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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大学EMBA项目(ID:FDSMEMBA),内容整理自“君子知道”复旦大学EMBA人文商道讲堂,文章首发时间:2020年12月15日,作者: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头图来自:君子知道
《红楼梦》既说“万境归空,浮生聚散”,也说“福善祸淫”,整部书既谈“空”又说“有”;既要超情悟道,又要深入情海。用骆玉明教授的话说,《红楼梦》渗透了以世俗人生为虚无的哲学与宗教意识,却又令人感受到对生命不能舍弃的眷爱。
在这个跌宕起伏、充满“人世无常”的2020岁末,“君子知道”复旦大学EMBA人文商道讲堂请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辞海》古典分科主编骆玉明,为大家解读《红楼梦》。面对命运的无常去抗争,无论成功或失败,都是生命之美。
以下为根据讲座整理的主要内容。
“风尘碌碌·《红楼梦》中看人世无常”,非常让人感慨的一个题目。去年(2019年)网上流传着一张照片。美国的旅行者一号飞到了太阳系的边缘,马上就要飞出太阳系,不能再向地球传递信息了。它传了一张照片,回头跟地球告别。照片里面就是一道星河,然后地球就是这道星河当中的一个小点,真的就是所谓“恒河一粒沙”的感觉。
我们有时讲人生犹如微尘,你看照片里地球才是一颗微尘,这个世界的宏大是人所无法描述的,甚至是没有话可以说的。而自古以来人类一切光荣与梦想,一切阴谋,一切雄才大略,一切爱与恨,一切悲欢都是发生在这一颗微尘之上的。
这里就有一个人生的根本性矛盾。人的情感,人的欲望,人对世界这种贪执的兴趣,是一个无限的东西;但是人的生命,人所拥有的时间,人能够获得的东西其实是非常有限的。那么这就造成一个人生的困境,这种人生的困境自古以来被文学不断地表现。
在中国文学里,这种人生无常的意识比西方文学更强烈一些。这里有一个重要原因,中国文化是宗教色彩不太强烈的文化,不是说这个文化里面它没有宗教,而是说宗教对于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力量没有那么大。在这样一种文化中,中国人面对的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怎样来确认生命的意义。
宗教有一个重要功能是给人带来安全感。一个信仰宗教的人,对人生的意义是不存在疑问的,如果没有宗教信仰,生命的意义怎么来确认?在中国文化系统里,儒家带有一个近似宗教的意味,或者说近似宗教的功能,从孔子开始明确地提出来一个核心的概念,就是“仁”。“仁”可以理解为一些具体的道德,比如说“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还有一种抽象的解释,它不是具体的道德,它是指道德的完成,追求“仁”就变成了以儒家学说为核心的中国文化对于生命意义的解释。
但是儒家这种对于生命意义的解释,在人们精神生活中的力量无法像其他宗教信仰那样强。儒家文化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后,它变成限制性的一个工具。一种思想学说作为一个精神性的资源、提供关于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解说的时候,它是带有一种超越型的;当它同时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时候,那么它必然卷入到具体的权力和利益的冲突当中去。
政治是一个“脏”的东西,政治里面包含非常复杂的利益冲突。所以儒家的学说一旦成为意识形态以后,它又卷入到这种政治的冲突当中去。使得它作为一个精神之源的力量受到非常大的削弱。
女性是男权社会为代表的肮脏的政治文化的反面
《红楼梦》里宝玉有句非常有名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一见女儿就觉得清爽;男人是泥做的,我一看见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这里面有一种很明显的性别歧视,其实这句话是《红楼梦》里很关键的一句话,这里所说的“男人”不是一个简单的性别指向,“男人”在《红楼梦》的时代承担着社会主体的政治和文化。在宝玉或者说曹雪芹看来,它是一个朽烂的东西,它不具备崇高性,不能够给人一种精神支持,无法定义人生、给人生以一种崇高和美好的阐释。
