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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09 18:04

香港武打片的高光远去,岭南醒狮何处求生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作者:辛丑,摄影:愤怒银行, 编辑:许智博,原文标题:《被时代淡忘的岭南醒狮,还在寻求生路 | 人间》,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遂溪县黄略镇龙湾村位于雷州半岛的中部,路面上随处可见雨水冲刷而来的亚热带砖红壤。油绿的甘蔗苗长势喜人,连连绵绵铺向远处,紧紧包围着村里的一栋栋楼房。经济上,遂溪县因盛产甘蔗而被冠名“中国甜蜜之乡”,文化上,这里2003年被中国民间艺术协会命名为“中国醒狮之乡”。据官方数字,2007年时,遂溪县有超过300个民间醒狮队,其中“高桩”队伍38个,“地狮”258个,表演人员有1万多人。



而李荣仔,则是本地的“狮王”。他有两手非遗技艺,彩扎狮头和舞狮。


广东人的颧骨高,可李荣仔的脸颊两侧比早年报刊上的照片圆润了许多,以前清晰可见的颧骨平了,他说,是闲出来的。疫情难解的日子里,他很少能接到演出的活儿,狮具的市场需求也近乎于零。但他白天还是会坐在狮鼓厂的凳子上,泡一壶茶,扎狮头,晚上照旧去训练基地,指导年轻人舞狮的动作。


李荣仔


狮鼓厂在李荣仔自家的庭院内,像一个家庭作坊,只不过规模大一点,有一个铁皮屋顶的平房和一栋六层高的楼房。难以想象,从这里出产的“龙湾金聲狮鼓”可以卖到“南狮”的发源地佛山,顾客中有广东各地区的狮队,也可以跨洋远销到美国、加拿大和巴拿马,隔海相望的东南亚国家更是有不少老主顾。疫情之前,雪花般飞来的订单曾是李荣仔幸福的烦恼——实在忙不过来,2020年1月5日,有客户下单380个狮头,1年后交货,他没有空儿接单,在朋友圈发文道:此单可转让。


彩扎醒狮是一门手艺活,扎一个骨架一般要2个小时。制作时,李荣仔在一个铝合金圈框上,用竹篾以“十”字形扎成拱穹顶,首先确定狮头大小和形状,然后在狮头顶上再用竹篾片绷扎出狮角,接着依次绷扎眼眶、狮鼻、狮口、下颔和狮耳。待到狮头的盖骨和五官初具,一个狮头“十”字形的扎点已不下1000个。扎完骨架,狮头还要经过扑纸、彩绘、配饰、点睛等工序。


醒狮不仅工艺精巧,而且样式繁多。外形扮相上,狮鼓厂里既有发源于南海县的“佛装狮”(俗称大头狮)和发源于鹤山县的“鹤装狮”(俗称鸭嘴狮),也有相对小众的麒麟狮、猫狮、鹰狮。醒狮还有色彩区别,狮头多以黄、红、黑三色为主,颜色不同,装饰不同,舞法也不同:比如,“黄脸白须狮”步法讲究沉着刚健,民间称之为“刘备狮”;“红面黑须狮”舞法勇猛而豪放,人称“关公狮”;“黑脸黑须狮”动作粗犷,俗称“张飞狮”。


生产好的各种狮头,已经打好包


这个全国最大的狮鼓厂,是李荣仔十年含辛的寸积铢累。他是“龙湾醒狮”的第五代传承人,跟随祖父扎过走马灯、凿犁头、织鸡笼,也跟父亲学扎做狮头。尽管手艺世代相传,但也不能简单概言为“珠玉在前”,李荣仔的长子李祖杰坦承道:“爷爷扎的狮头不好看,并不叫卖。”


扎狮头技艺的改良自李荣仔始。90年代,他常常一个人踩着自行车去相邻的吴川、化州,甚至是广西那边看别人扎做狮子。回来后,他砍来竹子,靠着回忆别人的技艺,一遍遍地动手练习和改良,可总觉得扎制工艺的瓶颈难以突破,狮头不够精美。


