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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ID:globusnews),作者:叶承琪,责编:张希蓓,原文标题:《印度“疫苗沙皇”之败:大流行下,谁是谁的替罪羊?》,题图来自:Twitter@adarpoonawalla
2021年5月底,当苏布拉曼亚姆·杰森卡尔登上飞往美国华盛顿的航班时,这位印度外交部长心知肚明,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尴尬无比的旅行。
先不论在这个时间点上,印度政府刚刚封禁美国社交媒体WhatsApp和Twitter,单就杰森卡尔此次美国之行而言,他的核心任务之一是为印度采购更多新冠疫苗。彼时,印度正处于2021年以来的疫情最高峰,日新增病例数一度突破40万人,但截至5月31日,印度完整接种新冠疫苗的人只占印度总人口约3.1%。
可印度本不该是那个被病毒选中的国家,它坐拥世界最大的疫苗生产商——印度血清研究所(SII)。这个名号一直不够响亮的疫苗帝国,在疫情暴发后声名鹊起,尤其在它宣布砸下数亿美元、与牛津大学和阿斯利康合作研发新冠疫苗后,更是被世界寄予救世厚望。各国疫苗合同如雪片般飞来,SII首席执行官阿达尔·波纳瓦拉(Aadar Poonawalla)一度被冠以“疫苗沙皇”的称号。
然而,印度总理莫迪今年1月信誓旦旦要用印度产疫苗“拯救人类”的豪言言犹在耳,印度春季暴发的本土疫情却因为极低的本土疫苗接种率持续发酵。与此同时,“沙皇”成了“逃兵”,躲到了伦敦。“一切都落到了我的肩上。”今年5月初,波纳瓦拉接受《泰晤士报》采访时表示自己的生活苦不堪言,“我已经在伦敦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我不想再面对那些情况。”
他说,由于被要求给印度权贵提供疫苗,人身威胁和言语恐吓让他夜不能寐。“即使是上帝也无法预测疫情会变得如此糟糕。我们真的喘不过气来了,我们希望得到尽可能多的帮助。”
但他的发言没有博得同情,不过短短半年,SII已经从“救世主”沦为了“祸首”。印度国人愤懑于自家疫苗商虽然产量世界之最,但前期向海外输送疫苗,后期却没能力满足同胞需求,着实贪婪无能;疫情恶化后,印度政府为保证本国供应禁止出口疫苗,又被手握SII合同的世界各国痛斥“自私冷血”;其他国家则四处求助,以解决SII供应能力不够和印度出口禁令导致的疫苗缺口。低收入国家受创尤其严重,因为SII生产的印产牛津-阿斯利康疫苗(又称covishield)对运输和储藏条件没有辉瑞疫苗那么极端的要求,一直被认为更适合落后地区。
● 印度新冠疫情数据统计 / 网页截图
直至半年后,这个乱摊子才有所缓解:本月,印度终于熬到了日增万例以下的疫情低谷,而SII在被禁8个月后,终于在11月26日恢复了向全球疫苗共享网络COVAX输送疫苗的资格。
但此间代价已不可估量。舆论风暴之下,SII被视为印度春季疫情持续发酵的元凶之一,也因为对别国承诺疫苗却言而无信,商誉俱毁。此前阿达尔曾一再放话称“SII致力于挑战欧美制药寡头、维护全球疫苗公平”,如今也成为了一个笑话。
2021年即将过去,沙皇几成罪魁,阿达尔·波纳瓦拉终于有空想想,自己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从马血到疫苗
10年前,当阿达尔从父亲塞勒斯·波纳瓦拉手里接过SII的权杖时,这个世界最高产的疫苗企业已经成立了45个年头。而塞勒斯从灰头土脸的养马人一跃成为疫苗帝国掌舵人的传奇故事,一直是印度大街小巷钟爱的谈资。
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出生在养马人家庭的塞勒斯刚刚大学毕业,获得了商学学位。他不想接手家中的马场,因为觉得饲养马匹“在当时的印度没有前途”,尤其是在时任孟买州首席部长的莫拉吉·德赛在全州范围内禁止赛马之后。
● 90年代初,波纳瓦拉家族成员与家中马场的顶级赛马“Astonish”合影
塞勒斯一度想生产跑车,后来,一位叫巴拉克里什南的兽医给了他灵感。巴拉克里什南告诉他,塞勒斯家一直有将马匹捐赠给孟买政府管理的哈夫基内研究所(Haffkine Institute)的传统,因为马血中有用于生产破伤风疫苗的血清。他建议塞勒斯在马场的一个角落里直接建一个制药加工厂提纯血清,与大型制药公司相比,塞勒斯家的优势在于他们有足够的土地来安置马匹。