生命是需要纯洁和高尚的。女性是什么呢?《红楼梦》是一个赞美女性的小说,所谓赞美女性,我想可以从两重意义上来说:
第一,它是对中国历来的文化中,对女性的轻视、对男尊女卑的反驳;
第二就是它表达了女性代表的生命在没有受到外来力量侵蚀的情况下,具有的一种美好。
生命没有意义,但它可以寻求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美不需要意义,美自身就是意义,而美体现在女性身上,但是那些女孩也是要被毁灭的,因为整个世界的结构就是一个走向毁灭的社会结构。
如果说女孩也被这个世界所毁灭,那么人还可以做什么呢?还可以做梦,还可以回想你所见过的那些女孩。男同胞可能到了某一天想起一生当中做过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事情真正有意义,只有你认识过的那些女孩才是你值得回忆的,这就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原因。
中国历史中有两部伟大的著作是有相似性的,一部是司马迁的《史记》,一部就是《红楼梦》。这两部著作都是作者把自己全部的心血贯注其中。司马迁是不愿那些英雄豪杰在历史当中被埋没掉;曹雪芹则是不愿自己生命中所见过的那些女孩,她们的聪明、她们的美好、她们的智慧、她们的闪亮,她们生命的光彩被埋没掉,所以他写了《红楼梦》。
生命之所以美,是因为我们曾经反抗过那无法反抗的命运
在《红楼梦》里面,如果要选一个中心的话题,实际上是人和命运抗争的过程,我写过一篇文章讲探春,探春的一生告诉我们两件事情:人必须要反抗他的命运,我们是生活在命运之中的,有各种各样的力量在支配我们,但是你如果不去反抗你的命运你就不能成为自己。
然而,如果命运是可以反抗的,那么命运也不能叫做命运,甚至一个人反抗命运的方式都是由命运决定的。就比如探春,她生活在那样的一种条件下,会形成她那样的性格。
大观园里,林黛玉住的是潇湘馆,带着一种哀愁的诗意;宝钗住的是蘅芜苑,探春住的秋爽斋就非常的大气、非常的明朗。三开间的一组房子,全部打通。一个小女孩住的地方,她要把它弄成一个大厅堂,对着正门放一个大桌子,墙上挂着是颜真卿的字,米芾的画。当然你可以认为是贾府里的收藏,但是必然是探春特别喜欢,会把它要来。
探春的一切,她的摆设,她的住处,她喜好的东西都带着贵小姐的那种高贵和显示气派的东西,她比贾府所有的小姐们都讲究气派,为什么?因为她是小老婆生的,她怕别人看不起她。她把自己排场搞得那么大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悲哀的。她是一个妾生的。她的母亲赵姨娘是特别猥琐的一个女人,赵姨娘整天地提醒她我才是你的妈,你应该给我带来很多好处。探春说过一句很豪气的话,她说我但凡是个男人,早就不待在这了,我一定出去干一番事业。但是我是个女孩,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这样的一个女孩,充满智慧、性格豪爽、有判断力,做事很果断。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探春不是心怀不满嘛,她叫丫头们都拿着镞,站在两旁把大门打开来,像要打仗似的,有一点诸葛亮空城计、坐在城楼观风景的味道。王善宝家的笑嘻嘻走过去摸摸她的衣服,她“唰”一巴掌甩过去,打得那个女人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她很强调自己珍贵的身份。但是她终究也是无可奈何,最后嫁到很远的地方去。
其实你读《红楼梦》、或者更多的小说,你会发现做事情成功或者失败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失败又怎么样?我做过我自己了,这才是人活得有意思的地方。生命是我们无法把握的,但我们仍然尽力去把握它,去寻求我们想要的东西。生命之所以是美的,是因为我们曾经反抗过,我们努力去做过。
尤三姐:放荡、刚烈和自由
《红楼梦》里有些人物的写法,可能一般人不太容易读得懂。尤三姐是《红楼梦》里面写得很特别的人物。