有个上些岁数的村民喜欢说李荣仔的“黑历史”。他说,李荣仔普通话都说不标准,以前他去外面学人扎狮头回来,跟捡到宝贝似的非常兴奋,叫自家的亲兄弟跟他搭个平房搞啊搞,但都没搞出个屁来,连家人兄弟都撂挑子了。


“他也是搞了十多年才起色的,不容易。”


给狮头上色


那时广东走在改革开放的前列,看到港片里的陈真、霍元甲和黄飞鸿后,李荣仔决定去广州佛山一带学习狮鼓技艺。


当时交通并不发达,早上八九点在湛江坐车,要到晚上才到广州。在那里,李荣仔进了一家叫“金聲”的狮鼓厂,学习牛皮鼓的制作工艺——“金聲”两个字也成了十几年后李荣仔狮鼓厂的名字。


2008年,时任广东省文化厅长来李荣仔家考察,看到一家人在自家里扎做狮头,狮鼓堆在屋里,都放到孩子卧室的床尾了,只剩一条狭长的走道容人进出。之后,在政府的扶持下,李荣仔建起了“遂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基地”,政府税务工作人员上门给他办理营业执照,问,起什么名字?李荣仔说,可以起我老东家的名字吗,它在广州,不过倒闭了。


于是,“龙湾金聲龙狮鼓乐厂”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多年之后,这种“博采众长”的习惯依然保留在李荣仔身上。一次,在马来西亚的“狮王争霸赛”中,他看到了一种新款狮头,听当地人叫“老夫子狮”。李荣仔默记下这种狮头的设计和工艺,回到厂子一番捣腾后,货架上便又添了一种新狮头。


这种“四处采花,回巢酿蜜”的意识也传承到了李家下一代。李祖杰在广州读大学期间,跑遍了白马、流花和沙河等批发市场,看到有店家把LED灯设计在衣服上,他灵感乍现,后来,灯光闪闪的“荧光狮”就登上了2020年央视春晚珠海分会场的舞台。


安装在狮头上的LED灯条


官方活动的订单量虽大,但不持久,细水长流的客源还是海内海外的民间醒狮队。得益于热闹的赛事和华人华侨文化交流活动,李荣仔多次率队或参赛或表演,每一次的登台都相当于给自己的狮具做一次精准广告投放。别的队伍看到他们的狮头造型威武、轻盈灵巧,便前来打听“在哪买的”了。 


2012年,龙湾狮团曾赴纽约参加一个“南狮西征”文化交流活动,期间给一个华人狮队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个狮队辗转联系上李荣仔订购狮具,还给他送上了两个“金蛋”——把李祖杰引荐至纽约和华盛顿华人醒狮爱好者的微信群,还在2018年邀请龙湾狮团参加“美国国际龙狮文化艺术节暨首届纽约国际狮王大赛”。



醒狮本发源于佛山南海,之所以能在湛江遂溪旺盛生长,离不开本地一个盛大的传统节日——“年例”。这是粤西地区传统的贺岁方式,当地人素有“年例大过年”之说,也是乡土社会里的最大舞台。年例通常在正月,要敬神酬天、祭祀祖先,会举行各种民俗文化表演节目,祈求风调雨顺、丁财两旺。届时每个村子不仅要组织本村人来表演武术、舞狮,也要邀请外村的狮队来表演,图的是神欢人乐、红火热闹。


遂溪地区流行的是“传统狮”——在地上搭设桌、凳、梯,配以盆、桶、箩等物件来表演。早年四处学习彩扎狮头时,李荣仔也曾去过南海县黄飞鸿狮馆学习“高桩狮”。高桩狮汲取了武术里梅花桩的元素,要在高矮不同的桩柱上表演,后又融入了杂技的走钢丝,一招一式都是脚踏实“桩”的真功夫,步步惊心,观赏性比传统狮要强很多。