很快,经家庭医生贾尔·梅塔介绍(梅塔后来成为SII的副主席),塞勒斯结识了刚退休的哈夫基内研究所前主任PM·瓦格尔博士。在瓦格尔的技术支持下,塞勒斯在自家的辽阔马场上建了一个小型实验室,并雇了两位科学家为其工作。1966年,25岁的塞勒斯在自己的婚礼上,宣布SII成立。
后来的采访中,塞勒斯曾笑言,一个尘土飞扬的马场上诞生的小公司,竟然取名叫“印度血清研究所”(SII),着实过于宏大了。
但事实证明,SII的发展配上了它的名字。
养马人之子很快展现了自己的商业头脑。SII成立的第二年,就开始制造破伤风抗毒素的血清,当时印度国内对这种抗毒素有巨大的需求。一直喜欢马的塞勒斯不愿意使用马血,转而使用被遗弃的军用骡子,此举为SII带来了巨额利润。有了丰厚资本的SII很快投身于其他疫苗的生产,包括DTP(白喉、破伤风和百日咳)疫苗,以及MMR(麻疹、腮腺炎和风疹)疫苗。对于当时重度依赖高价进口疫苗的印度而言,SII的异军突起无异于“国货之光”。
● 家族企业SII如今的管理层架构,从左至右分别为父亲塞勒斯,儿子阿达尔和阿达尔的妻子娜塔莎 / 网页截图
如今,SII的疫苗年产量能达到15亿支,涵盖麻疹、风疹、破伤风和许多其他疾病,疫苗产能冠绝全球,全世界65%的儿童都注射过SII产的疫苗。2021年,业已退休的塞勒斯仍然能以190亿美元的净资产,在《财富》杂志的印度富豪榜上排名第5。
“山寨制造机”
但2011年接替父亲掌管SII的阿达尔仍然如鲠在喉。
世界制药业论资排辈,SII的名号一直不太好听。原因无他,因为SII更准确的称号是,世界最大“山寨疫苗”生产商。它的专长是以极低的成本,生产出医学上具有可比性的仿制疫苗,并出售给贫穷国家和落后地区。换言之,廉价且有效的“盗版”疫苗,才是SII能在同类企业中拔得头筹的重要原因。因此,2020年之前,西方国家乃至世界各国的民众几乎对SII一无所知。
● 2016年11月,印度总理莫迪在到访SII时与阿达尔会面,并称赞了SII的低成本疫苗 / 阿达尔·波纳瓦拉个人网站
可对于以时尚杂志封面常客、潇洒新贵企业家形象示人的阿达尔而言,“山寨制造机”的诨名,显然与他充斥着游艇、红毯和跑车的高端生活格格不入。西方国家的正版疫苗专利壁垒,成了他的心病。
新冠疫情来袭,阿达尔曾经以为自己会因此成为那个挑战欧美制药巨头、颠覆世界制药业格局的破局者。至少2020年7月面对Politico网站的镜头时,踌躇满志的他是这么想的。
“新冠病毒的紧迫性——以及任何地方的冠状病毒——都应该促使人们重新评估专利和知识产权法。”坐在由空客A320飞机翻新成的办公室里,阿达尔侃侃而谈道。他决定以身作则,向贫穷国家低价销售正版新冠疫苗:“我希望用COVID-19的道德例子——以及全球对大规模廉价疫苗的需求——来说明现行专利制度的缺陷。它阻碍了发展中国家获得拯救生命的保护措施,也阻碍了较富裕国家获得低成本的药物。”
● 波纳瓦拉父子在2014年英国“亚洲奖”颁奖现场,这场颁奖中,塞勒斯(左二)当选为年度商业领袖 / Wikipedia
他毫不掩饰想借机打入欧美市场的野心。“我正在与华盛顿方面进行谈判,为在美国市场上销售一些低成本仿制药扫清障碍。如果进展顺利,这将是特朗普做过的为数不多的真正好事之一。”
这番发表于2020年夏天的表态,如今看来讽刺意味浓重。因为去年年底问世的SII产covishield疫苗,不仅没将SII树成“全球道德典范”,给阿达尔增加与西方国家专利谈判的筹码,反而将SII拖入了负面新闻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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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几步棋,所有人都以为阿达尔走对了。
去年春天,全球疫情刚刚冒头时,SII已经投入了疫苗项目。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与牛津大学、阿斯利康制药公司合作的covishield疫苗项目成了SII的关注重心,因为这种疫苗不需要超低温储存,适合低收入国家,符合SII的市场目标。
