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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市界(ID:ishijie2018),作者:雷彦鹏,编辑:刘肖迎,头图及配图由市界拍摄
茅台镇就像一个大窖池,还没进入镇子,酒糟味就侵入鼻腔。这是这个小镇独有的味道。
很多人对这个“酒镇”的想象很美好——茅台酒香,茅台镇应该也是酒香味的。其实,茅台镇的空气中,弥散着的是酒糟发酵的酸味。对于初到茅台镇的人来说,这并不那么友好。
(刚进茅台镇,茅台酒厂的大门就映入眼帘)
这股切实的味道,想摆脱也摆脱不掉。六七月的天气,又闷又热,湿气很重,即使身处屋内,酒糟味也能掩盖掉虫鸣鸟叫,穿过木窗的缝隙,在清晨亲自唤醒你。
“离开茅台镇就酿不出茅台酒”,这是小镇上人人都会讲的故事,从赤水河的水,到空气与微生物,再到“一二九八七”的工艺,头头是道。故事的核心,是稀缺性。故事也足够动人,使贵州茅台成为了“股王”。在贵州茅台的引领下,酱香型白酒站上了风口。
(白酒一条街)
这时候,茅台镇的酒糟味又极具魅力,吸引着外来的“淘金者”,上市公司也闻风“染酱”:远在天水,以种金针菇为主业的众兴菌业来了;位于厦门,做互联网营销、包装的吉宏股份也来了。
如今,茅台镇的空气中,还充斥着资本的味道。
圣窖酒业疑云
在茅台酒的故事里,有一笔非常重要:1915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一摔成名”,最终捧回“金奖”,从此蜚声中外。虽然故事的真实性一直充满争议,但不妨碍茅台反复讲述。
(1915广场上的破酒坛)
后来,茅台镇上就有了1915广场和破酒坛雕塑。1915广场建在赤水河畔,是茅台镇最繁华的地段。广场上,最耀眼的就是巨大的金色破酒坛雕塑。
很多酒厂将招牌扎堆竖立在广场对岸,争夺广场上的眼球。尤其是到了晚上,招牌有了光与色的装饰,更是争芳斗艳一般。
(一河之隔,1915广场对面,酒厂招牌争芳斗艳)
不过,众兴菌业拟收购的圣窖酒业,却在招牌堆里找不到。
茅台镇上,几乎人人都与酒有关,但问及圣窖酒业,得到的回答总是“没听过”。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众兴菌业因“染酱”而被追捧。在公告拟收购贵州茅台镇圣窖酒业股份有限公司(简称“圣窖酒业”)100%股权之后,众兴菌业连续六个涨停。
圣窖酒业位于茅台镇下坪村,进厂区的路十分崎岖。令人不解的是,酒厂门口的公司名,除了写着圣窖酒业及其销售公司,还写着一家叫酒城酒业的公司。
(圣窖酒业门口)
在两家公司的官方简介中,均未提及对方。酒厂附近的本地人告诉市界,圣窖酒业原来没有生产车间,只有包装车间和办公大楼是其修建的,而整个厂区的生产车间都是酒城酒业的。
圣窖酒业的实际控制人、董事长为江苏人刘见,生于1954年。据圣窖酒业宣传片介绍,刘见是一位收集酱香酒的爱好者,1980年初到茅台镇,喝了人生中第一口酒,从此便爱上了酱香酒。之后更是痴迷到不能自拔,于是,2007年收购了茅台镇先后酒厂。
收购酒厂后,刘见找酿酒传人,找到的酿酒师为邬伦高——酒城酒业的拥有者。酒城酒业的介绍称,公司的前身为茅台镇邬氏酒厂,由邬氏族人于1983年创立,于1999年变更为酒城酒业。在很长时间内,邬伦高持有酒城酒业80%的股权,邬远杨持有剩余20%。
官方介绍称,圣窖酒业是由刘见在收购的基础上于2011年组建的,但未提到与酒城酒业的关系。不过,在圣窖酒业官网“新闻资讯”一栏中,市界发现,有一篇内容显示,“2014年9月9日,江苏曜辉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参与了圣窖酒业对酒城酒业的兼并收购。”