《红楼梦》是对女性的一部伟大的赞美诗。它赞美了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这些人,更了不起的是它还赞美了像晴雯、鸳鸯、平儿、芳官这些奴婢,这些奴婢在曹雪芹的笔下写得那么生气勃勃。而所谓生气勃勃的归根结底是什么?归根结底她们是有尊严的,她们虽然被命运剥夺了尊严,但是她们仍然记得是有尊严的,她们是热爱自由的,她们是勇于反抗的。因为写了这些奴婢,才更值得我们钦佩。
但是比这个还要了不起的是他还写了尤三姐。尤三姐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二尤有一个特殊的地方,这两个人物不是妓女,但是她们身上有妓女的影子,曹雪芹把自己对妓女的理解写到了这两个人物身上去。
尤二姐和尤三姐从表面的身份上看,是宁国府贾大爷贾珍的小姨子。贾珍对自己的小姨子怎么那么轻薄,随意玩弄呢?仔细看才明白,《红楼梦》把社会的各种阶层的关系转移到家庭以后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红楼梦》里有这样一个情况,就是说男主人前妻去世了,如果前妻有儿子,续弦的妻子一定比之前的家境身份要低。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荣国府的贾赦,邢夫人是续弦,邢家是一点势力都没有的。在荣国府里面,贾赦的儿子贾琏不是邢夫人生的。一个大家族,如果前妻有儿子留下,并且这个儿子已经要成年了,那么这个家庭的权力和财富的继承方向是以前妻和她儿子的方向往下继承的,续弦不能改变这个结构。
所以大富大贵的人家是不会把女儿嫁给别人做续弦的。尤氏是贾珍的续弦,贾珍的儿子贾蓉不是尤氏生的。尤氏事事都顺着贾珍,贾珍跟秦可卿、跟儿媳妇搞那些事尤氏只当作不知道,连焦大都知道,尤氏不知道。因为知道了那么办呢?不是彼此难看嘛。
那么尤二姐跟尤三姐又怎么回事呢?尤二姐跟尤三姐是尤氏的继母带到尤家来的拖油瓶,也就是说尤二姐和尤三姐不姓尤,她们的身份比尤氏还要低。所以贾珍和二尤,表面上是姐夫和小姨子,其实是贵族豪门跟平民的关系。
二姐和三姐以及她的娘,是靠贾珍资助她们生活的。贾珍本来是个好色之徒,二姐和三姐用书里的描写来说“所谓天下绝世”,就不是一般的美女,那哪有不去沾的道理。
至于说中国古代的妓女,我们恐怕不能用现在的“性工作者”这样的一种眼光去看她,中国古代的妓女有她的特殊性,她们常常有比一般家庭妇女更多的艺术教育,艺术是她们提供服务的一个内容;她们是社会的边缘人,身上有更多的自由不羁放荡,不受拘束和敏慧,也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更多看到人的虚伪、人的肮脏。了解了这些,回过头再来理解曹雪芹写尤二姐,特别写尤三姐的时候,包含着一种什么东西。
本来尤家两姐妹跟贾珍都有一些不干净,贾蓉也夹在里面,后来贾琏又加进来,变成了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一种混乱的关系。但是比较起来,贾珍对三姐总不是很顺利。后来贾琏娶了尤二姐,他本来是觉得她漂亮所以喜欢,后来几乎是爱上尤二姐了,把自己多年攒下来的私房钱全部交给她管起来。为什么明白吗?尤二姐性格所有的特点都是王熙凤的反面,美丽、软弱、温和、温顺。这个故事《西游记》里也有,牛魔王喜欢玉面小狐狸,她所有的性格特点都是铁扇公主的反面。
二姐嫁给了贾琏以后,贾琏另外买了一套房子跟二姐住着。贾珍还去看她,实际上是去看三姐,他对二姐已经不太有很大的兴趣了,又去勾搭三姐。三姐跟贾珍本来也有一点不干不净,逢场作戏。小说里描写,贾珍到了二姐那个地方,二姐和尤老娘见了面先后走了,就剩贾珍和三姐两个人。小说里面写他们是“百般轻薄、无所不为”,然后小丫鬟都看不下去了,小丫鬟也走了。
这个时候贾琏回来了,二姐对这个场面就很难过。二姐本来跟贾珍是不干净的,她非常担心贾琏对这件事起疑心。贾琏夸她漂亮,她说我这种品行不好的,还是不漂亮的好。意思就是想让贾琏知道,这个事情她很难受。贾琏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就闯到贾珍跟三姐在一起的屋子,贾珍吃了一惊很尴尬,然后贾琏显出一幅特别豁达洒脱的样子,说咱们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说呢?然后举起酒来就要和尤三姐喝酒,说敬你小叔子一杯,意思是你去嫁给贾珍得了。
这个事情可能所有人都觉得好,尤老娘当然觉得好,两个女儿都有了着落,虽然是做妾,但是嫁的是荣国府的老大、老二;二姐当然觉得好,这样一来贾珍以后就不来了,她就跟贾琏好好过日子了。贾珍也觉得好,既然这么偷偷摸摸弄得很尴尬,那么娶回去不是更好吗?
