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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01 11:53

怎样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采写:潘文捷,编辑:黄月,受访者:许晶(美国教育科学院博士后研究员、华盛顿大学人类学系附属助理教授),原文标题:《怎样的孩子才是“好孩子”?一位人类学家的中国田野调查 | 儿童节·专访》,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又是一年儿童节。育儿焦虑是这个时代难以避免的话题。长期以来人们一直关注着作为上升渠道的教育,它不仅关乎孩子个人的命运,也影响着整个家庭的运势。教育变成了布尔迪厄所说的“社会炼金术”,成为以家族为单位的积累、传承与努力的结晶。也正因如此,孩子从小就要进行履历的军备竞赛。


家家户户都重视育儿,除了学习成绩,育儿还有道德培育的面向。今天,究竟什么才算是“好孩子”?怎样才能培养一个“好孩子”?这些是美国教育科学院博士后研究员、华盛顿大学人类学系附属助理教授许晶关注的话题。


许晶(受访者供图)


在《培养好孩子:道德与儿童发展》一书中,她引入了人类学和心理学理论的对话,来探讨中国儿童的道德发展。许晶根据在华东地区一所中产私立幼儿园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探索了教育者的育儿理念、实践和面临的伦理困境。


许晶发现,在快速转型的中国社会,对“好孩子”“表现好”的标准在发生着变化。而身处其中的家长、教师,则有很多迷惘和矛盾之处,他们既希望孩子单纯、善良、讲道德,又担心这样的孩子难以适应充满着不确定的社会。孩子怎么“讲公平”“拉关系”“学表现”实际上也反映着成人世界和整个社会的文化观念。育儿,在许晶看来,是“在充满困境甚至是悖论的环境中去摸索着生存”。


要研究道德伦理变迁,中国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地方


界面文化:你提出研究的背景是当代中国社会快速转型给道德教化、修身养性带来的巨大的不确定性。能否谈谈这个复杂的价值体系的冲突究竟是什么样的?它主要受到着哪些思潮的影响?


许晶:中国社会的价值体系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来源是怎么样的,将来会怎么样,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人类学家阎云翔等有很多优秀的民族志在探讨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不完备,但就我的研究观察来看,传统社会的一套人伦等级秩序现在还有很多遗留,虽然不能完全用儒家思想概括,而且这些标签的意义也在不断变化。


鉴于中国漫长历史流变的复杂性,研究道德伦理变迁,大概中国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地方。


我做田野的那几年是我们大众对所谓“道德危机”讨论最激烈的时候。当时有帮助老年人反被讹的事件和“小悦悦”事件,都在拷问我们自身。大家对于伦理道德有很多的反思,从媒体讨论到大众日常的交流,很多讨论到现在还在延续。


界面文化:你有谈到,中国教育中的贿赂文化远近闻名,家长给老师送礼就像军备竞赛,谈到家长和家长之间的一些势利和攀比。今年二月也出现了天津某中学教师“某同学妈妈一年挣的比你妈妈50年挣的都多”的训话录音。这位教师不仅将不同家长收入做了对比,而且直接把家长的职业、收入与学生的素质挂钩。你认为这种现象是常见的吗?


许晶 :挺常见的。当然在我做研究的幼儿园,家长之间经济地位上的差异没有那么大,攀比没有现在这么严重,但也听家长说过其他幼儿园送礼的事情。公立幼儿园一个班比如说有30多个小孩,老师照顾不到每个人,但大家都把自己小孩看得宝贵,想让自己的小孩得到很好的对待,又没有一个直接的付费渠道,就要去走其他的渠道。因为教育内卷的焦虑,送礼和攀比愈演愈烈。经济学里有博弈论,别人都送,你不送怎么办呢?至于直接把家长的职业收入与学生的素质挂钩,美国也有很多这类隐性情况,只是大家不会直接说出来。


当然,“素质”这个词本身也需要历史化地看待,尤其在当代中国的情境下。人类学家Andrew Kipnis(任柯安)有一篇文章,从语言学和社会变迁等角度分析了“素质”一词在中国的发展。前现代直到20世纪早期,这个词指的是内在的、本来的甚至天然的品质。在1970、1980年代,随着提高人口素质运动和推行素质教育运动的开展,这个词的意义发生了很多变化。在1990年代,一批研究素质教育运动的人类学者,分析了政治治理术如何通过“素质”话语塑造民众的主体性。在这一背景下,“素质”成为区隔个体高下之分的标签,变成了与阶层有关的等级化的东西。


界面文化:你在研究中发现,有些家长也言行不一,一方面教导小孩讲道德,另一方面自己有时也难免势力和攀比;有时候希望孩子纯真,有时候又希望孩子能更圆滑。你怎么看待这种情况?你自己也有类似的困惑吗?


许晶:我的出发点是同情式的理解,人类学不是去给家长做道德判断。当你时时刻刻处在矛盾甚至是牢笼之中,想要言行一致,想要有自洽的价值体系和实践体系,是非常困难的。


国外对中国的幼儿园有很多刻板印象,觉得中国父母是虎妈,但不身处这个具体的环境里面,外人很难理解家长的焦虑和挣扎。在中国做家长,要面对各种各样的考量,平衡很多事情,一方面希望小孩快快乐乐健健康康,一方面又得让孩子适应环境——如果别的小孩都报班,你不报班怎么办?孩子可能连交往的环境都没有。


在道德方面,你希望小孩特别善良地去帮助别人,但在社会变化飞速、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候,孩子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和人,甚至可能遇到欺诈。我书里写过,有一个小孩虽然可能认知发育稍晚,但是特别可爱,我对家长说“您的孩子特别纯真善良”,家长却非常无奈,说“纯真有什么用,将来会被人欺负”。


当然,我们的社会情境只是把这些矛盾和冲突集结在了一起,事实上无论在哪里带孩子都有类似的情况——教育理念很美好,然而现实很骨感。我这本书的三位审稿人之一、已故美国认知人类学家Naomi Quinn就说,从我的民族志里面看到,没有哪一种教育理念是能够与现实自洽的。


“好孩子”难以定义,学习好被赋予了道德含义


界面文化:这本书的名字叫“培养好孩子”, 2019年你发表于《美国人类学家》的论文关注的是“表现好”,所以“好”到底意味着什么?