江苏曜辉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实控人也为刘见。意思很明显,酒城酒业在2014年被圣窖酒业兼并收购了。奇怪的是,这篇内容的发布时间是在四年后的2018年8月24日。
(圣窖酒业官网截图)
天眼查App显示,截至7月10日,圣窖酒业与酒城酒业并没有明显的股权关系。而邬伦高于2019年12月退出酒城酒业股东行列后,邬远杨持有酒城酒业99%股权,王洪均持有1%。
两家公司对产能的描述也不一样。圣窖酒业称,公司现已实现储酒60000吨、年酿酒3500吨的生产能力。而酒城酒业称,公司现有生产车间占地60余亩,标准窖池1182个,已形成年生产能力4000余吨优质酱香白酒的规模。在众兴菌业的公告中,并未透露相关产能情况。
弄明白这二者的关系至关重要,因为两个厂区虽然是连在一起的,但是有各自的大铁门。如今,茅台镇的生产车间可是寸土寸金,产能不一样,故事就不一样。
(酒城酒业的大铁门)
市界向相关方求证两家公司的具体关系,均无果——圣窖酒业、酒城酒业电话不通,而众兴菌业年报上留的董事会秘书与证券事务代表的电话拨过去,对方表示“不了解,以公告为准”。
生产车间变库房
“如果圣窖酒业成为酱酒第二股,那也太没排面了!”贵州茅台将酱香型白酒的地位拉到了新高,于是,赤水河畔的一众小弟开始争夺“酱酒第二股”的名号。
习酒、郎酒、国台酒,均不甘示弱,但都因各种原因遇到了阻碍。这三家酱酒企业规模较大,且知名度较高。作为茅台镇人,又在当地一家大酒厂工作了十来年,张朝觉得,这三家争当“酱酒第二股”在情理之中,而圣窖酒业跟它们比实在差远了。
在圣窖酒业和酒城酒业的厂区,办公大楼看着并不老旧,而且办公楼侧面还有一个“匠香世家”的大门楼,看起来像是新修的。
(“匠香世家”大门楼)
这与其生产车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中一个生产车间的内部)
从高处看,这个厂区有4个生产车间。生产车间里,看着很有年代感,其中一个墙上贴的《酱香型白酒生产作业指导书》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上面还缠绕着蜘蛛网。张朝说,从窖池数量来看,这个厂区的规模,在茅台镇算是中型酒厂。
在生产车间的门口,规则地摆放着不锈钢储酒罐,但里面的储酒量,无从知晓。
(生产车间门口,不锈钢储酒罐)
奇怪的是,有一个生产车间并没有投入生产,窖池是空的,也没有生产的痕迹,里面还停放着装满包装材料的大卡车。“估计是产能过剩,或者没有太多资金投入生产。这种体量的酒厂,如果生产线满载运行的话,就很难有心思去做营销了。”张朝向市界分析道。
(空窖池旁边,停放着装满包装材料的大卡车)
从卡车上的包装盒的信息来看,生产企业写的是酒城酒业,出品企业为贵州和义烧坊酒业有限公司。简单来说,酒是酒城酒业生产的,而贴的品牌是和义烧坊的。
在厂区的包装车间,温州老板陈茂过来拉货,他跟圣窖酒业做的正是贴牌生意。陈茂做了自己的品牌,然后从圣窖酒业买基酒,做成完整的商品后,再拉到自己的渠道销售。
陈茂告诉市界,圣窖酒业“以前不忙的时候600件就接单,现在低于1000件不接单”。对于1000件的拿货价,陈茂不便透露,只是说“拿货价肯定没有几百万,销售额能有几百万”。一般情况下,1000件为6000瓶。陈茂贴牌的包装上,生产企业写着酒城酒业。
在茅台镇上,除了几家大酒厂,贴牌、定制、散酒批发是最普遍的生意模式,很多商铺的招牌上,在店名下面都用小字体写着“OEM”三个字母,连小餐馆的女老板也能给你解释一通。
张朝说,酱酒的热闹属于茅台、郎酒、习酒、国台等大品牌,绝大部分酒厂,“如果自己做品牌是很难很难做起来的”,主要还是做基酒(贴牌、定制、卖给大酒厂)的生意。
(天猫旗舰店截图)
在电商平台,圣窖酒业销量十分惨淡。在天猫圣窖旗舰店,圣窖酒业大部分产品的付款人数只有十位数、个位数,甚至不乏付款人数为0和1的产品。但是,这并阻挡不了众兴菌业的追求。
