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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交媒体时代,“娱乐至死”是我们最常听见的四个字,这四个字使用频率极高,甚至被滥用。但是我们真的理解它的含义吗?事实上,”娱乐至死“这个词不仅被人滥用,更被人误用已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程迟,原文标题:《这四个字的意思,我们都错了?》,头图来自:《不要抬头》
社交网络时代,你一定看到过这样的评论:“你看现在处处都是明星八卦,十条微博里有八条是娱乐圈的事情,真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啊。”
倘若《娱乐至死》的作者尼尔·波兹曼知道他的“娱乐至死”被这样理解和使用,可能会大喊冤枉。
波兹曼的一生难以用三言两语来概括,即便很多人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娱乐至死》这个书名。实际上,除了这本书外,波兹曼的媒介批评三部曲中的另外两本《童年的消逝》《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也是波兹曼的思想的凝聚。
他的一生都在提倡口语和写作、印刷媒介和公共演讲,一生都在控诉电视对人们的戕害,控诉电视把一切变得娱乐化。虽然批判电视这种媒介,但实际上波兹曼不仅会看电视,还尤其喜欢看运动节目。
事实上,《娱乐至死》书名里的“死”并不指代生理意义上的死亡,而是指代因媒介和技术拓展后,严肃和娱乐两者失衡而造成的文化与思想的消亡。就算这样,娱乐至死,是否还是有些危言耸听?波兹曼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娱乐至死》,[美] 尼尔·波兹曼 著,章艳 译,三辉图书 | 中信出版社,2015-5
谁在操纵我们?
我们在被电视、社交媒体等媒介支配吗?
自钟表被发明出来,人类便再也无法过上以往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转而踏入了一个时间能够精确计算为分秒的世界。同样的,波兹曼认为,每个时代不同的媒介形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看待和了解事物的方式,以一种让人难以发现的隐蔽但有力的暗示来定义现实世界。
就以美国为例吧。
印刷时代,美国独立战争得益于托马斯·潘恩写的小册子;广播时代,罗斯福的炉边谈话振奋了当时失落的民心;电视时代,肯尼迪受益于电视辩论凸显其亲民形象;社交网络时代,特朗普“推特治国”——这些都无不证明了媒介对不同时代的人们影响之深远。
美国第35任总统肯尼迪。1960年,美国的总统竞选首次采用电视辩论的形式。肯尼迪在电视前的形象为其赢得了众多支持,因此他也被称作“电视总统”。/unsplash
某种意义上,波兹曼的断言不无道理,甚至有些已经成为了现实。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已经成为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短视频将视觉和听觉刺激放大,无限度地掠夺人们的注意力。人们也不断点开推送,浏览标题,下拉至文末,退出。如此循环往复。
人们渴望能够最大化地压缩内容,在最短时间内获知信息。而这很大程度上是短视频催生的产物:这种媒介形态带来了速度,而速度消灭了一切。速度既消灭了内容,也消灭了人们的注意力。
就像项飙在《十三邀》中说:“我们越来越对‘不能满足即刻的欲望’感到恼火。”能够在剪辑和解说的短视频中花几分钟读完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又何必花上更长时间翻书阅读呢?
我们热爱的东西,会毁灭我们
“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种滑稽戏。”显然,波兹曼对媒介和技术忧心忡忡,他担心的是后者:人们没有被憎恶的东西毁掉,而是毁于那些被人们喜爱的刺激快感的东西。
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指出,一切公众话语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那这种趋势又是从何发展而来的呢?
《黑镜》第三季剧照。
纵观古今,我们的文化正逐渐从以文字为中心向以形象为中心转换。造纸术和雕版印刷术引入欧洲后,纸张得以承载人们的思想,先后推动了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
文字是彼时思想和文化载体的绝对主力。波兹曼认为,这种按逻辑性有序排列的书面文字不仅更加便于核对或辩驳,并且,在阅读的过程中,读者必须要跟随作者的思路进行思考,这使人能够变得严肃而理性。
电视提供各种绚丽的画面,让人们不必有太多思考就可以接受这些内容。/unsplash
而电视(这种波兹曼颇为反感的媒介)占据了文化的中心后,因其提供了可视化的娱乐内容,给人以无间断的视觉享受,削弱了人们的理性。令人兴奋的音乐、绚丽夺目的画面,这些都不需要人们动太多脑筋。电视由成千上万帧稍纵即逝但绚丽夺目的画面组成,波兹曼认为,这种性质恰恰决定了它必须舍弃思想,来迎合人们对视觉快感的需求。
有人会反驳称,难道电视就没有办法承载严肃的内容吗?
