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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门(ID:DT-Tamen),作者:3S,编辑:王朝靖,头图来自:《末路狂花》
在当今这个社会,有很多矛盾看似无法调和。比方说工作 VS 生活,月薪 VS 花呗,房租 VS 涨薪。
于是,一群奔三、奔四的大龄青年,加完班回到家,基本就是炕上一摊,身心俱颓了,即将到来的五一小长假去哪儿玩,行动全止步于幻想和痴望,对着东拉西凑的五天调休,他们不忿地问:“连着加班两个周末,你丫儿还想让我上哪儿去?”
但是,我身边有一部分朋友全然没受到调休放假的影响。确切来说,自从 2020 年年中起,他们的生活就豁然开朗了起来。
朋友老孙就是其中之一。过去每到周日晚 12 点,他就准点打开网抑云,打算超度在床上匆匆逝去的两天;现在每逢周末和小长假,他在朋友圈的足迹却从海岸线到内陆深处,从南到北,随时变换着四季。而产生这样变化的原因很简单:去年起,他花了 3000 多块,买了随心飞。
随心飞下的反奋斗逼大军
“不过半年的时间,我飞了整整 40 次,去了西藏、川西、海南、吉林、新疆,还有云南的西双版纳和内蒙古的腾格里沙漠。”老孙从嘴上取下电子烟,在一团朦胧的烟雾里看着我。这时候我们正一同坐在上海复兴公园的长椅上,他当面给我算了笔账,去年他花了 3322 元购买的随心飞,总计兑换的票面价值不低于 5 万。
老孙 27 岁,地产行业,上海本地人。之前,一到周末他就躺尸到中午,等正道的光照在大腚上,再开车去徐汇滨江或是上海周边兜个风;有了随心飞后,他每个周末都会去旅行,有一回,他坐五小时飞机,翻四小时山路,就为看一眼长白山天池的尊容,再一路赶在 final boarding call 前回到机场。
最难忘的一次,老孙深入了腾格里沙漠。当越野车离开柏油马路,举目望去,60 度的烈日下是一片白茫茫的沙漠。他的车艰难地越过一个个沙丘时,惊起了卧在背风沙丘下的骆驼。这些骆驼是阿拉善 8 万头骆驼大军中的几个“散兵游勇”,没有缰绳和围栏的约束,它们跑到沙漠腹地觅食,几乎和野骆驼没有区别,憔悴、掉毛、驼峰瘪塌,却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老孙将自己比作是这些骆驼的同类,“只要心野一点,大胆一点,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他这样添上一句说。
诸如老孙这样的随心飞用户,被我称之为“游牧精英”。他们家境优越,在有了随心飞后,这些人享受及时行乐,每逢周末就像空中飞人一样满中国旅行,挑选的目的地多是高原、雪山、沙漠地区,每个月处在三个不同季节都可能是家常便饭。
而与之相对的另一类随心飞用户,是平时 995,一到周末就去中国各个城市打卡的赶机人。吉吉就是其中之一。吉吉刚毕业一年,在网红 MCN 机构工作。随心飞一出,她就入手了,有工作就利用碎片时间在飞机、滴滴上完成,干活玩耍两不误。
有次她在抖音上刷到在天安门看升旗的视频,就心血来潮去了北京,住进了过道逼仄、装修简陋的观旗宾馆。她躺在床上写策划时,还能听见隔壁屋的游客,跟自己的亲戚在通视频,大声地告诉他们一定会给他们带土产和毛主席纪念品。
第二天凌晨 6 点,游客们像打了肾上激素一样开始往天安门拥去,当国旗护卫队横穿长安街的时候,所有人都拿起了手机开始屏吸注视,吉吉拨通了打给姥姥的视频电话。
前不久是她姥姥的 80 岁大寿,老人一生都想看次观旗,但可惜的是,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没能实现。而当天安门前军人们走了 138 步,直到把国旗升至 28.5 米处,周围人开始狂欢时,吉吉也在老人的眼中,感受到了炽热的满足。
在吉吉心中,随心飞是她最“值”的一次消费,这个“值”,除了字面意思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借用吉吉的原话来说,“不管是挣几个钱,打工人也就活成那个受气样儿,与其做个奋斗逼,将加班福报学奉为信条;还不如借着随心飞的借口,随心所欲地活一遭。”
而随着采访的深入,我发现,对随心飞交口称赞、呱呱鼓掌的消费者,他们的身份高度集中在北上广等一线城市、有钱有闲有情调的白领青年,哪怕随心飞比出差还累,他们依然十分享受当一个逃离内卷的破格者。
虽然人群不同,但他们之间的共同之处也显而易见:未婚未育,父母支持。还有一点经常被大家所忽略:善用随心飞的玩家,都懂得如何规划时间和行程,来为自己谋福祉。
年轻人和随心飞,谁收割了谁?
