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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ID:lixiangguo2013),作者:都筑响一,原文标题:《“做编辑,不要跟同行喝酒,不要看读者脸色”》,头图来自:《圈外编辑》
“杀死出版的正是它的创造者——我们这些编辑。”
“催生无聊杂志的正是‘编辑会议’。”
“不要跟同行喝酒。”
“网络搜索是种毒品。”
“别看读者脸色,关照自己。”
“光在编辑部里上网的编辑我全都想开除。”
这些毒舌吐槽,来自当代日本独具人格魅力的编辑都筑响一。
都筑响一,曾任《POPEYE》《BRUTUS》杂志采访编辑。编辑出版摄影集《东京风格》《ROADSIDE JAPAN——珍奇日本纪行》、当代艺术全集《ArT RANDOM》系列等。木村伊兵卫奖得主。
收集死刑犯临刑前写的诗句;走访上百个东京普通人小公寓诠释“Japanese Style”;拍摄日本人都去过却不被设计界理睬的“情人旅馆”装潢……这些令人拍案叫绝的选题都是由这位特立独行的“野生”编辑都筑响一策划。
“我已过了将近40年的编辑生活,现今是身体方面最辛苦的时期,不过从编辑工作趣味度的角度来看,现今是最刺激的时期。能在60岁的节骨眼儿勉强赶上这刺激盛宴,实在太开心了。”
《圈外编辑》既是都筑响一40年编辑人生总回顾,更是一次“砰”的一声撞开出版界大门的冲击性体验。
这本书无助于“打造大卖的策划”,也不提供“顺利采访的诀窍”,更不传授“进入有名出版社的方法”,这本书完全帮不到有以上需求的人。我只是希望,将宝贵人生中的一段时期浪费在“大众传媒就职活动”上的学生们能了解日本的现实。另外,我也希望能给说上司坏话又拿公司经费喝酒的现任编辑指出一条出路。
——都筑响一
如果去做赌上人生也在所不惜的书
(摘选自 [日] 都筑响一《圈外编辑》)
01
做书重要的不是技术,唯一关键的只有“想要做一本书的强烈念头”。
02
我至今采访了许多人,就经验而言,做得出很棒的书的人往往都很朴素、少话,喜欢一个人埋头苦干。他们的沟通方式不是靠嘴说明,而是做出东西展示给大家看。
“编辑”基本上是很孤独的作业,编书、编杂志都一样,完全没差别。杂志规模越大,参与制作的人数越多,但最终判断还是应交由总编一人去做,杂志才会产生个性。反过来,如果感觉不到总编的招牌风格,杂志不会有趣。
如今在非都会地区经常看到有平假名标题的走暖心路线的杂志。我觉得它们都很拼,但内容有趣的却意外的少,全都是“古早味面包店”或“艺术又环保的咖啡店”之类的报道。
都筑响一
03
遇到真正新颖的事物时,并不是每次心里都能迸出一句“太棒了”!既然新,你当然没听过名字,也没见过, 无法判断好坏。不过碰到的瞬间内心会骚动。
要斩钉截铁地说它“好”,当然会很不安。也许只有自己不知道它,也有可能完全押错宝。即使到了现在,我大部分的报道都还是怀着这种不安做出来的。克服这种不安的方法之一,就是把花钱作为考虑基准。
比方说,当我考虑做冷门画家的特辑时,只要问自己会不会想掏钱买对方的作品就行了,这样立刻就能判断自己是“喜欢到愿意花钱”还是“觉得好像还不错所以想采访看看”。养成不要立刻上网搜寻的习惯,靠自己的头脑与内心感受进行判断。这也许是培养自己的嗅觉最不费功夫的方法吧。
04
还记得我在BRUTUS时想出了“结婚特辑”,八成到今天仍是退书率最高的一期吧……而且我还提出“在米兰拍摄”的策划,去找总编商量时说:“会很有趣喔……”接着又半抱怨地撇下一句“但跟其他人的做法差太多了,不知道能不能卖好”。总编大为震怒:“你是真的觉得有趣吗?”我回答 :“我认为成果一定会很有趣!”他便接着说:“那就不要看读者脸色,全心全意做自己真心觉得有趣的主题。卖不好低头谢罪是我的工作。”
我从那位总编身上学到很多,其中最身体力行的就是“不要设定读者群,绝对不要做市场调查”,不要追求“不认识的某个人”的真实,而是要追求自己的真实。这份教诲也许就是我编辑人生的起点。
05
还有,这年头还有主管或前辈会把“熬久了就会出头”挂在嘴边,当年“真的熬下去了”的人才会爱说这句。我不至于说他们心肠坏,自己苦过所以希望后辈也有同样的遭遇,不过换工作这种事嘛,想换尽量换就行了。觉得合不来,辞职就行了。这种直觉总是意外地正确。