没有一个人想到尤三姐觉得好不好。中国人很自然的想法,一个堕落的女人还讲究什么呢?堕落的女人是没有尊严的,何况你们刚刚在一起鬼混。但是《红楼梦》里接下来怎么写的呢?尤三姐跳起来站在炕上,手指着下面骂,骂贾珍、骂贾琏,不仅是骂,戏弄他们,喝了酒以后她比日常更迷人,而且又做出一种很放荡、撩人的样子,弄得贾珍跟贾琏碰也不敢碰,走也不愿走。
《红楼梦》里就说了这样一句话,说:“倒是她嫖了男人,而不是男人嫖了她。”这一句话很惊心动魄,就是说男人和女人之间可以做“性游戏”,但是这个“性游戏”不一定是由男人来决定的。一个堕落的女人仍然是有尊严的,仍然是刚烈的,因为她是自由的。我乐意跟你玩,就玩了;不乐意跟你玩,你就给我滚到一边去。
以自己的意志活过了,无所谓失败,这就是无常中的美好
《红楼梦》的这种写法现在看起来都是很让人吃惊的。很少有人真正能够理解曹雪芹这样写的意义,所以产生很多问题。程本120回,不仅加了后面10回,还改了前面80回,改得最多的就是尤三姐,变成虽然她有时候也跟贾珍开玩笑,但是她从来没有那么堕落过。而且贾珍来看二姐的时候,尤老娘根本就没有离开,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百般轻薄。
程本试图把尤三姐写成一个贞洁的女人,因为三姐后面有刚烈的故事,觉得柳湘莲误会了她。其实柳湘莲没有误会她,只是没有真正了解她。
在程本的作者看来,一个女人如果要刚烈她必须是贞洁的,堕落的女人没有尊严,不能刚烈。这是程本的见解,也是很多研究者的意见。复旦的李大潜先生在上世纪6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他也说程本改尤三姐是改得好的,使尤三姐的形象得到了一种统一。
台湾的白先勇也是这个观点。他觉得尤三姐都和贾珍混到那个样子了,还有什么立场去骂人呢?一个堕落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刚烈呢?我有时候想曹雪芹写完《红楼梦》以后,说自己“一把辛酸泪”,写完了他为什么还要哭?觉得我写出来你们未必读得懂。
我们再把尤三姐的话题转到刚刚跟探春一样的话题,就是人和命运的关系。尤三姐这样闹得贾琏那边一塌糊涂,贾珍虽然不舍得,最后也没有办法,只能同意让她去嫁人。尤三姐说要嫁人可以,一定要是我心里有意义的,只能嫁给我爱的人,否则不管他多么有钱、多么漂亮都不行。
尤三姐怎么会爱柳湘莲呢,柳湘莲是一个破落的世家子弟,有一点江湖游侠的气质,长得很帅会武术,打薛蟠打得像猪狗一样的,还会演戏,经常登台表演。5年之前尤三姐看过柳湘莲演的戏。这是一个影子,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一个洒脱的世家子弟,那么帅会唱戏,那是尤三姐在她堕落的命运当中给自己虚构的一个影子,她爱的人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这个人从来没有跟她交往过。
柳湘莲听了贾琏的话,听说是天下绝世,就答应了,他把祖传的鸳鸯宝剑中的雌剑作为订婚礼物给了贾琏,但回过头想想总是不对,这女家怎么赶着要订婚。然后就问贾宝玉,宝玉说你要的是一个天下绝世,这是个天下绝世就够了嘛,你还问别的干吗?这话意思就是她不干净对吧?