答案是否定的,但问题在于,电视由于技术上的特征而把一切内容以娱乐的方式表现出来。
《楚门的世界》剧照。自从楚门出生那天起,他就生活在一个精心设计的摄影棚中,他的生活就是一档真人秀节目的内容。
如果说只把“娱乐至死”理解为“现在的娱乐内容太多了”,那这个就离波兹曼的本意十万八千里远。
波兹曼想表达的重点并不是娱乐的内容,而是娱乐的形式——问题不在于电视给人们播放具有娱乐性的内容,而是包括严肃内容在内的一切内容,都以娱乐的方式表现出来。
而现在,能给予我们快感的媒介不只是电视。也就是说,能消解严肃性的平台越来越多了。
电影《不要抬头》就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个天文学的研究生和教授发现一颗彗星即将撞上地球,他们选择求助总统并让总统向公众发布相关信息。
总统通过电视和社交网络告知了公众,但整个过程显得浅薄又可笑:她邀请了一位专门在白宫草坪让小孩锻炼身体的雇佣兵负责改变彗星轨迹的重要计划,整个过程像一场荒诞的闹剧。民众也并不把总统传达的即将到来的灾难当回事,对他们来说,这只是发布社交媒体状态或者搞笑短视频的一个语料罢了,“天文学教授是否性感”比这个灾难本身更能引发网友的激烈讨论。
《不要抬头》剧照。
在《娱乐至死》一书中,波兹曼多次提到了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这本书。和乔治·奥威尔《1984》弥漫着恐怖色彩的极权主义不同,《美丽新世界》里的世界则是反复刺激人类最浅薄的本性使之感到愉悦乃至满足。“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波兹曼的担忧放至今日仍然适用。
正在消失的童年
印刷媒介把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分隔开来,催生了“童年”这个概念。自这个概念出现后,儿童和成人之间便出现了一个明确的界限,社会有意识地不让儿童接触到包含有关暴力、拜金、死亡、性等要素的内容,从而使“童年”这个概念存在。
《童年的消逝》,[美] 尼尔·波兹曼 著,吴燕莛 译,三辉图书 | 中信出版社,2015-5
在《童年的消逝》这本书中,波兹曼写道:“16至20世纪的书籍文化创造了另一种知识垄断。这一次,是将儿童和成人分离。一个完全识字的成人能接触到书中一切神圣的和猥亵的信息,接触到任何形式的文字和人类经历中有记录的一切秘密。”自16世纪以来,成人都会对儿童的阅读材料进行审查,以确保还未有足够认识能力和理解能力的儿童不会过早地踏入成人世界。
但自从电视出现后,这一切都被改变了。
儿童只需要坐在电视机前就能无限制地观看电视内容,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的隔阂就此坍塌。放眼现下,这种情况进一步严重了——如果说电视打破了儿童和成人的边界,而像智能手机这类移动设备则彻底赋予了儿童进入成人世界的权力。
镜头之内,商业力量挖掘儿童身上的卖点,将他们打造成网红儿童。假笑男孩Gavin因其礼貌又不失尴尬的表情走红网络,成名后经常被人要求合影和参加活动,难以享受作为一个八岁儿童的童年生活;镜头之外,拥有了智能手机的儿童在发光的屏幕前,几乎没有限制地搜索任何内容,藏在隐蔽的角落里的成人世界的秘密,正在儿童面前展开。
主导媒介更替,在当红的社交媒体和短视频面前,印刷文字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把儿童和成人区分开来。
儿童可以使用手机来搜索任何内容。/unsplash
是技术决定论者,还是人文主义者?
在《技术垄断》里,波兹曼讨论的重点由单个的媒介延伸至技术整体——技术垄断了文化,文化制度受到技术的统治。
《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美]尼尔•波斯曼 著,何道宽 译,见识城邦 | 中信出版社,2019-4
19世纪英国工业革命期间,曾有一名叫做“奈德·卢德”的工人因不满机器取代人力,而怒砸工厂的机器,被称为“卢德分子”。此后,“卢德”一词便指代持有旧的世界观,天真地反对和仇视技术发展的意思。而波兹曼因为对技术过于悲观和批判,被人称为“新卢德分子”。
毕竟,已经发展的媒介形式和技术无法逆转,人们不可能放弃高效转而回归过去的时代。
波兹曼死死盯着技术有可能加害于人的可能性,因此也被人批判为“技术悲观主义”,也被不少学者认为存在陷入“技术决定论”窠臼之嫌。但这个却是对波兹曼的误解——他想要社会注意技术带来的危害,声嘶力竭地提醒人们不要毁于那些我们热爱的东西——这实质上仍是人文主义的一部分。
他通过自己的著作提醒人们对于每一种技术,要去细察、去批判、去控制,而不是去沉迷。也正是因为波兹曼看似偏激的对媒介技术的揣测,我们才能意识到媒介对自身的影响力有多大,人们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和想法,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被手上那个小小的智能手机所掌控。波兹曼对媒介和技术贬低性的口吻,亦是有其意义所在。
《不要抬头》剧照。
“娱乐至死、信息过载至死、震惊至死、虚度光阴——我们要对抗这一趋势,我们要用健全而明智的对话对抗一切疯话、蠢话。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开启说话、思考并教育自己回归生活的旅程。”波兹曼的学生兰斯·斯特拉特在《震惊至死》中这样写道。
在人类对日益进步的媒介与技术沾沾自喜时,波兹曼的话语像一盆冷水,能让过于高温的技术热潮冷却些许,带来技术热潮下的“冷思考”,让人们面对飞速发展的媒介与技术保有些许克制的自觉,这便是他的意义所在。
毕竟,只有批判的锋芒足够犀利,人们才能产生警惕。
电视新闻节目提供给观众的是娱乐而不是信息,这种情况的严重性不仅在于我们被剥夺了真实的信息,还在于我们正在逐渐失去判断什么是信息的能力。无知是可以补救的,但如果我们把无知当成知识,我们该怎么做呢?
——《娱乐至死》[美] 尼尔·波兹曼 著,章艳 译,中信出版社,2015-5
参考资料
[1]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中信出版社,2015-5
[2]尼尔·波兹曼《童年的消逝》,吴燕莛译,中信出版社,2015-5
[3]尼尔·波兹曼《技术垄断》,何道宽译,中信出版社,2019-4
[4]兰斯·斯特拉特《震惊至死》,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20-6
[5]苏静婷,董晨宇《“娱乐”何以“至死”——尼尔·波兹曼在流行文化中的误读》,中国图书评论(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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