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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九寻梦记(ID:gh_030508e3643e),作者:九狸(复旦社政学院人类学民族学研究所博士后),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为什么想写这段感悟
老龄化问题确实正越来越严峻。而在上海这个地方,这更是成了无法忽视的问题。2019年,我开始在上海的一家养老机构开展我博士论文的田野调查,直到现在还跟里面的部分老人和工作人员保持着联系。每次回去,都会收获一波感动。
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也在复旦人类学这边接触到了更多的老龄化研究和实践性项目,在不断的自我诘问和反思中——我的研究除了满足我的毕业要求之外究竟还有什么用处,我们总习惯在研究中用概念解构、批判很多东西,特别对养老院这么普遍又敏感的地方,那然后呢,对老人、对社会有什么实际的正面作用吗——即便是作为一个学术青椒,我忽然也很想要为“养老院”正正名。
当然这是建立在我在这家养老院看到、感受到的事实基础之上,不一定符合大众对养老院的刻板印象,但我相信我们都想要一个“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社会,面对养老院,除了看到类似虐待、等死这样的黑暗面外,我认为即便不能创造“美”,但看到“美”、传递“美”仍应该是我们学者的责任之一,因为这样的“美”可能是那些无奈的老人及其子女灰暗生活中的一道光。
养老院里的老人什么样
在我调查期间,这家养老院入住了六十多位老人。接触下来,只有三位老人是生活态度积极、主动向子女要求入住养老院的,她们原本就是相对比较独立、也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而且家庭关系和睦。住进这里,就像搬了个家。其他老人则都有着各种无奈,最后不得不住了进来,甚至有的老人是被子女“骗”进来的。记得刚去调研时,有工作人员就跟我说,他们一旦住了进来就再也回不去了。我相信这是大部分养老院所谓等死这一标签的来源。
这也是我在调查初期深深陷入抑郁情绪的原因,每天面对着这群老人,他们或坐在走廊长椅上或躺在床上,也不太参加院方准备的一些活动,面对我这个年轻学生,他们总劝我不要在他们身上、不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因为他们不过是在等死,这里不过是等死之地。
但跟他们相处久了,慢慢我就摸清了一些老人的脾性、习惯,他们嘴上说着等死,其实并没有。首先他们很在意自己的身体,比如不少老人对自己什么时候吃多少颗药记得特别清楚,甚至有时护理员阿姨稍微晚来一会儿,他还会过去催促。其次他们在院里慢慢也会建立自己的社交圈,有的是每天固定时间坐在一处闲聊,有的是每天一起饭前或饭后散散步,有的是约好时间搓麻将或一起交流画画、种花心得,还有的会在某人生病时前去探望,另外水果、零食等的互相分享也是常态。
再次,这里也不乏爱打扮的老人,比如有的老人要去固定的地方理发、烫发,有的老人还会系上丝巾、涂上指甲油,还有的老人总是梳着大背头穿着衬衫,打扮得很绅士很精神,他们仍有着对美的追求。这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希望自己的身体不会不舒服,有聊得来或能玩到一起去的三两好友,还有那么一点点对美的坚持。
当然这里也有失能的老人,尽管失能程度不同,但他们身上仍有着一些主体性。比如有位老人不会按着院里的作息走,她喜欢晚上看电视到深夜,早上也比较晚起,三餐也会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慢吃,还有位老人喜欢吃肉粽,他女儿一有时间就来喂他吃粽子,他每次都躺在床上闭着眼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尽管他此时已到了应该吃浆糊饭的阶段,还有位老人有了轻度认知障碍,也有语言、行动障碍,但他也会用不肯吃药的方式选择让自己喜欢的阿姨来服务。我们也是这样,保持着我们自己某些爱好、习惯,偶尔也会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做出一点反抗,有些笨拙,但是可爱。