从业绩来看,未经审计的情况下,2018年至2020年,圣窖酒业营收依次为81.09万元、2833.12万元、5739.64万元,净利润为-279.48万元、810.03万元和2121.17万元,增速惊人。不过,2020年,圣窖酒业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量净额仅421.13万元。
“追求”24个窖池
就在众兴菌业的涨停声中,吉宏股份也快马赶到了茅台镇。6月28日晚间,吉宏股份公告称,拟收购贵州钓台贡酒业有限公司(简称“钓台贡”)不低于70%的股权,进而持有贵州省仁怀市茅台镇古窖酒业有限公司(简称“古窖酒业”)。
古窖酒业位于赤水河谷旅游公路边上,大门口就是双车道的公路,行人稀少,只有车辆川流不息。这家极小规模的酒厂,便是钓台贡的核心资产。
(古窖酒业厂区)
根据吉宏股份在公告中的介绍,古窖酒业现有窖坑24口,年产优质酱香基酒180余吨,现有近2000吨80年代至今不同年份53%vol大曲酱香基酒。
这在行业内已经成了笑谈。只有24个窖池,都达不到一个标准车间的规模。白酒行业专家蔡学飞向市界表示,在行业内,一家酱酒企业的最小车间也要有46个窖池。因此,古窖酒业只能算作小微酒厂,甚至可以说,就是个作坊。
至于“近2000吨80年代至今不同年份53%vol大曲酱香基酒”的说法,更是模糊不清——有多少基酒是上个世纪的,有多少又是近些年生产的?要知道,茅台酒厂在不断扩产的情况下,在1983年才达到1189吨的产量。更何况,古窖酒业于1993年才成立。
古窖酒业所在的双龙村,原本不属于茅台镇,而归属于相邻的二合镇。2015年,仁怀市乡镇行政区划调整,撤销了茅台镇、二合镇建制,设置了新的茅台镇,而新设置的茅台镇所辖地域就包括了原茅台镇、二合镇地域。就这样,赤水河畔的古窖酒业,也沾上了茅台镇的资本味。
(茅台镇马路边写着“茅台酒镇”)
事实上,连年亏损的古窖酒业,已经资不抵债。从只披露的近三年的业绩来看,从2018年至2020年,古窖酒业处于连续亏损中。2020年,其营业收入为138.48万元,净利润为-177.72万元。截至2020年末,古窖酒业资产总额为8752.09万元,负债总额8600.14万元,净资产仅为 151.95 万元。
彼时,古窖酒业为国有控股企业,四川富润志合投资有限责任公司、成都富润财富股权投资基金合伙企业(有限合伙)分别持有其84.407 %和15.593 %的股权,这背后,是四川国资委和四川财政厅,其于2012年前后入主古窖酒业。
2021年2月,古窖酒业100%股权及债权捆绑联合转让,钓台贡以1.75亿元交易对价竞得。相较于古窖酒业2020年末净资产,溢价率高达114倍。
钓台贡成立于2021年1月,2月竞得古窖酒业100%股权,3月还在发布“钓台贡”系列新品,6月就要“卖身”给上市公司。这一顿操作,简直神速。公告显示,2021年5月末,古窖酒业负债总额已经超过1亿元,净资产为-130万元,已经处于资不抵债的状态。
在电商平台,几乎都搜不到古窖酒业的产品。但是,在古窖酒业的厂区院子里,有外地车牌的大卡车在装货。行业内人士表示,像古窖酒业这种小厂子,业务模式跟圣窖酒业差不多。
(古窖酒业大门进去的院子里)
虽然已经属于钓台贡,且将“卖身”吉宏股份,但在古窖酒业办公区的大厅里,贴的公司简介依然是以前的:“古窖酒业是四川省属国有企业……位于赤水河东岸,与国酒茅台同根同源……”
相关公告显示,钓台贡注册资本为6000万元,蔡啟俊持股90%,系公司实控人;王安持有10%,为法定代表人。蔡啟俊生于1976年,贵州仁怀人;王安生于1975年,四川广元人。
“酱酒热只是名酒热,背后还涉及大量的企业经营问题,像古窖酒业这种,短期内,由于品牌、产能、组织、市场等限制,很难有发展的机遇。”蔡学飞表示,至于吉宏股份拟收购古窖酒业,很有投机、蹭概念的嫌疑。
狂热背后
“茅台镇水很深,鱼龙混杂。”去茅台镇走一遭,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