柳湘莲并没有误会尤三姐,只是不能够了解尤三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柳湘莲到贾琏那里去要回订婚的礼物,三姐从后房走出来,说“我把剑还给你。”这就是尤三姐对柳湘莲一生说过的仅有的一句话,然后拔剑自杀了。
虽然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但是她脑子里还有对生命的梦想。这样的女人必然是这样结束的,她只能这样结束。这个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这个故事美就美在她这样生活过了,她这样用自己的样子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了,尽管她最后是失败了。
什么叫失败?有人不失败吗?所以其实不在乎什么失败不失败,我们以自己的样子、以自己的愿望、以自己的意志活过了,我们不在乎什么失败不失败,这就是无常当中的美好。
王氏姑侄主理贾府:社会等级差别转化到家族内部后的缩影
下面我们从大的框架说一说。如果把《红楼梦》比作是牡丹花,其中最核心的部分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三个人婚姻和恋爱的故事。
然后向外扩大一层,是贾宝玉的小家庭,生父母贾政和王夫人,然后是赵姨娘,赵姨娘生的儿子是贾环,生的女儿是探春。这是一个小家庭,再往外面放大一层就是荣国府,荣国府上面最高的长辈是老太君。老太太的丈夫贾代善是贾府的第二代,再往外面扩展就是整个贾府,因为贾府有两个府邸,一个是宁国府,一个荣国府。贾家在小说里的身份是开国国公,其实就相当于我们的十大元帅。《红楼梦》里提到了八个开国国公。
宁国府和荣国府再往外扩大一层,就是所谓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史家就是贾母的娘家。史家在小说里面不活跃,但是也没有完全败落,老太太的两个侄子是侯爵。贾母有三个侄子,就是她哥哥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史湘云的父亲,但是老大很早就死了,所以史湘云是在老二家长大的,二叔、二婶对史湘云不好,所以老太太经常把史湘云叫到贾府来。薛家就是薛宝钗他们那一家,她的母亲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妹。王家是什么情况呢?王熙凤曾经说过贾琏:“把我们王家的地缝扫一扫,够你们贾家过一辈子的了。”这话就算是夸张,打个1折,“把我们王家的地缝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年了”,那也是很豪气的了。所以王熙凤在贾家是很强势的。
贾府在前一代还处在一个鼎盛状态,贾珍的爷爷贾代化做的官是京营节度使,相当于京城地区的军事长官。这个位置对于中央权力来说至关紧要。康熙的几个儿子争夺皇位最后为什么雍正成功了?因为隆科多帮他,掌握了京城的军队就是在夺权的过程里获得了最大的保障。
京营节度使这个职务,表明贾府的上一代、也就是《红楼梦》故事开始前还处在一个全盛阶段。但是到了故事开始的时候已经衰退了,《红楼梦》故事起笔就是从贾府走向衰退开始的。
为什么衰退呢?整个宁国府和荣国府所有的男性没有一个精明强干的,他们没有力量支撑这样一个世袭高阶权贵的家族。因为这样一个世袭贵族除了有祖先留下来的地位和荣耀外,还要参与这个国家政治权力的运作,没有能干的人就无法在这个权力场当中纵横直入。但是四大家族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些家族是互相支撑的。当时谁处于全盛?就是王家。
王家的核心人物是王子腾,这个人很特别,他没有出场,却总是不断地被提及,他是《红楼梦》的故事当中作用最大的人物,所有人物的命运都跟他有关。王子腾作为王家的代表,是四大家族中处于上升阶段的政治人物,他一出场官职就是京营节度使,很快就被委任为九省提督,九省提督就是九个省的军事长官,后来又从地方上调回京做内阁大学士,也就是宰相,但是死在半路上。
