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自由”是怎么变成当代生活自由第一步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夏明浩，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三秒微涩，五秒回甘。”

茶饮界的一句广告语，成功地把小众水果油柑拱上了新晋网红水果的宝座。这种来自潮汕的水果有着苦中带甜的滋味，恰如五条人一般，携带着独属于南方的文艺与神秘气息，一时间，仿佛人人都开始询问，“它到底好吃吗？”

但其实，这并不是茶饮品牌捧红的第一个水果，在油柑之前，车厘子、白桃和芒果都曾经是“水果自由”的象征。只不过大众对于小众的需求总是越来越苛刻，而时尚又总是千变万化，变动不居。

不光如此，在水果界，各种奇奇怪怪的名头也是不输人类，一个比一个响亮：山竹是“水果皇后”，苹果是“水果之王”，蓝莓是“美国水果之王”，榴莲是“热带果王”，牛油果是“绿色黄金”……遍地是大王，短暂又辉煌。安迪·沃霍尔说当代社会每个人都可以成名15分钟，在这点上水果倒是比人强多了，好歹也能火15个月。

艺术家的缪斯，也许只是一枚香蕉

在聊经济基础之前，让我们先从水果的美学意义也就是“上层建筑”聊起。

作为审美元素，水果大概是每个刚学油画素描的人的梦魇。在有网红水果这个概念之前，香蕉就已经成了艺术家们最爱的水果。当学传统绘画艺术的学生还在如修行般摹写静置的香蕉时，当代艺术先驱安迪·沃霍尔早就凭借一张照片的波普复制扬名立万——对，就是那枚著名的“安迪的香蕉”。

©️ The Velvet Underground and Nico, 1967

不得不承认，沃霍尔挑选的这根香蕉，实在是过于上镜。恰到好处的斑点分布，自然而优美的弧度，以及饱满充盈的形状，黄黑相间的颜色，想忘记都难。

这枚艺术圈的缪斯级水果还进驻了音乐界：安迪在帮大名鼎鼎的地下丝绒乐队设计专辑封面的时候，把这根名香蕉印到了后者1967年的专辑“The Velvet Underground & Nico”的封面上。

在一个倡导性自由和解放的嬉皮年代里，一根知名香蕉成为了昭彰的隐喻，活跃于女权运动和同性恋权益运动的一线。安迪·沃霍尔在其宝丽来摄影作品里大量使用香蕉表意，同期的艺术家如萨拉·卢卡斯也不遑多让。乃至今天，还有艺术家不断使用香蕉创作，莫瑞吉奥·卡特兰的装置艺术作品《喜剧演员》即是如此。

 ©️ Andy Warhol, "Polaroid of Bananas"

©️ Maurizio Cattelan, “Comedian”. Photographer: Cindy Ord/Getty Images

总是用香蕉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人类又开始把别的蔬菜拉下水——茄子+水滴的emoji组合，已然构成Twitter网红的统一文案。不过，这也变相说明了水果在性隐喻上的固有优势：好看、有意思，还够juicy。

从植物学意义上来说，水果是花朵授粉（植物生殖）后膨大的种子外衣，经过人类的农业驯化变得多汁、多肉而香甜，确实具有天然的性张力。《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里那段的水蜜桃play，与Instagram上露臀照片文案里的桃子emoji不谋而合。而已故摄影艺术家任航的作品中，鲜红的西瓜瓤构成了对感官的一种强烈挑逗——是的，性隐喻不只限于柱状物，性解放无处不在，可以依靠各种水果来表达。

©️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Call Me by Your Name (2017) 

吃个水果，怎么就事关品味了

在艺术灵感之外，水果也是身份的象征。

“有些人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地里却连车厘子都吃不起。”2019年，“车厘子自由”这个词横空出世，成为了划分收入层级的新型标准。夹在“口红自由”和“星巴克自由”之间的车厘子，被硬生生地炒成了春节假期的临时期货，又在疫情时遭遇重大危机，可见水果界也有世态炎凉。然而水涨船高的价格，把很多人拒之门外，令千万打工人暗自发誓悄悄努力，总有一天惊艳所有水果摊贩。

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解构了前现代的身份符号，又建立起新的秩序：吃水果也是有门槛的。以前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现在可能换成了沙拉里的牛油果，以及“春天的第一口草莓”。水果不只是用来品尝的美味，也是有益健康的维生素补剂，是发朋友圈炫耀的凡尔赛利器，是一种具有美学意义的生活方式。

