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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04 22:03
听一个游荡者,讲述“文艺复兴”之外的东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ID:homeandworld),作者:心予,编辑:Anya,题图来自:《钢的琴》


2015年夏天,老杨从哈尔滨出发去海拉尔旅行,半途火车刚过大庆,接到电话说父亲要做疝气手术,便立马收拾东西下车。一走出车站,老杨便傻了眼 —— 在冷清的站前广场对面,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苏联烈士陵园。他回过头,发现车站是一座漂亮的粉色俄式建筑,而上面挂着三个大字 —— “昂昂溪”。


昂昂溪的俄式建筑。


时间尚早,下一班回哈尔滨的车要三小时后,老杨决定四处转转。而就是这一回意外,让他首次触及了“中东铁路”的脉络。在那些俄式建筑的断壁残垣与杂草间,他摸到了一段半屈辱半纠结的中国近代史。


在过去的六年里,这个在三江平原长大的东北男人不断地回到故乡。他在东北探寻俄式废墟与日本神庙,也寻觅溥仪曾经的足迹。老杨用双脚丈量着东北曲折而不为人知的近代史,也将那些历史的秘密讲述给更多不了解东北的人们。




溥仪的行宫、日式的神庙,如今都已不再是最初的模样。


1. 由一条铁路说起


2016年年初,老杨以“杨二史密斯”的网名在马蜂窝上发帖,讲述半年前的见闻。帖子反响不错,老杨也备受鼓舞,决定再接再厉。他先花了两年时间走遍了“中东铁路”,之后持续在公众号、豆瓣发布自己的旅行日记。关于东北的一切就这样冲向了老杨,人们通过他的镜头看到了一个厚重的、文艺的东北。


其实在上大学前,他都没有离开过黑龙江。曾几何时,身后辽阔的东北平原是一个并不具体的概念。他像那时候许多的“文艺青年”一样爱好旅行摄影,脑子里都是诗和远方。可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被东北困住。


中东铁路的第一站 —— 满洲里。


相比许多地方,“东北”听上去不够厚重,也没什么“格调”。“我对东北的关注源自于到外地上学后产生的东北身份认知,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身上有着一个地域标签,” 老杨说,“后来舆论慢慢变化,网络上随处可见对东北的恶意。这种恶意让我感到无所适从,我对此的应激反馈就是加深了自己东北人的地域标签,向内寻求归属感。”而伴随着他的追问与探寻,那片土地背后的历史、地理和文化开始逐渐浮现。


从松花江湿地远眺哈尔滨市区。


时间倒回到在昂昂溪的车站意外下车的夏天。本想四处转转的老杨,却在当地的罗西亚大街上惊喜地撞见一片俄式建筑群。这批建筑保存得相当完好,每栋都是花园式独户庭院,大坡度铁皮屋顶下嵌着木制门窗,显得十分精致美观。而它们并非凭空而来,在建筑背后,隐藏着一条奠定了东北近代史的重要铁路 —— 中东铁路。



上图、下图:位于博克图的兴安岭隧道。博克图是蒙语,意为“有鹿的地方”,这里是大兴安岭通往松嫩平原的咽喉要道。


1891年,沙皇俄国开始修建贯穿俄罗斯的交通动脉“西伯利亚大铁路”。而由于阿穆尔河地区布满森林与湍急的河流,铁路的修建十分困难,俄方建筑师提议从清政府治下的满洲地区绕道。最终,清政府特使李鸿章与沙皇尼古拉二世于1896年签下《中俄密约》,同意了俄国“通过黑龙江、吉林修筑一条铁路”等事宜。铁路由私人公司而非沙俄政府营运,而名字则在李鸿章的坚持下被命名为“中东铁路”。


某种意义上讲,中东铁路是一段屈辱的被殖民史的见证。但它却也是东北现代化工业发展的根基。铁路带来了技术与工业,在二十世纪初,曾经关外的荒蛮之地被滚动的钢铁洪流拽入了工业社会,也搭上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快车。如今东北包括哈尔滨、长春、大连、牡丹江、海拉尔在内的工业重镇,都因此应运而生。


