚领土，1993年通过全民公投独立，与提格雷之间有源远流长的历史矛盾。

11月22日，总理阿比向提格雷发出72小时最后通牒，称若对方逾期不降，联邦国防军队将长驱直入。随后国防军发言人Dejene Tsegaye又进一步警告称，届时仍不投降的当地公众将面临“no mercy”政策。11月4日内战爆发至今，战斗已经持续了超过二十天，到当地11月25日，阿比所称的72小时期限也将耗尽。

埃塞俄比亚内战

埃塞俄比亚是一个拥有80多个民族的国家。总理阿比·阿里所属的奥罗莫族是全国第一大族裔（约34.5%），而北方的提格雷人则占全国总人口的约6%。

尽管人数有限，但提格雷地区民族武装TPLF在80年代埃塞饥荒后政局动荡之际，发动武装斗争，最终于1991年成功主导了埃塞中央政府。此后的27年里，国家经济有显著发展，但土地国有等垄断性经济政策助长了权钱交易等腐败现象，政治资源则由TPLF及其盟友垄断，导致21世纪以来埃国族群、政治冲突不断。

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的景色 / 受访者提供

2018年4月，阿比上台，以他为首的联邦政府一反此前TPLF政府的专权思路，开始高举民主和国家发展大旗，开放经济和私有化、释放政治犯、关闭关押反对派与异议记者的拷问中心。他将女性在政府中的任职比例提至50%，现任总统、最高法首席法官、和平部长等要职都由女性担任。

对外，阿比发挥“关键之人（man of the moment，诺奖颁奖词语）”的魄力，与厄立特里亚政府达成了搁置20年的和平协议，终结了边界争端，并恢复了两国的政治外交关系和经贸和旅行往来。

与厄立特里亚握手言和、努力建设埃塞的民主和对东非和平和解进程所做的贡献，让他在2019年击败其他候选人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但与此同时，阿比在埃塞推动的一系列改革，也严重触动了地方政治精英的既有利益。埃塞现行宪法规定，埃塞俄比亚是一个多民族联邦制国家，国内九个主要民族州享有高度自治权，在立法、司法、行政等方面都独立于联邦中央政府。这一宪法出自当时主导联邦政府的TPLF之手，但如今，阿比却希望能够淡化（甚至抹去）以族裔为一切基础的政治烙印。

2019年，他重组此前由四个主要族裔政党组成的执政联盟“埃塞人民革命阵线（EPRDF）”，将其整合成新的单一政党“繁荣党”，从事实上取消了TPLF主导设计的执政联盟中的族裔代表制，希冀将联邦政府整合成单一实体。对此极其不满的TPLF拒绝加入繁荣党，使其完全被排除在联邦政府之外。同时，他也不断通过腐败、滥用职权等罪名起诉提格雷族高官，将他们“清出”要职。

埃塞联邦分布图，提格雷（Tigray）位于该国最北部 / Wikipedia

观察家们普遍认为，对于一个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通过武力征服、合并王国和民族国家而形成的多族裔国家来说，复杂的民族认同与民族自决意识深嵌于埃塞的历史之中，阿比的愿景显然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也是一项冒险的举动。

而双方的矛盾，则在阿比宣布因新冠疫情推迟全国大选时，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TPLF控诉阿比故意无限期拖延原定于8月举行的全国大选，他们拒绝在10月份原定任期结束后继续承认阿比联邦政府的合法性。

9月，TPLF在本地区进行了一场结果毫无悬念的地区选举，以此表明对联邦政府决定的抗议。而联邦政府则坚称TPLF的地区选举“违法”。至此，双方已互不承认，紧张局势不断升级，最终导致了11月4日的内战。

枪械战也是信息战

由于提格雷地区通讯被人为中断，对于外界，这场国家内战迅速变成了一场信息战。

 “双方言论均难以证实”声明成为严肃媒体报道必备 / 路透推特截图

在埃塞首都亚的斯亚贝巴一家国际组织工作的Yixin在11月初事件爆发时告诉世界说，“目前两方都是完完全全处于大肆宣传状态（on full propaganda mode），两方都有可能在发布（无法证实的）虚假消息，完全处于一个要给民众洗脑的状态。”

战势愈演愈烈，11月11日，联邦政府注册了“埃塞紧急状态事实核查”社交账号，呼吁国际社会以其发布的消息为准，并对各类媒体报道与消息做辟谣与事实核查。而另一面，TPLF也通过社交平台和频繁的媒体采访，积极释放来自其一方的消息与解释。

埃塞紧急状态事实核查账号 / 推特截图

双方的说辞往往大相径庭。TPLF控诉埃塞联邦政府向邻国厄立特里亚和在邻国拥有军事基地的阿联酋求援，打击提格雷。而总理阿比则多次坚称“凭借本国联邦军队力量足以解决问题”，间接否认外国军队介入。