许晶:英文著作是从博士论文改的,当时没叫“好孩子”,而是叫“the moral child”,后来成书时我想到了“the good child”。“好”这个词是打引号的,它很难定义,“好”本身有多层的含义,有时甚至是反讽的。


关于“好孩子”,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的一套观念。什么样的小孩是好孩子,我们想把小孩培养成什么样子,这些讨论是有意义的,国外的读者也有一些共鸣或对照。1990年代早期,基于问卷调查和对上海及周边两个村庄的父母的访谈,人类学家吴燕和认为中国人是权威式的育儿,强调孩子要顺从。


我的研究则表明“好”的标准在变化,有了更加多元的表现。比如现在家长认为,听话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善于社交。一个变化的环境对于个体生存的要求更高,竞争更激烈,不是有个铁饭碗就能生存得好,处好关系是很重要的。这种对于社交的强调也来自家长对独生子女的刻板印象,很多家长会认为独生子女自我中心,不会跟人打交道。


但是总体来说这个“好”字非常难以定义,里面甚至会出现矛盾。有的人说善良的、愿意帮助人的、大家都很喜欢的是好孩子,但我那篇讲“表现好”的文章就提到,到了五六岁特别重视学习成绩的时候,很多人觉得学习好的是好孩子。有的家长就跟我说,都在想争第一,但是为他人鼓掌的小朋友也很让人感动。有的孩子可能学习好上天,但是不快乐,或者和周围的人都处不好,家长也会担心。


虽然不同时期不同社会情境对于何为“好人”、何为“好的教育”的理解有很大差异性,但是道德教化、尤其是通过个体教育达致或者改良社会秩序的这一理想,贯穿于漫长的中国思想史。我给书起名“好孩子”,也是想将当代儿童发展研究联结到中国历史文化演进的脉络里。 


《培养好孩子:道德与儿童发展》许晶 著 祝宇清 译薄荷实验 |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5-30


界面文化:“表现好”更强调的是有没有听老师的话吗?


许晶:对。“表现好”特别有意思,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等领域都有人讨论“表现”,但很少有人从儿童发展、童年早期教育的角度去分析。我觉得这个角度很重要,也恰好是我最关心的。


“表现”这个词是在一个关系性的环境之下的自我呈现,有“表面”“展演”的维度。既然有展演,就针对着一定的观众,就蕴含着关系情境;在我们的社会情境下,这种关系通常有等级权威的意涵。


“表现”特别道德化,好和不好本身蕴含着价值评判和道德评判,而且有非常大的模糊性。你在班级里面帮助别人是好,但到外面一个不认识的人找你要钱,这时候好的方式可能是保护自己。所以它确实有很大的一个空间,也反映了我们现在社会的一些特点。


“表现好”的模糊性还体现在不同情境下标准的变化。比如孩子两三岁时,幼儿园要建立秩序,坐得整整齐齐就是“表现好”。等到了四五岁开始讲学习,小孩就会自发地把学习好称作“表现好”,标准逐渐窄化。


界面文化:比如我跟一个学习好的孩子起冲突,老师一般会偏向于学习好的学生。是不是学习好也可以道德化呢?


许晶:在中国教育文化传统里,学习好本身就被赋予了道德含义。读书一方面是修身养性,另一方面读书是考科举,所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社会秩序里面,这两方面也是耦合在一起的,这些意义是在社会现实里面生长出来的。


今天教育体系也把学习优秀看得特别重要,甚至跟人的命运连在一起,被赋予了很多道德的含义。但从儿童发展的科学话语来看,数学语文这些是狭义的学习(academic learning),和他人交往、表达感情、规范行为,是社会情感学习(social emotional learning),发展有多个领域、多个面向,它们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


另外,老师总是会有所偏爱,对一些学生会比另外一些学生更好,哪怕老师内心不愿意,也都会不自觉地这样做。


所谓“虚伪”,只是儿童跟他人产生连接的一种方式


界面文化:《培养好孩子》一书里有个叫彤彤的孩子,跳舞的时候脸上会挂着“假笑”(引用老师的评价),是个“小人精”,而3岁的成成会和老师说,应该和上司套近乎。这些例子让我们意识到,小孩在很小的时候已经学会了虚伪,这是不是很可怕的呢?


许晶:拉关系、虚伪、有心机,这是我们成年人的社会化的语言,我所接受的科学训练的语言会超越这种社会价值判断,换一种视角看待。比如从进化人类学的视角看,这些就是人类合作的能力或者解决冲突的能力等等,是人际交往和建立社会秩序的认知能力。我作为一个研究者,不会去贴标签。


我们对小孩的想象带着很多的无知甚至是偏见。我们认为小孩是一张白纸,可以任由书写,但小孩子会处处给我带来惊讶。首先不可否认,这跟整体环境有关系,孩子看着家长的做法,会受到拉关系的意识的影响。


我们用“虚伪”这个标签所定义的事情都是人性里面的东西,我一直强调要关注孩子心理的内在理路,关注小孩的心智如何成长,它在不断地吸收周围的环境,但这种吸收不是直接的复制,而是以自己处理社会信息的方式进行,某些方式甚至带有人类物种“自然历史”的印记。我在心理学实验室做博士后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