位于扎兰屯的白色铁索吊桥,由俄国人修建。


在发现昂昂溪后的两年间,他沿着“T”字形的铁轨,从西边的满洲里走到东边的绥芬河,又从哈尔滨一路向南走到大连与旅顺。一路沿途,他拍摄记录了沿途的铁路管理局,铁路工人的住所,俄罗斯移民的民居与教堂。大量历史遗迹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全程2258公里的中东铁路上,却鲜有游人驻足。


2. 不只是“东北文艺复兴”


铁路的命运似乎与如今的东北不谋而合。上世纪九十年代那场社会变革给东北人的记忆打上了深刻的烙印。随着改革开放后地缘中心的转移与产业结构的更替,经济衰退,工厂倒闭,工人下岗,东北曾经兴盛的工业城市再一次失落。


2010年上映的电影《钢的琴》讲述了一个工人失业潮下,埋藏在工厂机床间的动人文艺梦。尽管影片口碑很好,却因主题小众在当年却票房冷淡。然而在仅仅不到十年后,关于东北的叙事就将占满文化与娱乐的头条版面。随着自媒体的兴起,一众来自东北的短视频创作者一炮而红,而诸如《野狼disco》《漠河舞厅》等神曲也随着自媒体被疯狂传播。


冬季雪夜的横道河子。


如今在“东北文艺复兴”的大浪潮中,那段艰辛岁月也成为了许多文艺创作者的素材。人称“铁西区三剑客”的三位作家双雪涛、班宇和郑执出了圈,在他们的小说作品中,依然存在着“钢琴”与“烟囱”的并置与对垒。在经历了工业时代的辉煌与产业转型的阵痛后,那些小人物静静伫立在缄默的雪地,以他们的善念与人性的闪光对抗悲剧般的宿命。


以铁西区为代表的东北工业衰退所产生的背景辐射影响着许多人。在他们眼里,东北是《钢的琴》或是《白日焰火》等文艺片中的样子。在镜头下,那些城市总是萧瑟的,废弃的烟囱、工厂与冷却塔占据了城市的天际线,灰蒙蒙的天空下着雪,工人在流水线上挣扎。


电影《钢的琴》剧照。


“这些事物本是颓废衰落的代表,可是在文艺工作者的创作和历史的加持下,被二次加工的它们具有了一种美感,延伸出一种独属于东北的特质。往大了说就像是基于维多利亚时代而诞生的蒸汽朋克,往小了说就像美国的西部片一样,形成了自己的视觉风格。”老杨在自己探寻东北一篇游记中写道。


镜头下的东北是有“视觉风格”的,是美的。但老杨并没有办法去享受这种美。这两年,他走了不少东北前工业城市,铁西区、阜新、吉林市他都去过。他说尽管下岗潮早已成为历史,但它所造成的创伤并没有过去。真实的人在其中挣扎,他没有办法把陷在苦难中的人们当作美。很多时候,老杨甚至不敢和当地人太深入交流。走了这么多地方,他太清楚当地人的生存状况。


“如果我将重点放到这方面,那我的行程就没法走下去了,这是个过于沉重的话题,我实在无能为力。”



吉林市街景。


尽管东北“文化复兴”了,但老杨觉得东北在国内舆论中的处境依旧是过去的模样 —— 它虽为“汉地”,却被视为“蛮夷”。政治上的边缘化使得东北成为了外人眼里的后工业时代的废墟,一大片162万平方公里的荒芜“奇观”,只有少数人真正在乎背后的人们经历了什么。


电影《白日焰火》剧照。


另一方面,当人们谈论东北时,总是忽略了它在文化上的多样性。东北幅原辽阔,很难被一概而论:北部哈尔滨等地与俄罗斯接壤,吃红肠喝秋林;而东部延边一带则与朝鲜接壤,吃着泡菜喝大酱汤;西部是蒙古族最大的聚居地,吃牛肉喝羊奶;大连等南部沿海地区则极度接近山东,吃鲅鱼馅的饺子。栖居在那些地方的人都有着自己独特鲜活的生活方式,而非一片工业废墟背后的NPC。