尤其做这种工作,要是在同一个地方苦撑许久,反而会有丧失感性的危险。以大叔系周刊为例,每一页的老人味儿都很惊人吧?但实际上,有的编辑部多是年轻编辑在编内容。我看了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25岁的人写的报道看起来会像是65岁的人写的呢?于是我就问认识的编辑,得到的答案是:在编辑部待个两三年,写文章的风格就越来越老了。
我认为这非常恐怖。该说是入乡,不知不觉就随俗了吗?在不适合自己的编辑部苦撑,等于是穿着不合身的洋服,穿着穿着就变成合洋装的体型了。另外,也有求职时不甘不愿地穿着西装,穿久了就变得上相的情况。这不代表你长大成熟了,只不过代表你成了“西装世界的人”。
06
一直以来,大出版社漫画杂志的编辑会和漫画家一起想故事,但这惯例非常扭曲不是吗?就某方面来看,编辑大概算是漫画家的制作人吧,但干涉关乎作品本质的部分就不是编辑本来的工作了。思考书籍内容的人是作者,不是编辑。
近来年轻漫画家对毫不变通的大出版社漫画杂志敬而远之,宁可自费出版,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书,然后参加Comic Market或通过网络商店直接售卖。有这样的趋势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对漫画编辑而言,这是自作自受。
若用音乐比喻,作者就相当于音乐人,编辑该扮演的也许是DJ 的角色。DJ的工作是将一首又一首歌曲串联起来,创造出一个音乐的“块儿”;同样,编辑必须将各种文章组合起来,拼成一本书。内容素材完全由音乐人提供,编辑不会和他一起作曲。
07
那之后,我就开始抱持合同、金钱方面也得搞好才行的想法了。出书前我几乎只领杂志稿费,因此不需要一一谈条件。再说,创作者自己开口交涉稿酬、谈钱的事,感觉有点讨厌对吧?大概没有人喜欢做这件事吧,我也不例外。
但经验使我痛切地认识到,不管对方会怎么看待你、事情有多难以启齿,你都得好好开口,不然日后只会有不愉快的下场。如果突然谈起稿费、版税等金钱方面的问题,说不定会坏了编辑或出版社的心情?有人也许会担心这点,但听到你谈钱就不爽的出版社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别和他们合作才是比较安全的。
所以说,金钱的话题也许可当作有效的事前测试。仔细想想,世界上几乎所有工作都会在一开始谈妥“这样多少钱”,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做事方法。
08
《东京风格》是我第一本摄影集。我不仅是编辑,也首度成为作者,做了“彻头彻尾都属于我”的书。我现在认为自己编辑人生最大的转折点,就是当时因策划难产,最后只能完全自掏腰包、自己拍照这件事。
《东京风格》
如果当时某家出版社收下了这个策划案,雇用摄影师来拍照或要求我在杂志上连载的话,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了。因此,《东京风格》就是我的原点,毋庸置疑,它也带给我这样的信念:没有工具、技术、预算也好,旁人不赞成你的想法也罢,这些都不构成问题。只要你的好奇心、构想、紧追不放的能量多到满出来,其他环节之后都会跟着到位的。
有一种生活极为普通,在媒体眼中也许毫无可取之处,但它就是完好地存在着,不会让任何人蒙羞。我在东京这座都市的室内发现了这种生活,做出《东京风格》;而将范围扩大到日本非都会地方,并在户外探求到的此类生活面貌则收录在ROADSIDE JAPAN中。
图①“三叠榻榻米大的摇滚交谊厅”——喜欢音乐、在酒吧工作的少女住的三叠大小房间;图②喜欢“24小时超速行驶”摩托车也热爱重金属的少女的工作间,她的职业是少年漫画家;图③“丰饶万丈”少年DJ学徒住的三叠大木造公寓房间——《东京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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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想想,如果你老家过去第三栋建筑是秘宝馆,而你母亲20年来不断对你说“不准去那种地方”的话,你只会对它视而不见,它对你来说就跟不存在一样。因此,当地人未必对他住的地方最了解。东京聚集了来自各方的人,问他们故乡哪里好玩儿,他们还是不知道。因为他们正是认为故乡无聊,才费尽千辛万苦跑到东京。
《ROADSIDE JAPAN——珍奇日本纪行》