薛姨妈和王夫人都是王子腾的妹妹。林黛玉进了贾府以后,开始很开心,老外婆非常心疼她。后来不开心了,为什么?薛宝钗进来了。我们知道薛宝钗比她会做人,林姑娘是一个很任性的人,喜欢谁就喜欢谁,不喜欢谁就不喜欢谁,贵族府邸的那些仆人都是势利眼,值得喜欢的人很少,所以她讨嫌别人,别人也讨嫌她,不敢得罪她,但是不喜欢她。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薛姨妈带着薛宝钗住在贾府里面,她们是王家的人。贾府的那些仆人妈妈们,谁敢不拍王家的马屁?林黛玉一看就知道这样的情形,就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
大观园里后来了一个女孩,邢岫烟,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薛宝钗是王夫人的侄女,这两个人身份一模一样,大夫人的侄女和二夫人的侄女地位一样吧?可是你看她们在贾府里的区别多大,薛宝钗人人都喜欢,老太太掏钱给她过生日。邢岫烟借住在迎春的屋子里面,借迎春的那些化妆品用一用,那些仆人嘀嘀咕咕,说三道四。雪天聚会,人人都穿了皮草披风,而邢岫烟只有家常旧衣服,她没有雪地里专门的那种大衣。这就是《红楼梦》把社会的等级差别转化到家族内部以后,它所呈现出来的面貌。
以前我们经常说《红楼梦》具有政治性,《红楼梦》真正的政治性是体现在这些地方,比如贾珍跟二尤的关系,邢家和王家的关系,然后再扩展到整个社会的各个阶层,上到皇宫、下到乡村的老太太这样的一个社会途径。《红楼梦》的结构有两条线索,一条线索是家族内部的日常生活,通过写家族内部的日常生活体现人物的性格,或者说人和其命运的关系;另一个线索就是从这个家族延展开去的贾雨村、刘姥姥这些人物和他们背后的社会。
我刚刚其实已经说到一些这个社会的这种不同的身份和等级在这个家族内部的反映。写贾府的时候,一开始是通过林黛玉进贾府来写的,林黛玉先见了老外婆,在这里她见了两个舅妈邢夫人和王夫人;见了王熙凤,见了贾府“三春”,元春在皇宫里;然后就去拜见舅舅。
这里很奇怪,她坐了车出了荣国府的大门,在街上转了一圈,转到另外一个门才进到贾赦院子里面去。也就是说,贾赦是把荣国府隔出一个院落出来在那里单独居住的。然后再回过头来拜见二舅贾政,贾政和王夫人就住在荣国府的主建筑荣禧堂边上。
老大贾赦是长子,继承了荣国公爵位,但是他不是主持这个家族的人。这个家族的内外事务,男性的管理者是贾政,女性的管理者不是邢夫人,而是王夫人。也就是说,荣国府的管理权是掌握在老二这个家庭手里面的。王夫人还有一个帮手是王熙凤,王熙凤说起来是长房的人,因为她是贾赦的儿媳妇、贾琏的妻子,但他们住在贾政旁边,帮助贾政夫妇俩管事,这是很奇怪的。
以前的大家族的规则就前一代的男主人去世后,长子变成大家长,但贾府不是这样的,贾府最受敬重的人是老太太,管事的人是老二。其中原因就是贾府处在一个低落状态,导致贾府必须依赖于外力,也就是依赖于王家。王熙凤之所以得到王夫人的信赖,不是因为她是贾赦的儿媳妇,而是因为她是王家的人。王熙凤是王夫人的侄女。这样一个很曲折的表现,其实政治性很强的。你可以在《红楼梦》里看到这种真实的社会权力关系,写得非常深入。
刘姥姥的攀附与巧姐的跌落:风尘碌碌,人世无常
王熙凤是《红楼梦》里面写得特别生动的一个人物,她在小说里占的篇幅和出场的次数仅次于贾宝玉,而且贾宝玉出场有时候是一些很琐碎的日常,而王熙凤出场往往有非常紧张的情节出现。
《红楼梦》里面所有的人物当中,手头人命案最多、害死人最多的是王熙凤。这样的一个人你觉得她肯定很坏,但是对王熙凤一点也不喜欢的人我还没遇到过。这个人非常地生气勃勃,极其漂亮、极其聪明、又极其贪婪,尽管身体病殃殃的,但是不能说一个病殃殃的人就没有生命力。虽然有时候是心狠手辣的人,但是王熙凤是能够体会别人的人,就是她能够理解一个人在某一种场景下所做出来的反应是什么原因,这其实也是一种理解力和同情心。
王熙凤在《红楼梦》原来设计的故事里是死在牢狱里面的,这里牵涉到另外一个人物的故事,我觉得跟今天的话题说起来特别的契合,就是刘姥姥的故事。