大众对于东北的脸谱化认知赋予了老杨责任感。他想要把东北的另一面介绍给外人 —— 那个真实厚重、浪漫孤寂却又被边缘化的东北。


延吉市的大学美食城,这里随处可见的韩语招牌和韩国美食被人称作“小韩国”。


3. 遥望山河的时空对话


蜿蜒的中东铁路串起了大半段东北近现代史,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侵略东北并接管了中东铁路。在俄国人修建的“T”字型骨架上,他们扩建了大量支线,以便运输矿业资源与军工物资。那是一段多数东北人避而不谈的屈辱历史,但历史的证据却被写在大地上。在长春,这个伪满洲国的首府,曾经的“新京”,留有大量兴亚式建筑。这种建筑以西方现代建筑为基础,辅以日本帝冠式屋顶,多见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日本殖民地。而长春作为曾经伪满的国都,则是这种建筑风格的集大成者。


位于长春市的神武殿,大殿朝向东南,向着日本岛的方向。


透过建筑,老杨开始能以更平和的心态看待这段历史。他意识到,如今的长春在打造城市名牌时,总是戴着镣铐跳舞。由于和日本殖民史复杂的关联,历史变得“不可言说”,而长春却总是挣扎着摆脱历史的镣铐。


日本人在长春留下的痕迹无处不在。除了代表兴亚式建筑的“伪满八大部”,长春最为知名的建筑莫过于溥仪曾栖居的伪满皇宫。在那里,溥仪度过了近十四年的傀儡皇帝生活。对于一位被软禁的伪帝而言,豪华的皇宫不过是华丽的铁笼。一年一度的出巡,也要受到日本军方的监督。


溥仪的伪帝生涯串成了东北近代史的另一道轨迹。而老杨则追寻着溥仪的人生,沿着伪满皇帝“登陆—软禁—登基—南巡—逃跑—拘押”的人生,串起了那片失落的河山以及一段并不算光辉的历史。从初次登陆东北鞍山汤岗子温泉,到长期起居的伪满皇宫,再到几次南巡下榻的位于凤城青城子镇与丹东浪头镇的行宫,最终老杨抵达了溥仪伪帝人生的终点 —— 大栗子镇。



位于长春的伪满皇宫,建筑融合了中式建筑与兴亚式建筑的特点。


那是鸭绿江旁的一座小镇,距离临江市十公里。这里的铁路早已被废弃,连隧道也塌了方。老杨说他几年前路过这里 —— 如果不是特意做过功课,他怎么也想不到溥仪会在这退位。然而这就是旅途的终点了 —— 跟随着“溥仪宣诏退位纪念馆”的指示牌,视线穿过一面红色砖墙背后的铁门,里面那几间普通的民房就是末代皇帝最后的行宫。


末代皇帝溥仪最后的行宫。


无论是中东铁路还是溥仪,老杨总是追寻着某一踪迹或是“IP”前行。他说这样的路线往往最初并没有预设与规划,而是由着对历史与文化的探索“稀里糊涂地”形成。但往往在这样的旅行后,都会对相关历史与人物有更立体深刻的理解。


面对历史,老杨显得很谦虚。他总觉得自己知识匮乏,懂得太少 —— 特别是对于东北的大城市,每次动笔前都觉得自惭形秽。



阴雨中的哈尔滨犹太人墓地,一块石子被放在墓碑上头。


去年夏天,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老杨一个人来到了位于哈尔滨的犹太人墓地。天阴沉沉的,一场新雨洗刷了那些尘封近百年,有些褪色的照片。每座墓碑上都刻有六芒星,而有些碑上放着些石子,表明近期有人造访。由于事先未做好功课,面对墓碑上大量的西里尔字母,老杨没办法获得任何信息,只得先走马观花地拍下来等到回家解读。


在日军占领哈尔滨以前,犹太社区曾在当地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服务业到制造业,从马迭尔宾馆到秋林红肠,行行业业都有犹太人的身影。据传闻,许多犹太社区的重要人物,比如以色列前总理的家属和马迭尔宾馆老板的儿子都被葬在这里。