年轻人一心想要潇洒闯江湖,哪怕随心飞在第一轮销售时一度在二手平台上被加价了 1000~1500 元,还是咬咬牙买了。他们幻想着拥有随心飞后,想看樱花,就飞武汉;想吃九宫格,就去重庆;想喝茶颜悦色吃文和友,就去长沙;想凑个热闹去丁真的故乡,就去一趟川西,还能感受高原地区的藏族风情。
可现实骨感,随心飞不“随心”,成了消费者的最大痛点。
虽然各大航空公司推出的“随心飞”类产品都各有千秋,但机票的兑换限制却是“通病”,除了时间和航线限制外,使用说明书上还白纸黑字地写着:一个用户同时只能拥有3张待飞机票。
得,这意味着来回都需中转的出行是无法用随心飞实现的,叶子因此叹了口气,却没想过这才是开始。
作为一名打工人,眼见即将到来的周末难得不用加班,叶子临时起意不如飞去广州喝早茶,随心所欲才最惬意。但是打开航司 APP,她才发现这周末的票已经订不上了,原来随心飞需要提前一周左右订票,她的冲劲儿一下子就浇没了;
想在小长假使用随心飞,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举个例子,海航规定每个航班可预订座位数量为 20 个,然而随心飞的用户超过 10 万人,叶子的小学数学不是体育老师教,明白绝大多数人熬红了眼也是抢不到热门时段的心仪航线的;
于是,下一次订票时叶子学乖了,为了赚回成本,早早地就订好了周末的非热门行程。没曾想,到了出发前天,突然被取消了去程,预订的酒店也不能退钱,更是让她气得像圆鼓鼓的小猪奶黄包被人戳中了脑袋。
叶子心里门儿清:随心飞的重点落在飞行频次上,即要飞“够本”,她才赚了;于是,如何变着花样回够本成了她与航空公司之间的马德里保卫战,毕竟什么痛苦都比不上亏钱的痛苦,什么快乐也比不上赚钱的快乐。
这时候,叶子就听到各类仁人志士们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更有传闻称有人靠着随心飞弯道超车,发了笔横财。
她一查,才发现居然真有其事:原来有人通过东航随心飞,坐飞机去茅台机场买茅台酒赚钱。只要每周末飞一次遵义或者贵阳机场,落地后就可凭借机票和身份证以 1499 的价格领 2 瓶 53 度的飞天茅台,市场价是 2500 一瓶,黄牛收也要 2100。于是,转手出售,一趟就能净赚两千。
而东北天团和专业代购则一早就盯上了海航自贸港的不限次进出项目,后知后觉的叶子想加入,但首批产品发售一小时便已售罄,想赚钱也赶不上热乎的了。
不过,“随心飞”的受害者远不止叶子一个。在人人都想把自己的蛋糕做大的前提下,有精于算计的资本家为员工订随心飞来节省开支,当代社会生产规律的黑色幽默也就此乍现。
为什么呢?咱们以京广的出行举例:哪怕提前一周半看机票,周日从广州回北京也只剩下三趟了:一趟到武汉中转,一趟到大兴(一个冷知识:北京大兴机场位于河北廊坊),还有一趟到达北京首都时,已经是周一的凌晨了。
这样的事,但凡遭遇个一两次,每个兢兢业业的打工人都像是被“随心飞”钉在高加索山上的西西弗斯,止不住要在心里骂娘。
第二轮随心飞后,有人选择了辞职
也难怪在第一轮花式随心飞结束后,有多少人觉得它正中需求,希望能成为常规项目,就有多少人成功把随心飞用成了闹心飞。因此,有人熬红了眼也要回购第二轮随心飞;有人订了又退,退了又订,是继续享乐,还是回归现实,他们犹豫不决;也有人摆摆手表示算了,不想再当韭菜了。
而在过去不久的清明小长假期间,由同程旅行发起的“机票目的地盲盒”活动,取而代之刷爆了各大社交媒体。98元即可购买一张机票,换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对众多网友来说充满了好奇性和新鲜感。小长假的第一天,机票盲盒单日参与抢购用户就超过了 1000 万人。
于是,在即将到来的五一前,携程也加入赛道,推出了“酒店盲盒”活动。宣传号角滴滴滴吹,年轻人一听就想展翅飞。但小心了,那不一定是自由的号角,而是检验运气的又一次实践标准。一群连续加了半个月班的苦逼编辑在钉钉群里讨论只要 999 元就错峰住到丽江悦榕庄看《卡拉马佐夫兄弟》,心一动,手一抖,开出了个杭州西湖边的桔子水晶斗地主。
