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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我要WhatYouNeed(ID:newWhatYouNeed),作者:绿鱼,头图由作者提供。
今天做客 WhatYouNeed 的,是 12 岁时在互联网掀起了一段审美潮流的争夺战的罗福兴。
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号,杀马特教父。
虽然名号里有一个“父”字,但实际上,他算是我的同龄人。今年,他 25 岁。距离他在互联网走红,已经过去了 13 年的时间。
促进我和他见面的,是他说过的一句话:当他走在深圳的街头,绝对不会抬头看一眼高楼,因为那是他无法企及的。
这句话让我感到共鸣。在无数的时刻里,我都有过类似的感觉:筛网抖一抖,我们都是从缝隙中落下的一粒尘埃。
这促使我去到东莞,追问罗福兴,他会怎么选择接下来的人生?
在他回答的间隙,我想到了一个词语形容他——底层精神贵族。
但“贵族”并不是意味着他高高在上,反而意味着,他拥有某种足够与数以十万计小镇青年共振的气质。
这种气质到底是什么,便是我今天写文章要探寻的答案。
杀马特们想要吃饱饭,只能“剪”
从广州一路往东,开往东莞石排镇。
下车后,只见一排砖砌的平房。一位老大爷看守着浅黄色的粮仓,院落里的芒果树上,结了三三两两的果子。河水从另一旁郁郁葱葱的树叶下淌过。
这个安静的镇子里,没看到任何一点逾规越矩的迹象。
他是年前搬来这里的。本来的目标是,为了寻找杀马特同伴。他听说,在石排,还生活着一群坚持杀马特的人。但来了才发现,如今在石排,也就八九个、不到十个杀马特了。
东莞的 28 个镇,各有发展,像大朗偏向毛织、虎门发展成衣、寮步则是汽车。
而石排镇则以小工厂居多,入厂条件就没那么严格 —— 有的厂可以允许工人留着杀马特造型打工。
罗福兴来找他们玩,却遇到疫情,工厂生意衰落,工人薪资打了折扣。这批杀马特里有不少都回了农村,或是去别的城市找活做了。
不过,罗福兴没有显得特别难过,他说已经习惯了,并且给出解释:“人总要吃饭的。”
他指着我们两位采访的编辑,“你们总是在思考吃什么才能吃得好。而我还在思考,怎么才能吃得饱。”
对年纪轻轻就进入城市打工的青年来说,进入工厂是为数不多的选择,而进厂的代价就是剪掉令他们引以为傲的头发 —— 工厂更愿意收一些看起来不容易惹事儿的人。
这才注意到,眼前踩着匡威,着黑色棉麻衫的罗福兴,比想象中要温和、平静许多。黑色的中长发在他头上服服帖帖的,发量浓密。
罗福兴现在的收入来源,主要靠直播,并吸引同好找他做造型。
对于生意,他有着自己的盘算。他会带客人去镇里的理发店做,一次一百。只用给理发厅原本的价格——二十。
这样,进自己兜里的就有八十块。不用租金成本、不用水电费、不用看店,但很自在。
离开工厂的罗福兴,并没有在直播时代掀起巨浪,他的杀马特王国也没有迎来复兴。
抖音上唯一点赞过十万的视频,打出了“杀马特教父复出”的旗号。但别的杀马特造型视频,则像沉入海底的石子,鲜有水花。
事实上,他曾经在快手吸引过一批同好的关注。但很快,随着网络清理的展开,“杀马特” 一词在快手被迫消失。离开工厂寻找自由的他,在虚拟空间,同样遭到了驱逐。
那唯一能令自己感到开心的发型,也被当成了不健康的元素。他们用来表达自我的方式,却再次成了被扼住咽喉的许可。
他们曾为此而短暂伤心,但很快又寻找了新的平台—— 在没有饭吃的日子里,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悲伤。
罗福兴后来想明白了,被排挤的也许并不是发型,而是他们的身份。
我的“杀马特”,你们的“996”
最多的时候,有 20 万人成为杀马特王国的信徒。
这让十多岁的罗福兴,早早便感受到了万人之上的感觉,“ 在网络里,至少大家都是尊敬我的。去做头发,圈子里都是认识我的。”
但现在,他把这形容为一种幻觉。
更多时候,罗福兴沉浸在《上海滩》这样的影视剧里,觉得兄弟情谊是最重要的,而不是群里的等级。
事实上,群里其他人和他一样,多从贫瘠的农村走出来,抱着改变命运的念头来到城市打工谋生。厂房和宿舍却将他们隔离在繁华都市以外。
曾是留守儿童的他们,用杀马特造型来寻找认同。鲜艳的造型,让他们在人群中彼此相认。无需赘言,就确信了双方共有的童年经历与相仿的审美追求。
而在家族群里,他们找到了“家”的感觉,彼此以“家人”相称呼。去到新的城市,群里的兄弟姐妹也都乐意将自己工厂招工的资讯介绍给对方。
如果说,“996”是当今一线城市青年寻找同类与共鸣的通行证,那“杀马特”则可以理解为,与罗福兴有着相似背景的小镇青年的对话基础。
被主流社会排斥的他们,在杀马特群体里寻找到的,是一种如家人般包容的温暖。
而这样的猜想,在他室友的经历里得到了印证。
在拜访时,我们遇到了慕名而来的“家人”阿水,他是罗福兴短暂的室友。提到罗福兴,阿水总是兴奋地称其为“教主”。阿水的刘海笔直地垂下,完全遮住了左眼。
我们进屋借厕所,他就羞涩地缩在沙发床边,把玩手机。阿水的左眼因为受伤而接近失明了,刘海给了他安全感,可以不被别人耻笑他的眼睛。
他刚刚结束一段恋情,和女友在一起两年。关系相处得很好,唯独对方不肯接受他一直留长发。阿水死活不愿意剪头,认为这是他的精神,剪掉了就没有了。