2000年之前,李荣仔带着自己的狮团代表湛江参加广东省多届比赛,却一直籍籍无名。李荣仔对比那些有名的狮团,觉得自己的“狮艺”风格还停留在传统阶段,注重马步,讲究喜庆,没有难度动作。而醒狮大赛的一个发展方向是竞技体育,和体操、跳水一样,有着规范的动作难度要求和打分标准。


意识到问题和差距后,李荣仔立刻做出改变,报名参加“龙狮运动(舞龙舞狮规则化后的体育运动竞赛)”的文化和实操课培训,2000年就拿下了省级龙狮教练裁判证,5年后成为了国家级教练、裁判,2009年他通过考核,被国际龙狮运动协会认定为国际级裁判,一跃成为推动湛江民间醒狮走向竞技体育的第一人。此时的李荣仔已经对各种舞狮动作的“难度“信手拈来,他的狮团也开始在各种比赛中崭露头角。


组织裁判、教练培训的,是各级的龙狮运动协会。国际龙狮总会1995年1月在香港注册成立(后迁至北京),管辖国际龙狮竞赛、裁判教练培训和龙狮技术推广等活动。同年10月,中国龙狮运动协会成立,随后各省市相继成立龙狮运动协会,各地民间龙狮团体纷纷加入到当地协会或分会。


湛江龙狮运动协会在草创时期希望民间狮团主动报名。李荣仔回忆说,“当时就是看大家敢不敢去报名,结果很多人露怯,想观望,不敢报”。他报名了,入会需缴纳一笔不菲的年费,不少“衣着寒酸”的狮团只能站在“朱门”外,徒有羡鱼情。但入会后,民间狮团也就有了更多的活路,文化部门会通过龙狮协会发函选派队伍去打比赛或对外交流,龙狮协会也会组织各级裁判培训活动,邀请会员开展龙狮器材的国标研讨,官方庆典需要龙狮器材的由协会来推荐名单……


作为本地龙狮运动的先锋,李荣仔得到的头衔和奖项数不胜数,找全这些荣誉证书拍照时,让李祖杰颇费了一些时间,奖项太多了,全都被李荣仔不分类、不整理地放在各个橱柜里。


李荣仔得到的奖项和证书


我问起李荣仔,龙湾醒狮是什么时候超过遂溪同行的?李荣仔说道:“没有‘超过’这个说法。虽然打比赛会有名次,可根据打分来排个顺序,并不代表就超过别人了。”


狮团里的人和我说,在指导舞狮时,“荣仔叔”常告诫他们,“做人不能高调,要谦虚;出去不要张狂,别打架”。


李荣仔谦逊而练达,说话恭谨,是多年来阅人经事而形成的风格。采访时,我和他多用方言聊天,而为照顾到旁边的摄影师,他不时转用普通话,热络一下暖场,倒了好几轮茶水。



晚上8点半,亚热带季风吹过幽蓝的夏夜,龙湾醒狮训练基地铁皮屋顶下的白炽灯亮起,鼓声响起,荡开。光着膀子、肩上搭着T恤衫的年轻人闻声陆续走来,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


狮团每晚要练2个多小时的舞狮,这些年轻人大多都是龙湾村的,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有人带了半个菠萝蜜,到场后大家围着吃。一个伙伴说,这是他上午去廉江刚摘的,还留了一半分大家。旁边就有人打诨道,“原来是你吃剩的啊!”嬉闹声中,吃完零食的他们慵懒地走去器材室里换衣服,穿上毛茸茸的狮裤和狮鞋,天太热了,他们直接光着膀子。


喧天的锣声、鼓声和钹声响起,舞狮人将狮头举起,两人如榫卯般钻入狮头和狮被中。醒狮“出山”了,一俯一仰,环顾探视,一起一落,搔头摆尾,每前进几步,就又退回原处舞动,一只狮子出洞时的谨慎和迟疑的神态,活灵活现。