说到底,在大多数人眼中,随心飞与机票盲盒或许没太大区别,都是打工人短暂逃离循规蹈矩、两点一线的“缰绳”和“围栏”的一次机会而已;但是,对于一些在原本生活里“困”住了的年轻人来说,随心飞却是天时人和的救命稻草,把他们从荒废几近一事无成的生活中解救了出来。
随心飞的出现,就让小乔的生活发生了巨变。在第二轮随心飞到来后,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辞职。
辞职前,小乔家在上海,人在北京工作,干的是新媒体编辑。日子非常忙碌,工作以外,她唯一的娱乐活动是每个截稿日独自一人去三元桥的一家居酒屋喝限时半价的扎啤,回到家借着醉意她才能放松下来,写稿到天蒙蒙亮,睡三个小时再去公司坐班。这样的生活久了,不仅身体过度透支,笔杆子也越来越潦倒草草。
“就像个流水线上即将被淘汰的木偶,但我不敢停下来。”她形容这是她遇到的大龄危机——工作就是她衡量自我价值的全部,同事就是她北漂两年里唯一的社交,反复衡量过后,维持现状是她当下最好的选择。
而原本买随心飞只是想着回家方便,但在 2020 年 10 月,小乔决定利用年假和调休开始一次长途旅行。从上海到成都,然后是新都桥、雅安、泸定、康定情城、理塘、稻城,再原路返回,在 10 月末飞回上海。这趟旅行她坐长途车,穿越了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历时半个月。
这次旅行,她是奔着稻城亚丁去的。攀登神山那天,稻城下了初雪,雪边下边化,山路崎岖泥泞,到处都是马粪,她说她没想过自己能登顶。但那天她在大雪中爬行了十个小时,吸了 6 瓶氧气,中途还摔了一跤,膝盖上血从都市丽人必备的 Lululemon 瑜伽裤中渗了出来。
她心里一直在打退堂鼓,但脚步却没有停下。而真正让她的内心地震的那个瞬间,则是发生在下山时她遇到了一群与众不同的背夫。
所谓背夫,即只要你花钱,就能让人把你从雪山上抬下去。在西藏,夏尔巴人就是富豪攀登珠穆朗玛峰的背夫;而在亚丁,小乔遇到的那群背夫,则是几个藏族女人,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们会背着百来斤重的垃圾下山。那幅画面在她心里就像油画一样,凝结住了。一瞬间,她作为媒体人,认定这是一个值得她写的选题;但另一个声音又告诉她,不能写,因为她所在的媒体并不需要这样的故事。下山以后,她哭了。
等回到北京后不久,小乔就去提离职了,老板提醒她,可以再考虑一下,马上就发年终奖,等过了春节就到了晋升季。但她没有犹豫,她说她一直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时过分谨慎,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现在,她要将自己连根拔起。
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实现。过去她想着等攒够十万就辞职,去想去的地方拍照,不带功利性地进行写作。但有了随心飞后,她发现当下这个愿望就能被实现了。劳动者自食其力,她依然能通过投稿来赚每天的面包钱。
那天采访接近尾声时,小乔给我发了段视频。视频里,她在松赞林寺的广场上,与一个年老的藏族妇女对话。不说话时,她们便各自喝牦牛酸奶晒着太阳。
风吹过彩色经幡,响起哗哗的声音。“感到无限的欣喜与平静”是采访者才会说出的感受,小乔没有和我再说什么,但透蓝的天空下,她微微仰起脸正对灼烈的阳光,却满是心满意足的表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塔门(ID:DT-Tamen),作者:3S,编辑:王朝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