老人只是老了,但还是那个人啊。
养老院里的护理员阿姨什么样
很多老人对入住养老机构有着恐惧心理,其原因很大部分是来自对护理员阿姨的刻板印象,比如我们常常会在新闻上看到阿姨虐待老人的新闻。我调研的这家养老院里的阿姨有些特殊,她们都是养老院所在区的本地人。除了要有爱心外,院长在招聘时还要求必须是本地人。首先入住的老人也有不少本地的,方言沟通比较方便,其次本地阿姨有地方道德世界的无形约束,她们不会去做不利于自己名声的事。这是这里阿姨的特殊性,但是她们也有很多普遍性。
在我的调研中,我接触到的很多阿姨都是五十岁左右,文化程度不高,她们年轻时大多在服装厂、灯泡厂、电子厂这样的地方打工,都是流水作业,基本都是因为身体原因辞职,比如颈椎或腰出了问题,然后考了护理证开始上岗从事这份职业。
除了在这里工作之外,回到家她们还要做家务,她们告诉我,现在家里的年轻一辈都不会做家务,只好自己做。我调研时后来住进了一位阿姨家里,我常常一早出门就见她在洗一家人的衣服,有一次她偷偷告诉我,她也会觉得累,但是没办法。
而当我问及既然这么累为什么还要出来工作时,她们中的很多人都告诉我,现在还能做得动,那就出来赚点钱,这样家里的小一辈也能轻松些。她们总是这样,把子女的需求放在第一位,考虑着子女买房买车以及孙辈教育等各种开销带来的压力,然后边小小抱怨着边笑着给我炫耀手机里小孩的照片、视频。
她们中的好几位都跟我说,她们从事这份职业之前并未想到自己能干这么多年,现在为止“工龄”最长的老员工已经工作了十年之久,她们说这份工作做久了,会对老人产生感情,有的阿姨即便因为要回家照顾小孩辞职了,也还是会时不时回来看看这里的老人,而且是抱着小孩来的。确实,除了工作关系外,老人和阿姨间还有很多人情的一面,比如有阿姨曾无偿给老人理发、缝衣服,还有阿姨自己掏钱给一位老人买了新裤子回来,还有阿姨请完假告知老人时,那位老人哭着说舍不得她走。
这份工作也给了她们以前那些工作不曾给予的感悟,她们的感悟说来简单,但又不简单,一直和衰老、死亡打交道,她们觉得,人都会有老的一天,没什么怕的,到时候估计也是住到养老院去,大家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他们那么忙到时候肯定管不了父母,那么只好进养老院了,同时她们也很羡慕住在这里的老人,因为这些老人现在有她们这批护理员照顾,等她们老了,说不定都找不到护理员了。
但护理员阿姨一开始也不是如此技巧娴熟、理所当然的阿姨,最开始她们见了老痰、屎尿也会不知所措甚至恶心,而且即便考出了护理证,还要在不同的检查中反复背诵记忆知识点,护理员阿姨也不仅仅是护理员阿姨,她们也是努力生活着的你我,是女儿是母亲是奶奶或外婆。当以“一样的人”这样的眼光平视、尊重她们时,当知晓她们生活的过往与不易时,我们是否还会觉得她们可怕。
养老院里的生活什么样
养老院里每天的生活好像都差不多。老人们基本每天都是早早起床,早饭、活动、午饭、午睡、活动、晚饭、睡觉,循环往复。一日三餐,把活动改成工作,再稍微晚点起、晚点睡,其实和我们也差不多。
而更有意思的是这里的人际关系。不管是老人还是阿姨,进了养老院这个场域,除了遵循里面的明文规定外,其实还有一些内部的地方性知识需要知晓。比如老人间的关系,谁和谁比较要好、谁和谁互相看不惯,还有老人的分类,哪几位老人是人气很高的、大家都喜欢的,哪几位老人是精神方面有些问题、可能会污蔑你偷东西的,还有哪几位老人很难伺候、总是吹毛求疵的等等,慢慢掌握了这些知识,心里有了谱,也就慢慢能在里面生活得比较自在了。
此外,这里老人和阿姨间彼此体谅的也是很多的,很多老人跟我说,他们自己的女儿现在也差不多是阿姨她们这个年纪,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她们真的很辛苦,也有很多阿姨特别是失能区、认知区的,她们不止一次跟我说过,看着这些老人真的很可怜。彼此之间的同理心,让这里的气氛呈现出一个相对融洽的状态。