正因为如此，关于水果的论争也不仅仅是关于口味的，更是关于品味的。美国人把菠萝放上披萨，而英国人视其为邪典。在意大利人眼中，这更是对本土饮食文化的严重亵渎。在疫情封城期间的大抢购中，超市里的食物被尽数搬空，唯有冰柜里的夏威夷披萨门庭冷落，俨然一场由全体意大利国民完成的抵制菠萝披萨运动。

水果就这样被（不）意外地卷入了一场身份政治当中。于是，“显得高级”就成为了水果的必备素养，摇身一变，再见面时已是更名换姓，从小番茄到圣女果，从鳄梨到牛油果，从樱桃到车厘子，既是营销，也是社会心理。

想恰个柠檬，其实也不容易

作为资深网红水果，牛油果也是中产阶级的典型水果，但它的来历却远没有它的外表那么可爱怡人。

在B站，一位叫杨晓洋的up主拥有40多万粉丝。他发布的视频教人如何挑选水果、如何解剖水果、如何辨认水果。而在这种日常的水果科普指南之外，他更为人所知的名号是“水果猎人”——在2013年的纪录片《水果猎人》和2018年的《水果传》中，他就出镜展示了新兴水果被发现、培育、生产和普及的过程。

从资本主义诞生以来，无数的水果猎人通过这种方式，把各种新兴水果送上了全世界的餐桌。16世纪早期，来自西班牙的水果猎人从美洲土著手中“猎取”了这种奇怪的水果，化用阿兹特克人语言中表示睾丸（ahuacatl）的词汇，命名其为“aguacate”。但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牛油果才迎来了出口的大爆发，并迅速成为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桌上常客。

这种突然的爆发，是一系列营销的产物。首先，拉丁裔社区推广了这种来自家乡的美味；其次，对于不饱和脂肪酸的宣传，给牛油果冠上了“健康”的美名（“牛油果绿”也跟着成了时尚界的流行色之一）；最后，好莱坞明星身体力行加入带货，据说歌星Miley Cirus甚至把牛油果纹在了手臂上。

而产业蓬勃的背后，是拉丁美洲付出的沉重代价：作为种植过程中最耗费水资源的水果之一，牛油果的大面积种植造成了当地水资源的枯竭。此外，牛油果种植业随市场不断扩张，可是一旦过了需求的临界点，带来的就将是廉价销售和浪费，以及果农们的巨大损失。

水果与社会发展的进程挂上了钩，这并非历史上的第一次。

18世纪中期，柠檬等柑橘类水果被发现能有效治疗船员的坏血病。但柠檬的自然特性只允许其在温暖的海岸线生长，意大利西西里岛就此成为柠檬种植的大本营。到了19世纪晚期，柠檬已经成为西西里的支柱产业。而因为柠檬带来的巨额利润和当地政府的脆弱无能，农民们急需民间的武装力量来看守柠檬园，阻止匪帮偷盗。这股民间武装力量，最终演变成为了著名的西西里黑手党。

20世纪初，经济危机和来自美国果园的挑战，合力导致了西西里柠檬种植业的萧条。黑手党随之四散，部分奔往美国落脚生根，在那里建立了新的黑手党组织，这也是电影《教父》三部曲所根植的真实社会背景。

可以说，除了美学象征和身份政治，水果还深刻地影响了社会经济与全球贸易。一个简单的“恰柠檬”网络梗，背后其实是漫长的水果出海史。

在甜这件事上，水果也内卷了

其实，水果本来并没有那么甜。

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贾雷德·戴蒙德以野生苹果和“家养”苹果的对比，说明了人类驯化在水果进化中的重要性。从野生果实的酸涩，到进口大蛇果的可口，经历的是千万年的育种和基因选择，人类的口腹之欲催生了水果之甜，再微涩的油柑，也总得有回甘的时候。

不仅水果被人类改变了，人类文明也被水果（以及其他动植物一起）干预了。由于世界上不同地区所原生的动植物的可驯化程度不同，有些社会迅速进入了农耕状态，另一些则一直停留在采集和狩猎时代；有些社会点开了科技树，有些社会则不然。于是在全球化到来之后，不平衡的状况爆发，才造成了奴隶制与三角贸易。戴蒙德从这一点出发，为大航海时代以来的全球不平等现象，找到了“地理决定论”的解释。

也许一开始只是为先民提供更多蔗糖的能量来源，到最后竟然内卷成糖分不断升级的饭后甜点。即便如此，比起奶油和巧克力，水果依旧可以佩戴“有机”“自然”的头衔。在健康律令几乎成为一种道德要求的今天，对于很多人来说，水果已经成为唯一无涉罪恶感的甜味来源。可以吃，可以玩，可以幻想，可以欣赏，这就是我们热爱水果的全部原因，它们是人类最好吃的朋友。

所以，再吃个水果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夏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