刘姥姥家跟荣国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刘姥姥是一个寡妇,住在女婿那里,女婿叫王狗儿,王狗儿的儿子叫王板儿,你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乡野粗人。狗儿的爷爷做过京城里面的小官。这个小京官跟王夫人的父亲(就是王子腾的父亲)连过宗。连宗就是本来根本就没有关系,但是大家同姓,500年前是一家,我们现在就还作为一家人来往,这就叫连宗,贾雨村就是跟贾府连宗的。
为什么要连宗?从小京官这面来说当然是攀附一个高官。从王家来说,这就跟买股票一样,不知道你这个股票将来是一个垃圾股还是一个潜力股,买了你再说。什么样的大官不是从小的做起来的?哪一天做上去了呢!贾雨村后来不是做到大司马,大司马就是国防部长。
但是很不幸,刚刚连宗不久,原来在上面的继续往上走,原来在下面继续往下落,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王家到了狗儿这个时候,冬天连过冬的东西都置办不起来,狗儿喝了酒就在家骂老婆。一个男人在外面混得不好,通常就做两件事情,一个是喝酒,一个是骂老婆。刘姥姥就教育他,就说你像什么男人?在家里这么恶声恶气地骂女人。刘姥姥说了两句非常有意思的话:“有多大的饭碗吃多大的饭”,命里只有这些东西,你不要贪得无厌;“长安城里遍地的银子,没人去捡罢了。”不是我们不能努力,人既要认命,也要找机会,找到了机会就有了过日子的方法。
于是刘姥姥两进贾府,这两段写得非常精彩,就是穷人腆着脸硬去攀亲戚,希望得到一点资助。中间出现的就是王熙凤。王熙凤在《红楼梦》里面,对于喜欢的人会对他好,比如说对贾宝玉很好,对林黛玉也挺好的,王熙凤特别心疼探春,为什么?因为探春的性格跟她一样,但是探春的命不如她。我刚才说王熙凤这个人还有很多可爱的地方,这些都是她可爱的地方。她对下人是很凶的,但是对刘姥姥有意无意之间做了很多好事。她在刘姥姥面前哭穷,意思是你第一次来求我,我也不能不给你点什么,但你要知道“大有大的难处”。刘姥姥听到这里就觉得很失望,觉得得不到好处了,结果王熙凤冒了一句,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太太给了二十两银子给丫头们做衣服。这话的意思是我们也没有钱,这是丫头做衣服的钱,第一次我就给你,以后你就别想了。
穷人跟富人是不一样的,穷人的穷和富人的穷完全是两回事情,二十两银子对于刘姥姥这个家庭来说是一年的总收入,所以小说里描写得很动人:“刘姥姥浑身都痒起来”,我看到这个地方,真的觉得《红楼梦》里用词用得特别漂亮。第二次就更厉害了,第二次因为老太太要找一个人说说闲话,就把刘姥姥介绍给老太太。刘姥姥陪着老太太在大观园里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得了很多好处,刘姥姥家就靠着她这样去打秋风,日子就过下来了。
这个故事往后面发展最有意思的是什么?贾府彻底败落后,王熙凤的女儿巧姐被卖到妓院去,刘姥姥风尘仆仆把她救出来,带回去嫁给了板儿。世事是不断变化的,这个变化不在我们掌控之中。原来狗儿他家拼命要攀,攀不上,一下掉下来了。但是没想到这个王家一下子掉得还要狠,这样门当户对了。后来刘姥姥家日子过成了小地主,配成夫妻不是门当户对了吗?
我今天选的很多例子都在讲人如何在他的命运中挣扎,就是说他不能逃脱失败。但是这种试图来改变、塑造自己命运的努力,正是人活过的意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大学EMBA项目(ID:FDSMEMBA),作者: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辞海》中国古典文学分科主编。著有《骆玉明老庄随谈》《世说新语精读》《诗里特别有禅》《美丽古典》《走进文学的深处》《闻道长安似弈棋》《长得逍遥自在心》《欲采蘋花不自由》《游金梦》等,主编有《中国文学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