院长他们管理层的工作人员则更像是大家长的角色,他们设立一些必须严格遵守的规范,比如明令禁止阿姨收红包、礼物,同时也在某些层面允许灰色地带的存在,比如允许阿姨为有的老人提供合同外的出于人情的服务,如帮老人买应季的当地产的水果、帮老人网购等。
另外这个大家长还熟悉着每位老人的情况甚至阿姨的情况,在他们遇到困难时提供及时、必要的帮助,比如有位老人子女在外国,院里就单独为她专门跑去银行取钱,而且答应帮她取到下次女儿回国,还有位阿姨生病住院、情况危及,院里帮她联系了更好的医院做了手术,这些都让老人、阿姨对这里的归属感不断积累。有老人跟我说过,她希望这里不要关门,她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也有阿姨跟我说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她会一直在这里做下去,直到做不动。
这里的老人来来往往,有的走了又回来了,有的走了再无音讯。前几天看到院长发在朋友圈的一条信息,一位老人2019年办了离院手续后住进了护理院,时间走到2022.01.01,她离世了。院长说,“这是我极不愿意看到的消息,她离世的消息。在养老院经常面对死亡的我,还是不由悲从中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眼前浮现出她在这里生活的一幕幕场景。”
再仔细看看这里的生活,和我们的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们也需要了解我们所在生活环境的地方性知识,然后选择一种相对自在的生活方式,同时也需要一些归属感、认同感,另外还需要被迫接受身边之人如此这般来来往往的常态,哀伤之余舔舐伤口之余,还要学会庆幸自己仍是个会痛会哭的温暖的人。
我究竟想表达什么
我一直在强调老人“人”的一面,也一直在强调护理员阿姨“人”的一面,还有养老院里的生活与我们生活“同”的一面,因为我不希望在我们的研究中,老人、护理员阿姨、养老院只是他者的存在,他们不该被贴上特定的黑暗标签,他们本就存在于我们之中,和我们一样,有美有丑。我们在解构丑的同时,特别是发现我们的解构并没有办法带去实际解决方案时,也要想想怎么样才能看到那些美的地方,老人推着助步器、忽然向你伸出涂了指甲油手向你炫耀时不美吗,阿姨递给老人新裤子时连说着不要钱匆匆逃走的样子不美吗,还有院长写下这个朋友圈时的样子不美吗……
既然入住养老院已经是很多人不可避免的老年生活,而社会大众对养老院的刻板印象依旧如此强烈,另外还有那么多有爱心有情怀的人真的在认真、努力地做着养老行业,那么我们作为研究者,可否不要只是一味批判那些问题,也应该停下来好好想想我们能实实在在地做些什么。
最后还想说,我最近在做认知症相关的研究,在田野中接触到一些家属,然而我觉得我的田野依旧还没开始,部分原因在于我作为一个民俗学/人类学学生,我的知识体系其实没办法帮助到那些正处于焦头烂额照护家人的家属们,他们需要的是同为家属的经验性知识或社工、医生、治疗师他们的专业性知识,而恰恰也是这个失败的田野感受,让我意识到家属们其实需要的是真正有用的可以转变他们心境、处境的东西,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让他们能看到、体悟到这个疾病以及照护中的“美”的部分。这很难,但是必不可少。
拉拉杂杂写了很多,也并不学术,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到有时批判、有时赞美,还有常常自省。以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九寻梦记(ID:gh_030508e3643e),作者:九狸(复旦社政学院人类学民族学研究所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