2020年底,临床试验取得了积极成果,世界各国开始对covishield疫苗给予紧急授权。那时,SII已经有5000万剂的疫苗储量可以分发,阿达尔还承诺将其产量的一半提供给他的祖国印度。“我们正准备按下(疫苗)按钮。”去年11月底,阿达尔向世界宣布。
为了准备covishield疫苗生产,阿达尔砸下八亿美元购买化学制剂、玻璃瓶和其他原材料,其中有三亿美元来自比尔和梅琳达-盖茨基金会。作为回报,阿达尔答应该基金会,会向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旗下的92个较贫穷的国家以免费或低价形式提供2亿针疫苗。此举不仅能让SII获得资金,掌握生产疫苗的主动权,还能向世界展示SII的慷慨和善心,可谓名利双收。
除此之外,春风得意的阿达尔一度还夸下过各种各样的海口:去年6月,covishield尚未问世时,SII就承诺将为中低收入国家生产10亿剂疫苗,并在2020年底前准备好4亿剂疫苗;去年11月接受BBC采访时,阿达尔又保证,将会在2021 年底前生产出大约10亿剂疫苗,并打算从2021年3月开始,每月生产1-2亿剂疫苗;根据《纽约时报》对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提供的采购协议的审查,SII还曾在今年1月至3月间承诺,在未来几个月内销售约11亿剂疫苗。
● 2021年1月,第一批疫苗离开SII运往印度其他地区时,生产团队的“动情时刻”合影 / 阿达尔·波纳瓦拉个人网站
但事实上,截至今年1月,SII的疫苗库存量只有7000万剂;截至SII被印度政府禁止出口疫苗时,SII一共也只向海外各国交付了约6000万针疫苗,其中有一半给了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不管怎样计算,都仍然与曾经承诺的数字相距甚远。非洲疾控中心警告称,印度对出口的限制可能会对非洲大陆造成“灾难性”影响。在印度叫停疫苗出口以后,从其邻国尼泊尔,一直到东非国家肯尼亚,有多个国家的国民发现自己在接受第一剂covishield后,迟迟等不来第二针。
以尼泊尔为例,它从SII购买的200万剂疫苗,有一半无法兑现。而尼泊尔的疫情从4月1日的日新增病例152,到5月上旬日增已突破9000例,医疗设施不堪重负,疫苗却遥遥无期。
更尴尬的是,阿达尔发现SII的产能连印度本土疫情都解决不了。
今年4月和5月,SII的疫苗几乎全部转向印度国内,但全国各地的数百个疫苗中心仍然因缺苗而被迫暂时关闭,数十万打上第一剂的印度人无法获得第二针。
5月1日,当印度政府向所有18岁及以上的成年人开放疫苗接种时,短缺问题进一步加剧。当时,印度一线医护仍未全部接种,各地疫苗中心排起了长队。5月中旬,政府延长了covishield疫苗的接种间隔时间,要求人们等待12-16周才能接种第二针。
莫迪政府否认此举是因为疫苗不够,称间隔时间是基于科学数据的,但印度政府内部的科学咨询委员会成员告诉路透社,他们并不支持这一时间要求。
鸡蛋和篮子
短短半年内,SII一溃千里,被闪光灯和掌声冲昏了头脑的阿达尔难辞其咎。
尽管阿达尔坚称,是后期的政府禁令让SII不得不失信于世界,但对于前期落空的疫苗承诺,他也承认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必须承认,我确实冒着计算过的风险,但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看到其他选择。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承诺,我会后悔。”
但在11月初接受CNN采访时,阿达尔又撤回了自己的含糊说辞。在被问到他承诺的目标是否超过了SII的生产能力时,他坚称目标很现实:“事实上,我们的承诺还很保守。”
还有一些前后不一的说辞,让外界对SII的掉链子原因疑窦丛生。比如,SII印度普钠工厂曾发生过一场火灾,阿达尔开始坚持说,火灾对于疫苗生产没有影响,后来又改口称,大火严重阻碍了SII的疫苗产量。
阿达尔还抱怨说,是因为白宫对疫苗原材料的禁运,让SII产能受到了阻碍。今年4月,他在推特上要求拜登“解除”对原材料的出口禁令。但白宫官员反驳称,阿达尔关于禁令的说法有误。
“坦率地说,SII的说法——他们对美国政府说的,他们对印度政府说的,他们公开说的——这些说法并不一致。”华盛顿卡内基基金会南亚项目主任米兰· 瓦什纳夫(Milan Vaishnav)说道。