鼓槌翻飞,密锣紧鼓直击心房,狮尾弓步站立,狮头顺势跳起落到狮尾的马步腿上,瞬间一个直立,狮头抬起前爪悬空踢两下擦痒,眼睑翻眨,狮口一开一合,两人一个奋力跃起,狮子就跃上了梅花桩。


醒狮要在高矮不平的桩阵上(最高的木桩有3米)演绎一个完整的故事:一头狮子为了采青,不惜跋山涉水,经历千难万险,最终顺利食青而归山。舞狮人为了模仿狮子的摔、跌、跃等动态,要采用腾闪、回旋、飞跃等动作,演绎出狮子的喜、怒、乐、动、静、惊、疑等神态。


(注:采青是两广地区过年的传统习俗——每年的除夕之夜,到野外象征性地采一点青菜、树枝之类的东西回家,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岁岁平安。)


鼓乐是舞狮的灵魂。鼓手时而轻敲鼓边,似饿马摇铃,时而重锤鼓心,如狂风暴雨。悬在架上的锣,大声镗鞳,小声铿锵。钹手左右各持一只钹,视节奏而穿花插蝶似地互击,疾徐有致地将气氛推入高潮。


忽然,醒狮一个直立,转圈,落下,又纵身越过2米高桩,“四足”稳稳落在了桩上。一刹那,桩柱上的细尘腾起一颤,狮头狮尾浃背的汗珠瞬间抖落,砸在水泥地上。


现在狮团里唯一的女队员(作者供图)


现在李荣仔的狮团里,成员基本都是男生,只有一个女生是跟着男朋友舞狮。不过,在“遂溪醒狮”上万字的搜索词条中,我们无意间发现,十多年前龙湾曾有一个女子醒狮队,“参加广东省民间醒狮艺术表演赛,获银奖和最佳巾帼风采奖”。


在农村,长期以来,武术和舞狮都像是女性的禁区,龙湾女子醒狮队曾经的存在,像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遂溪县黄略镇的一个女性朋友告诉我,她12岁时曾想去村里的武馆(祠堂)学武术,武馆不肯收,怕被别村的人看到了笑话说,“你们村是没男丁了吧,连女娃都要上阵了”。但是她喜欢武术,就偷偷站在围观的人群外,跟着里面的人学扎马步。武馆的大人们看到了没说什么,倒是她哥看到后,弯腰从沙地里捡起一块石子朝她扔过去,让她赶紧滚,别来这丢人现眼。


两三年后,因为男丁少了,大多又不愿意吃苦学武,村里的武馆允许女孩学武术了,而这时候,女孩也没有意愿进武馆的了——还在武馆习武的男生多是爱打架的好事之徒,在学校里都会对女生毛手毛脚。


龙湾会堂是雷剧的戏台子,右侧是醒狮训练基地


问过李荣仔,得知那支龙湾女子狮团只存在于2002至2005年,许多队员如今早已远嫁各地,但还有一个“主力”就在狮鼓厂里扎狮头。在狮鼓厂的模具车间里,一群熟练的女工埋首工作,累了就抬头唠几句,完了又低头做手工。工资是计件算的,扎狮头非常考验手工,一个女工和我说,“这活儿要手巧,要坐冷板凳,男人一般坐不住的”。有的女工并不知道自己手头的工作有什么特别,向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厂子总会有人来拍这拍那的”。


我们问出了曾经那个女子狮团的主力队员,叫候燕丽,正在制作“迷你狮”。她30多岁了,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形体有些拉垮了,和当年生龙活虎的“狮头”相去甚远。候燕丽回忆说,当时的女子狮团大约有10来人,“那时家家没什么电视可看,我们几个玩伴跟李荣仔师傅学舞狮”。李荣仔欣然答允,教女生们打鼓,带她们去广州参加龙狮竞赛。那些具体的经历,年久月深,她似乎不想回忆了,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我,“十多年前的事了”。