经常有人问我发现有趣地点的诀窍是什么,其实我只有“不断跑”一招而已。要是真有诀窍,我倒是希望别人告诉我呢。
书名另有“珍奇日本纪行”几个字,因此有人认为它是珍奇景点搜集的先锋。但对我来说 ROADSIDE JAPAN呈现出的是一大片风景,构成它的一个个路边景点都是一种“场所”,让我们得以在媒体或高级知识分子硬塞过来的价值观的外侧,过着合乎本性的生活……或者说只有我们自己才了解的、合乎本性的生活。介绍一个个景点的珍奇性反而是次要的。
图①“纯金开运世界”大观音寺 三重县榊原温泉;图②“肿包之神与庶民站在同一阵线”石切神社 大阪府石切;图③“寄望胸部绘马之女的业障”乳神 冈山县清音——《ROADSIDE JAPAN——珍奇日本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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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可以斩钉截铁地下那种定论,不过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那阵子开始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人旅馆或按摩棒设计师也好,暴走族老兄也好,暴走卡车的司机也好,大家都无视世人的冰冷视线,熬过困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采访这些人、出版这些故事的我,怎么可以饥渴地追求世人好评?如果真的尊敬受访对象的话……我不至于认为你就该模仿他们的生活态度,但你应该能从他们身上学到许多才对。采访不红的艺术家,然后自己靠文章和照片赚大钱是对的吗?虽然说肯定也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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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工作量和耗费时间而言,我花钱买别人做的嘻哈音乐书一定还比自己做这本书领稿费和版税开心得多。要别人做了该有多好,但没有就是没有。
因此我有个深刻的体会:我永远是圈外人。对室内设计圈、艺术圈、音乐圈、文学圈而言,我都是外人。我为什么能够在圈内采访、做书呢?简单说就是因为“专业人士的怠慢”,不过如此。专业人士要是动起来,我只要当个读者就完事了。他们不动,所以我才动。而我勉强能将行动和工作勾搭在一起,虽然赚不了多少钱,但还活得下去。我就像是不断走在危桥或钢索上,不论多久都抵达不了对岸闪着霓虹光的“版税生活”。
《嘻哈诗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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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性爱娃娃的照片,大多数人大概都会想象出一些变态的画面吧?然而那类照片少之又少,真要说来,投稿作品都是普通照片居多。穿围裙站在厨房做沙拉,穿睡衣玩电脑,穿戴滑雪装备置身滑雪场等等,如果不说它们是性爱娃娃,大家也许只会以为是普通的女友日常照。
也因此,超越“娃娃”与“主人”的关系才会通过这些照片涌现。它在持有者眼中可能是恋人,可能是妹妹,可能是姐姐。这感情彻头彻尾是“爱”,但世人只因为恋爱对象不是真正的女人而是娃娃,就视之为变态。
艺术有各种功能,从提升教养到成名赚钱都是。这些功能没有好坏之别,但世界上最需要艺术的人,不就是被迫生活在封闭环境中的人吗?例如将画图视作与活着同等意义的非主流艺术家;明天也许就要接受死刑,却把最后的时间奉献给画笔的死刑犯;以投稿获得暴露照杂志刊载为人生唯一乐趣的插画职人;只将自己的真心献给性爱娃娃的业余摄影家等等。
艺术对他们而言,难道不是最后的救生索吗?知性探求型的艺术当然存在,也应当存在,但能够救人一命的艺术也是存在的,重要性排位比前者还要往前许多。我只希望大家知道这点才做这些。这原本应是艺术新闻报道该扮演的角色,但没人动手。