但在互联网的记忆库中,存有的仅有515个人的姓名与卒年,生平经历则无从考据。老杨说,这或许是信息时代前普通人命运的注脚。对于那些没有被葬在哈尔滨的犹太人来说,幸运者能够在二战爆发前抵达美国或者澳洲,而那些选择回到苏联的人则将面临大清洗运动的浩劫。



上图:哈尔滨的犹太会堂内部。

下图:老巴夺烟厂,犹太人曾经在哈尔滨商业版图的重要部分。


在更多时候,老杨不仅需要与历史对话,同时也在和观众对话。他说自己是写自媒体的,不能把文章写成知网的论文。


“观众们期待的是一些主观视角和细节,一些第一手的体验。这也就是游记和纯粹资料性的文章的区别 —— 我需要有一些人称视角的东西,”老杨说,“首先我需要告诉大家我看到了什么,然后可能的话去结合一些背景知识。”


在一篇记录探访东北日本神社的游记中,老杨在介绍了许多散落在东北的鸟居后笔锋一转,将镜头对准了沈阳劳动公园的单杠。“拍过鸟居后,看什么都像鸟居”,老杨这样调侃道。



沈阳的鸟居和沈阳大爷的双杠。


4. 废墟探险指南


两段殖民史与工业文明的发展为东北留下了大量历史建筑,而在百年历史的浪潮中,许多城镇都因种种原因逐渐衰落。岁月的灰烬持之以恒地将那些曾有过的证据逐渐掩埋,或许这一切不可避免,但老杨仍试图将它们从遗忘的边缘唤起。他想趁这些建筑最终倒塌或被大肆修复前,做一些微小的记录。他称自己是一个“食腐怪” —— 一名废墟探险爱好者。


年久失修的建筑往往伴随着潜在的危险,房屋的结构并不可靠。一不当心,就会被锈死的铁架子割伤或者从二楼摔到地下室。而一旦意外发生,由于方圆五里内人烟稀少,探险者往往只能自求多福。老杨对自己行为的“合规度”心知肚明,他说尽管有时怕无人可呼救,但更多时候怕还是有人 —— “要是有保安,那可就进不去了”。


溥仪浪头行宫废墟内部。


若是不能偷偷摸摸地潜入,老杨还有另一招 —— 伪装身份。对于具体的头衔,他一通瞎编,从国家地理到马蜂窝的工作人员,一般装得像样就能光明正大地进门。除了能堂堂正正地进入废墟,冒充他人也能为他带来一些别的便利。在辽宁的阜新,一座衰落的煤矿工业城市,他被当地出租车司机当成揭开“黑幕”的记者。司机载着他,把阜新那些不了了之的废弃工程转了一遍。面对司机的盛情与期待,老杨也只能笑着按下几次快门,觉得无能为力。


阜新市巨大的冷却塔伫立在天际线上。


在废墟里,除了怕碰到人,老杨最怕碰到狗。村里的野狗多且凶悍,老杨每次探险时都会和它们打交道。他打趣说:“狗和废墟是一对伴侣。”


在玉门油田,老杨刚翻过墙去,碰到一只大德牧追上来。眼见要跑不过,老杨就转过身,把胳膊伸开像大猩猩那样边后退边跳,最终和狗僵持住了,等待看门者来解围。等主人来了后,他发现狗狗其实是一只憨憨,最后还撸了它。不过翻墙的意图也因此被暴露,废墟这一回是进不去了。



傍晚,吉林市碳素厂附近棚户区的景色。电影《平原上的摩西》在这里取了景。


从2019年开始,老杨不再独自旅行,他成立了“Younger旅行”,开始在公众号上征集团员,在他的带领下一同探索东北。由于东北边境线疫情密集,管控政策也不一致,对于老杨的旅行团影响很大。但能给志同道合的伙伴作为向导,讲述东北的历史与河山,还是令他开心。他说如今大多数朋友都是在带队时认识的,新的“Younger旅行”和logo也是团友帮忙设计的。很多人在他的队里认识走到一起,他也甘愿做红娘进行撮合。在老杨的足迹与笔下,东北终于逐渐成为了一个厚重而又诗意的旅行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ID:homeandworld),作者:心予,编辑:An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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