女子狮团是怎么散了?她说:“长大了,玩伴们嫁到外地,队就散了。”为什么现在没新的女子狮团呢?她疑惑地看着我,好像看着外星人的样子,说:“家家都有电视看了,孩子们都有书读了,也不比我们那代人没事做、又能吃苦,换做现在哪个女孩子想来?”说完,她又埋首于工作,继续把五彩绒球、金片布等饰件贴在小狮头上——“母狮”要去给家里的孩子觅食了。


工作时的候燕丽


与李荣仔聊起女子狮团时,他说,舞狮并没有在性别上设置门槛,又转而强调,“现在还重男轻女,就是太落后了”。同县黄略镇许屋村的狮团也曾多次获奖,我跟村里一个青年人问,为什么你们村没有“女狮”?他说,“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现在男的都没几个愿学醒狮的了”。



遂溪人的祖先多从福建迁来,不少村落是单姓大村,村中有庙宇和祠堂,狮团也多依附于祠堂和武馆,“宗族共有”色彩浓厚,不能像北方的杂技团一样自由迁徙。狮团的经费来自村集体,狮具平时置于祠堂内,训练场地大多就是祠堂前的空地。现在,得益于新农村建设,不少狮团从祠堂搬进了“文化楼”,但是舞狮,仍属于宗族的公共事务。


和珠三角那边的民间狮团多以个人开馆招徒、迎客的模式不同,在这些单姓村里,以“村集体”为组织形式的狮团,招徒不收外族人,内部权属公私难分。这在一条关于遂溪醒狮的短视频里,一个名叫“小温”的廉江(遂溪的一个邻县)网友在评论区留言:“我特别想进狮团,可是没有机会,我去年就在我们村组建了一个团队,什么都采购回来了,结果给村中一个老人说没了。老人一句话,就说,村中没有这个惯例。”


不同于那些树大根深的单姓村,龙湾村主要有三大姓氏,迄今没有年例,村民之间的联结程度较单姓村松散,这给了李荣仔腾挪的空间。李荣仔从扎狮头的小作坊起家,发展成做狮具、接商演的企业,算是摆脱了宗族文化的掣肘,可以轻装上阵。


 狮团训练基地的内景


遂溪的民间舞狮队成员,基本是村里的“泥腿子”和“打工仔”,为了谋生,他们只能把舞狮当闲暇爱好,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练本领,像李荣仔这样将舞狮打造成职业团队且常年保持训练的,少之又少。很多村子都是在腊月底的晚上开始练舞狮,待到正月的年例就上场表演,下台之后“鸟尽良弓藏”,那些狮具又重新被锁进祠堂的侧房中,等待人间新岁。


一年一度的表演,动作难免遗忘变形,遂溪有些村子的舞狮,连本村的观众都在流失。和龙湾村同一个镇子的华封村,年例上常年有一头醒狮表演贺岁(邀请两支外村醒狮队),年例当天,醒狮上午会在祠堂前表演摆阵采青,下午则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巡游。按习俗,醒狮进门后,村民要放鞭炮迎接,封红包给醒狮(一般是10元钱),也有村民会给很“厚”的红包,里面塞的都是皱巴巴的1毛钱。


一个华封村村民说,现在他们村舞狮的人很少穿着狮裤、狮鞋,是花花绿绿的衣服。摆阵采青、挨家巡游时,“狮尾”都不会像以前那样弓腰钻进狮被里,而是直勾勾地站着,单手拎着狮被,应付性地走两步、甩两下,似乎这个角色仅仅是为了避免狮被拖到地上。舞狮的预备动作尚且如此,接下来的步法、姿势、力度等进阶动作,也是非常潦草,有村里的年轻人直言,“没那么好看,没什么人想学的”。


当然,湛江有些村子的狮团也成功“转型”,这些以村名冠名的队伍,冲破了只在年例上表演的惯例,外出接商演,内部成员共享收益。不过,李荣仔对此并不乐观:“他们搞不起来、留不住人的。湛江商演少,我们狮团面向全国接单,这年头都很难维持,现在基本靠狮鼓厂的收入来养狮团。”