茅台镇,约21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几乎一切都与酒有关。谁都想蹭上贵州茅台这艘巨轮,从品牌名、到内外包装,再到广告。更有甚者,还打出“本店推出神似飞天口感散酒,相似度高于98%”的广告标语贴在店铺门上。
(贵州茅台厂区)
据官方介绍,茅台镇拥有酱香酒产品2000多种,酱香酒企业300多家。不过,当地人说,这只是有生产许可的酒厂,如果加上其他小酒厂、销售公司、贴牌加工企业,肯定超过了3000家。
遵义市、仁怀市酒业协会副秘书长周山荣给了市界一个具体的数据:茅台镇光白酒生产企业就有1249家,包括大小酒厂和小作坊。放眼整个仁怀市,1779家白酒生产企业中,小作坊登记许可的915家,无证无登记许可的266户,优质标的并不多。
那么,为什么众兴菌业、吉宏股份分别与圣窖酒业、古窖酒业看对了眼呢?“各取所需”,是白酒行业比较普遍的看法。
众兴菌业与吉宏股份虽然主营业务不同,但有一点很是相同——业绩平平或不稳定,甚至出现下滑,在资本市场也没有亮眼的表现。相对应的是,茅台镇的酱酒正处于风口,又在贵州茅台这个超耀眼的光环下。
反观圣窖酒业和古窖酒业,对于资本的态度很是活跃。
古窖酒业高溢价易主仅四个多月后,就又要被卖掉。圣窖酒业就更活跃了。2020年9月,以托管金矿和贸易为主营业务的*ST园城公告,准备跨界收购圣窖酒业100%股权。不过,在交易所下发问询函后,11月初,*ST园城便宣布,无法就标的公司估值达成一致意见,决定终止收购。
在官网介绍中,圣窖酒业还称,公司隶属于中国新飞天酒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香港注册),将随集团公司在香港主板整体上市。不过,现在看来,已有二心。
白酒热,最热是酱香,况且,很多中小酒厂的日子并不好过,此时套现离场,何乐而不为?用周山荣的话说:“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于是,众兴菌业、吉宏股份跨界而来,圣窖酒业、古窖酒业上前给了拥抱。
“许多主业不振的企业想通过染酱来获得话题,提升资本表现,这种投机行为是非常危险的。因为酱酒虽然进入门槛低,但是持续性成本高,并且周期性明显,市场过热会加快行业泡沫化。”蔡学飞向市界分析道。
不过,“染酱”却越来越狂热,修正药业、劲牌、水井坊、海南椰岛、海银系、巨人投资、金东集团、五叶神……都来了。
从前例来看,做出成绩的并不多。天士力算是比较有耐心的,1999年就进入茅台镇,将国台酒打造成了知名品牌。海航和娃哈哈曾经也雄心勃勃,但最终纷纷败退茅台镇。
白酒行业专家、九度咨询董事长马斐告诉市界:“风险是迟早的事,很多人会赚钱,也有不少人会赔钱,没有一直的狂热。除了部分一二线品牌,其他酒厂没有品牌还盲目扩张,这就是雷区。消费者也不会接受没有品牌的产品。”“真正的风险在于,很多企业并不自知。”蔡学飞直言。
在1915广场,国台酒业的广告最响亮,大屏幕上播放着天士力董事长闫希军造就国台酒的故事,诉说着外来资本在茅台镇的成功。
(赤水河畔,正大兴土木)
一河之隔的对岸,酒厂招牌林立,砂石车、混凝土搅拌车在长征路上络绎不绝。车道较窄,避让不及,时不时堵车。在从主干道延伸开的支路上,塔吊高耸,正大兴土木扩建酒厂。不久的将来,这里又将诞生新的故事。
两岸之间,赤水河蜿蜒而过。如果上游多降雨,夹杂着泥沙的水流就变成了红色,流速也加大了。对当地人来说,这是“母亲河”。对跃跃欲试者来说,这就是流淌着的财富。
(文中张朝、陈茂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市界(ID:ishijie2018),作者:雷彦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