分开时,阿水给了对方两万块,这是他所有积蓄。他希望女生过好日子。
身无分文,他才决定来投靠罗福兴。
住进来后,罗福兴带着他拍摄抖音,不过,他更喜欢街舞,喜欢“凤舞九天”,每天练习舞蹈几个小时,将水泥揣进裤兜,倒立跳舞的时候则漫天飞舞。
他觉得,荧幕里的自己很帅。只是,水泥灰也常常飞进眼睛,很疼。
如今,像阿水这样的杀马特已经很少。罗福兴也希望能认识到更多的杀马特朋友。
“知觉”,当这个词从罗福兴口中出现时,我深吸了一口气。
在流水线上,机器不停地运转着,罗福兴说,工人们的身体是会“失去知觉的”。
他们唯一可以争夺的,是身体的自主权。所以,他们才用瞩目的造型、亮丽的发色来唤醒知觉。那是让他们感到“我还存在着”的东西。
本想追问着杀马特的起源与消失,但听到这个词时,不如说是在追问,我们的个性是在何时开始消失,以及这份消失意味着什么。
对杀马特来说,这么一丝自留空间,在 2010~2013 年间,因网络涌来的谩骂与嘲笑、及工厂的不被允许而被剥夺了。
他们被迫剪去了长发,回归工厂,重新变成了一颗颗螺丝钉。
而这让我感到难过:我们或许曾经嘲笑过杀马特,却没有意识到,这一份嘲笑让他们失去了什么。
我不禁开始想:现在,我们是否时常对一些人与事视而不见。而这种漠视,在某一时刻,是否也可能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那一刻,WhatYouNeed 拥有了一名杀马特。
编辑部里有人向往过杀马特男孩,那个人是陈难。
中学读书时,街上的不少男生都留着彩色长发,漏出内裤的 CK Logo。纹身与骨戒,都透露些许不羁。陈难想与他们成为朋友,而发型则是那张街头友谊的通行证。
“你帮我做一个你眼里的最时尚、最艺术的造型吧。我超想要绿色头发。”
陈难跟罗福兴阐释了自己的心愿。这意味着,WYN 编辑部即将出现一位杀马特。
罗福兴苦笑,望回陈难:“其实时间这么久,你已经剥离了以前的状态。听你回忆中学时代,当时你整个人都很活跃、浮躁吧。而人年纪大了,兴致也跟着变化。我看你其实现在蛮平静的,就做一个简单的发型,让你体验一下杀马特的感觉就好了。因为我猜你每天出门前考虑的是,胡子有没有刮干净这种事吧。”
何止是猜对了——陈难说自己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刮胡子。
罗福兴从卧室拿出几瓶上色喷剂,在陈难的头上分别用红色、蓝色、银色,喷出了一个爱心。
他觉得满头绿色没什么意思。杀马特就是要什么好玩,怎么有趣,才怎么来。
一位男性编辑,陈难
采访结束后,陈难带着杀马特的造型回了家,在电梯里感受到周围人凛冽的目光及刺鼻的杀马特味——发胶味。
带着这个发型行走的时候,陈难才体会到了那种诡异的“被注意到”的感觉——兴奋,又有点胆怯。
而彼时的杀马特们,在习惯了被忽视后,换上夸张的发型,正是在强烈地渴望自己被看到,无论是迎来怎样的目光。
罗福兴的浪漫
多数时候,罗福兴身上带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浪漫。
他说:“ 如果有人抢劫,我就前去搏斗,然后身亡;或者世界会在混乱之后,迎来一次洗牌。十年后的自己,会有一辆川崎摩托车,在没有尽头的路上飞驰。”
而浪漫背后的他,更多的是在温饱间挣扎徘徊,在自由与拮据间游走:
进工厂,觉得环境压抑、太苦,便出厂去理发店工作;
在理发厅,又因为没有做到“总监”级别,得每天排队听经理训话、剪一些无聊的发型,钱也不多。
再进厂。
罗福兴在珠三角的工厂间进进出出,他既无法忍受枯燥、被压抑个性的生活,却又最终迫于生计而回归工厂。
最后一次,他决定彻底离开工厂了。在胳膊肘上纹了蜘蛛网,这个灵感来自于美国的监狱文化,代表了漫长的刑期。
罗福兴眼里,自己也犹如蹲了监狱,身体也结了网。“再也 TM 不回去了,但我还是应该好好记住这段岁月。”
罗福兴向镜头展示他的纹身。
如今,他在抖音拍摄短视频,将自己的定位落在了“发型师”。这是因为“杀马特”等内容,此前就被快手限流了。
他得找到那个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关键词。
而除了剪头发,罗福兴的朋友圈还分享了许多与社会议题相关的文章的转发。像是底层外卖员、性侵案、深圳女工生存实况等等。
“虽然我的声音很弱,我也说不清能否有什么改变。身边的人还在遭遇着各种痛苦,能不能真的出到力我不知道。但最起码作为一个正常人来说,我还没有丧失感知力。我不可能高高挂起。”
感知力,从来都是他的关键词。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气质,让罗福兴成为了罗福兴?写到这里,我对于开头的提问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说,“ 罗福兴是杀马特,但杀马特不一定是罗福兴。当我们在聊杀马特的时候,罗福兴也许并不重要。”
因为孤独的罗福兴总是知道,世界上,还有千万个没被看到的罗福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我要WhatYouNeed(ID:newWhatYouNeed),作者:绿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