龙湾狮团算是“狮林”中的顶流之一,业务范围既有城里的节庆晚会、商场开业、项目剪彩,也有在农村的庙宇祠堂落成庆典及神诞日表演。他团里舞狮的年轻人都生于寒微,多是应试教育的弃儿,除了能吃苦,鲜有一技之长。


在晚上练习舞狮的小队员


主力李智峰小时候每晚都去会堂前看人习武练狮,13岁时开始放学后跟着李荣仔练舞狮。上初二时,因为在校园里放鞭炮被年级主任抓了个现行,李智峰被叫回家反省一周。反省来反省去,想着在学校里消磨时间等毕业证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出去挣钱,于是,李智峰干脆返校退学,舞狮来了。


相比学习的苦,李智峰更愿意吃舞狮的苦。表演“过桥采青”,6张长凳,3个一组,以2个在下、1个在上的方式摞起来,中间横架着一条竹梯做“桥”,“青”垂挂在梯子中间下方,需要醒狮张口采下,寓意恭喜发财。一次脚滑了,李智峰重重摔落地上,胸闷,胸口像淤青了一样。但他没有选择在家静养,而是边喝中药边带伤舞狮,“挣钱要紧”。


13年的光阴弹指一瞬,现在26岁的李智峰长个了,骨架也变沉了,曾经的轻巧的狮头少年,已经变成了身板结实的狮尾青年。体重已经66公斤左右的他还是想当狮头,尽管狮头动作多,比狮尾要累。但是换队友的话,默契又需要长时间的磨合,不易找。舞狮时,狮头狮尾力度大一点或者小一点,什么时候需要往前“推”,都因人而异,非常讲究默契。


狮头和狮尾,狮尾是李智峰(作者供图)


他跟随狮团已走过半个中国,也去过东南亚、日韩、北美不少国际大都市,都是小时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成都国际非遗节、央视的春晚、韩中国际“木槿花奖”音乐舞蹈大赛、成龙国际电影周……这些群英荟萃、群星闪耀的舞台中央,也曾有一束镁光打在他的身上。


无论去哪儿,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都在。训练的时候,他们会打闹,会开玩笑,一起疯疯癫癫。在舞狮之余,他们跑去海边光着膀子戏水。在国际机场候机时,他们会拍视频记录共同出行的时光。


狮团的队员当年在成龙国际电影周上的合影


以喜好为业,和一群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一起周游世界,是许多人一个可望不可及的美梦。可关掉滤镜,现实的毛刺照旧在那里,刺痛末梢神经。


李智峰五官立体,身材高挑,是广东人标准中名副其实的“靓仔”。不过他至今都还没谈成对象。他家里盖起了楼房,贴着瓷砖的,不过湛江农村里这样的楼房很多,在相亲时不值一提。他想过有朝一日去市区买房,但梦想还过于遥远。谈对象还有一个“堵点”是,李志峰觉得女生会介意“家里还要干农活”——舞狮不会很忙,闲时他会下地里帮父母干农活,虽然他内心也是逃避的,“湛江的太阳太毒了”。


现在狮团的基本工资是3000,舞一次狮头就加800块提成。除了晚上2个半小时的练习时间,其余时间是队员自由支配的。李智峰除了舞狮,闲时也兼职。他没有傍身之技,只能跟熟人打听一些简单重复的工种,比如跑去郊区的物流站点给人拣货。但是,兼职不稳定,因狮团有时演出一走少则两三天多则一星期,等再回来,老板就对他说,“已经不缺你了”。


李智锋觉得自己有舞狮的天赋。然而少年不再,看到了广阔的世界后,醒狮已不是他人生的唯一答案了,“如果当时继续念书,现在的出路会多一些的”。以前他拼命学舞狮,是看到舞狮可以出市出省出国打比赛。如今他已经务实了很多,“我去过很多地方了,要是现在湛江的商演更多点就好了,舞完狮子后还可以再做一份稳定的零工”。