有消息称提格雷地区所有银行账户已被联邦政府下令冻结，后者回应称其只冻结了“因支持和资助非法活动而受到审查”的TPLF下属公司和相关事业。双方还不停互相指责对方“非法”、“强盗”和轰炸残杀无辜平民。

阿比在发出72小时不投降就攻入提格雷地区首府默克莱的消息后，TPLF领袖Debretsion Gebremichael则通过路透反击称：“包围默克莱是他们（作者注：指联邦政府）的计划，但他们却做不到。在南线，他们在一个多星期内寸步难行。他们（正在）发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但无济于事。"

没有人确切知道战区在发生什么，但邻国已经开始作出反应。担心战事蔓延的西部邻国苏丹，早已宣布关闭与埃塞边境，但仍接收避难公民。联合国难民署称，截至24日，已有超过4万名流离失所的埃塞公民涌入邻国苏丹。早前，联合国难民署还曾估计，难民中约50%为儿童。

许多公民因出逃匆忙基本没有携带任何行李，食物、清洁用水、卫生用品、毛毯这些基本需求和厕所、临时住所的提供成了巨大挑战，极大超出了目前当地人道主义应对能力。将难民转移至远离边界的地区的努力也因后勤不足和路程遥远而捉襟见肘。

未来走向何方？

当被问起这样带有明显族裔因素的冲突，对不同族裔埃塞人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影响时，Yixin告诉世界说，在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原本族裔并不是一件那么重要的事情，“在亚的斯就是亚的斯人。”

虽然也强调自己的观察受限于生活和工作范围，平时接触的都是埃塞的中产阶级，她仍认为，“种族身份对于他们的想法确实有影响，但没有必要把一个民族拉出来。这也是埃塞目前的一个问题，讨论的时候太过于去关注一个人的种族身份，加深了分裂。”

亚的斯亚贝巴街景 / 受访者供图 

但随着冲突时间进入第二个十天，25日她告诉世界说，自己变得越来越担心。她观察到，埃塞各地的提格雷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政府、私人公司，甚至国际组织、海外维和部队中，都有提格雷人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被免职。政府还源源不断地逮捕了约800名提格雷人，指控他们与TPLF勾结。这让全国的提格雷人都处于一个惴惴不安的状态。

“不管提格雷的朋友支不支持TPLF，他们也不希望联邦政府去攻打提格雷地区，那毕竟是他们的家乡。” 随着战势接近高潮，交战双方都不愿让步，普通提格雷人生活受到影响并被强迫“选边站”的时候，Yixin认为，可以想象越来越多的提格雷人在族裔问题上将会更加团结。

在11月22日的最新表态中，总理阿比宣布，“合法执法行动已进入最后阶段”，其给予提格雷地区部队和TPLF 72小时投降时间，否则将攻入该州首府默克莱。

而随后埃塞国防军发言人Dejene Tsegaye直言不讳的发言，则更令国际社会咋舌：“我们想向在默克莱的公众传达这样一个消息——将你们自己从炮击和军政府（作者注：指TPLF）的控制中解救出来（save yourselves）。因为在那之后，将不会有任何怜悯（no mercy）”。

尽管在那之后，总理办公室发言人出来解释，“no mercy”针对TPLF领导层而不是对平民，以“自救（save yourselves）”为标题的媒体报道还是纷纷发出，国际各界对于提格雷人民的安危状况的关切与担忧也再次涌起。

埃塞俄比亚局势也牵动着整个“非洲之角”。目前，提格雷地区冲突的进一步外溢或将搅动或激化一些埃塞各方边界冲突，如提格雷族与厄立特里亚冲突、东南部索马里国激进分子和伊斯兰武装威胁、由于尼罗河争端而与埃及和苏丹升级的紧张关系等。此外，埃塞是目前联合国和非洲联盟驻苏丹、南苏丹和索马里维和力量的主要派遣国，其不稳定局势将影响该地区的其他维和和冲突解决任务。

“多年前，我是在尘土飞扬的战壕中爬着走向和平的。” 2019年12月，阿比身穿黑色笔挺西装，在奥斯陆市政厅接过了2019年诺贝尔和平奖奖杯。

诺贝尔奖颁奖委员会在授予他奖项的新闻稿里说，“你与厄立特里亚、吉布提、苏丹、南苏丹和肯尼亚所有参与促进调解与和平解决的利益攸关方达成了共同事业。你们代表着新一代非洲领导人，他们认识到必须通过和平手段解决武装冲突和种族敌对行动。”

“毫无疑问，有些人会认为今年的奖项颁发得太早了。”委员会的声明表示，“挪威诺贝尔委员会认为，阿比·艾哈迈德·阿里的努力现在应该得到认可，需要鼓励。”

截至截稿，阿比声明中的72小时即将消耗殆尽，国际社会的关注与焦虑达到新的高点。埃塞俄比亚和“非洲之角”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ID：globusnews），作者：谢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