相比于一直含糊自己过失的阿达尔,和SII达成巨额交易的各个甲方可能责任要更加明晰。他们被指决策失误,将“所有鸡蛋放在了同一个篮子里”。据此,今年1月和SII签下10亿剂疫苗大单的全球疫苗共享网络(COVAX)监督机构、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的发言人在接受CNN采访时辩解道,他们当时没有什么选择。
“在2021年年初,很少有疫苗被批准并可用于分发。”该发言人说道,“鉴于SII的规模,早期与它签订合同是自然而然的事。”
● 阿达尔在SII的疫苗运输车上 / Twitter@adarpoonawalla
但巴塞罗那全球卫生研究所(Barcelona Institute for Global Health)的公共卫生专家杰弗里·拉扎勒斯认为,这种采购计划存在明显缺陷:“依赖一家制造商就是一个错误,事后看更容易发现这种错误。”
至于印度内部的疫苗短缺,莫迪政府的迟钝和渎职也是重要原因。
无法忽略的事实是,直到今年3月下旬,印度出口疫苗总数都比其国民接种的疫苗数量多。在比尔和梅琳达-盖茨基金会为SII积极注资时,印度政府却既没有帮SII提高产能,也没有为疫苗下大宗订单。到今年1月16日印度第一阶段的疫苗接种工作展开时,印度政府仅从SII购买了1100万剂疫苗,以及从本土开发的疫苗制造商巴拉特生物技术公司购买了550万剂,2月底又买了2100万剂。与此同时,印度还悠闲地向邻国捐赠了数千万剂疫苗。
直到3月份感染率上升时,慌张的政府才临时抱佛脚,向SII又订了1.1亿,但考虑到印度的14亿人口,这个数字仍然是杯水车薪。而其他制药商的疫苗,印度政府根本没有考虑。
这种短视的后果是,疫情期间,印度人接种的疫苗90%来自于SII。问题是,据印度著名流行病学家钱德拉坎特·拉哈里亚(Chandrakant Lahariya)估计,疫情期间印度每月需要2亿至2.5亿剂疫苗,但SII的月产能也只有7000-8000万剂,供不应求是显而易见的。
作为参考,截至2020年11月,美国和欧盟分别预购了7亿剂各种疫苗,甚至因此被指是在不顾穷国死活地囤积疫苗。
除此之外,印度政府的政策也是造成混乱的因素之一。印度没有采取中央统一采购疫苗的政策,而是让各邦负责自行采购疫苗。这导致外国制药商争相竞价,市面上各种价格的疫苗参差不齐,卖家有恃无恐,漫天要价。私立医院的疫苗贵得吓人,中央政府和公立医院提供的低价和免费疫苗则供不应求。
“这是一连串的错误,这些错误本来可以避免的。”卫生保健监督机构“全印度药物行动网络”(AIDAN)的负责人之一马利尼·艾索拉(Malini Aisola)说道,“为庞大的人口进行免疫接种总是需要大量的疫苗,政府确实应该做出努力。”
“当你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会发生什么,这就很明显了。”艾索拉说道。
5月初,阿达尔向《金融时报》抱怨道,他被政客当成了替罪羊。“我受到了非常不公平和错误的对待。”
但更多的西方媒体更愿意将阿达尔看作印度政治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其对立面。“SII显然获得了莫迪的青睐,部分原因是因为它符合莫迪政府对塑造一个自力更生、准备在世界大国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印度形象的描述。”《纽约时报》嘲讽道。《时代》杂志则对印度外长杰森卡尔在今年5月初的七国外长会议上的表态极尽挖苦:“他说各国必须超越其‘国家利益’,为了‘全球利益’,这一点很有意思,因为正是印度的疫苗民族主义——连同总理纳伦德拉·莫迪的空洞炫耀——不仅使印度陷入了意想不到的疫苗短缺,而且还让依赖印度疫苗的国家面临巨大风险。”
从雄心勃勃的救世主,到丢盔弃甲的败军之将,SII和莫迪政府在这半年间几乎走过了相同的路。最初夸下的海口有多大,最后遭遇的质疑就有多猛。但当政客和企业家忙着哀叹颜面无存时,当时的吹嘘和夸夸其谈所牺牲的平民生命,已湮灭于遥遥无期的漫长疫情战线中,截止发稿,全球死于新冠病毒的总人数已经超过52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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