李荣仔也是初二辍学,也曾羞于自己文化少,但如今这些他已经付诸谈笑中了。李荣仔也和恩师说过后悔读的书少,当时他的老师这么回复他,“其实,你扎狮头和舞狮不需要读很多书,要的是喜欢”。



远离富庶的珠三角,湛江孤悬天末,工商业平平,也非著名的侨乡,龙湾醒狮之所以能登上电视、走出国门,离不开李荣仔的匠心工艺和对醒狮的执着,也离不开龙湾村的条件——建在宅基地上的工厂,免租金;近乎不外流的熟练工人;一群能吃苦的农村孩子。


只是,不知道这些微弱的优势,还可以支持他们走多远。


李荣仔青年时在香港武打片的启蒙下去广佛一带博采众长;90后的李祖杰、李智峰亦在港片的余晖中成长,对醒狮一直怀有某种英雄情怀。随着香港武打片的高光远去,黄飞鸿的英姿不再,现在农村的年轻人对练武习狮不再痴迷了。


现在的年轻人比父辈现实。而我问李祖杰,醒狮在创新上遇到的困难是什么,他的回答是“钱”。起初我以为这个答案太过万能,但是现实确有例可援——比如“黄飞鸿中联醒狮团”,这个名字并非山寨,而是黄飞鸿狮团和佛山中联企业集团联姻的结果。


训练前热身的狮团队员(作者供图)


30年前创业的那代人,比拼的是敢斗敢闯不怕死,而现在比拼的是安全意识、风险意识了。晚上练狮上桩前,狮团的年轻人们,有的在龙湾会堂的空地上绕圈跑步,有人在场地上练蛙跳,有人举着狮头练动作,都在等充分热身,等关节活动开后再轮流跳桩练习。就连李智峰也很少舞高桩狮,因为家里父母不肯,有险性,“有时一阵打头风吹来,狮头也有可能被吹偏了”。


李荣仔也曾目睹过大型赛事中发生事故,有人在高桩上摔落,永久性残疾,余生晚景非常凄凉。现在,当狮头狮尾两人上桩时,其他队友则要在底下做安全员,狮头狮尾一旦失足跌落,安全员就把他们推向有海绵垫的区域。


“那为什么安全员是蹲姿观察而不是站姿,这样的话反应不是会慢了吗?”


“安全员站起来的话,会遮挡部分观众的视线,没办法。”


李祖杰也已经是省级醒狮教练、裁判,他也想在舞狮的动作套路上有所翻新。他琢磨一个动作很久了,说很惊艳,排演过几次,考虑到风险性,又忍痛放弃了。


2021年6月,一位设计师在广东的“粤康码”上引入了舞狮的卡通形象。“舞狮”在粤语中谐音是“无事”,寓意获得醒狮庇佑的人平安。完成第一针疫苗接种,就会获得“醒狮”的守护,完成第二针后,“幼狮”就会成长为强壮的“成狮”,带给接种的人更强大的守护和庇佑。


这大概算是近年来醒狮文化最“出圈”的一次。


李祖杰给厂子里购置的3D打印机


将传统醒狮文化融于日常生活之中,是李祖杰一直努力的方向,但是很多时候,他做的事情都是投沙入湖无涟漪。他用过3D打印机设计醒狮摆件、设计醒狮LOGO的国潮T恤衫、卡通醒狮等文化创意产品,但总体而言,反响平平。


收入虽拮据,李智峰仍然很喜欢舞狮。疫情的乌云笼罩之下,他在家里添置了一些拍摄短视频所需的设备,想在短视频上推广醒狮,他看到“北方那边没什么人了解醒狮”,推广后,他就能在平台上卖一些狮具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作者:辛丑,摄影:愤怒银行,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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