《东京右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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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夜露死苦现代诗》,我想站在至今不被视为“诗” 的位置告诉大家,这种“诗”也有看头不是吗?我在《东京风格》中只是想说,就算不拼命工作买郊区的房子、租高级公寓,住房租5万日元的木造公寓也可能过开心的生活。
并不是“其中某边比较好”,而是“两边都好”。朝路旁墙壁喷漆涂鸦并不比用钢笔在稿纸上写字厉害,住在狭窄肮脏的房间里也并不更伟大。一切都没有优劣之分,只有喜好问题。总觉得我一路工作到现在都是想表达这件事。
我十几岁的那个年代,穿西装的人的社会地位仍比穿T恤搭牛仔裤的人“高”上许多,也比较受社会信赖。但现在比西装贵的牛仔裤多得是,大家都知道如今已不可能靠穿西装或穿T恤牛仔裤来判断一个人,这两种人也没有位阶高低之分。不过看建筑、室内设计或艺术业界,就会发现他们还没完全脱离旧风潮。我只是想破坏“宽广清爽的家宅比较厉害”“知名艺大毕业生比较厉害”等想法,就算只能松动一点土壤也没关系。
我自己也比较喜欢宽敞的住宅而非狭窄的房间。也曾经有来访问我的人说:“咦,您住的地方还蛮宽的,而且很整齐不是吗?”仿佛带了点责难的意思。我实在很难让大家明白,“反对好品位”“反对好生活”并不是我的用意,我只是希望大家认为“两边都可行”,自由地甩开无谓的挫折或输人一等的感觉。
《HAPPY VICTIMS 购衣破产方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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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道“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呢?其中一个性质是采访起来很轻松。我不是在讽刺,是真心这么说。我报道的不是“不去寻找就难以发现的东西”,而是“到处都有的东西”。小酒馆、情人旅馆、小套房,在我们四周都有一大堆。
因此我的信息来源没什么了不起的,走着走着就会发现东西,朋友会告诉我消息,喝酒时认识的人会介绍给我……当然也会在网络上找线索,但那是我已经有所发现时才会采取的步骤,不会从一开始就在网络上漫无目的地乱逛。你觉得搜索“东京有趣的地方”会跳出什么东西?
就算是发现在意的事物才查找,网络搜索若能轻易挖到许多信息,意思就是这个主题已经有人做过了。那么我只要看那篇报道就行了,没必要去采访。所以,如果我变成杂志总编辑,光在编辑部里上网的编辑我全都想开除。总之白天待在公司就不行,要自己去外面找题材。
都筑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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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待在第一线的二三十岁的编辑或出版业相关人士应该要有自觉:你正站在一个关键非凡的重要转折点上。对大多数出版社而言,做纸书然后将它电子书化就是一个全新的挑战了,但下一个阶段一定会来临,而且会来得很快。
图书像音乐那样云端化的时代是必然的未来。即便你不一本一本买书,也可以利用网络图书馆之类的服务,支付月费随意阅读。利用有线电视收看电视剧或电影的人应该已经了解其方便性了。在日本的电子杂志和漫画的圈子里,已经开始提供这种服务,我也已经装了两三种iPad用的App。如此一来,书也不会走上绝版、被销毁等悲哀的末路,而且说到底,市面上90%的书只要看电子书就够了。
极少数的书,你会想当成玩赏物、收集品。实体书只要做这类的留传后世即可,远比现在环保,而且从某个角度来看,也比较健全。作为实体物件的图书有压倒性的存在感,我并不希望它消失,而且它应该也不会消失吧。只不过它会变得像黑胶、录像带、DVD 那样存在于媒介形式的边缘,恐怕是不会复活占据主要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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