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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成都万柳路路口,数千零工会在这里等待招揽。他们俗称日结工。工资日结,车辆包接包送,灵活就业。如同潮汐,日结工人们聚合在城乡结合处,靠着一把子力气,涌向城市里的每一个工地。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ID:zhenshigushi1),作者:禾肃,编辑:周婧,题图来自:真实故事计划
凌晨五点,成都市区还在睡梦里。52岁的李国强已准时到达万柳路路口。
一撮又一撮的工友们头首交接,每一辆面包车停下,他们一拥而上:“老板,要工不?招工人吗?”偶尔,从车上下来的包工头,也会主动吆喝“木工、水泥工,来5个,马上走!”一群红黄色安全帽组成的人潮来回攒动,引得过往车辆不停地按喇叭。
万柳路十字路口是成都最大的日结工临时聚集地之一,位于光华8线与万中路之间,青羊区与武侯区的交界处。最多时,这里聚集着数千名农民工。这里没有具体的路牌,就连旁边的城市综合执法机构、办公场地都是用的简易工棚。
路口往南,是几处在建的工地和刚刚交房的高端新盘:阔气的大门、镶金的外墙,崭新的房屋阳台上粘贴着交房的中国结图案,工人们正在做最后的公共设施修建和维护工作。往北行走数公里,则是街道拆迁区域,坑坑洼洼的小路两边,搭建着彩钢板做的板房,不同粗细的电线交错其间。
新生与衰败,在这里同时展开。
北边属于拆迁区域 / 禾肃
南边高端楼盘拨地而起 / 禾肃
没有人知道万柳路什么时候成了劳务市场。2021年12月11日,有人通过视频直播的方式,将这里搬到了网上,网友惊讶,“这是哪儿?他们在做什么?”工人们也说不清,市场是他们自发形成的,没有具体的负责人。
工人们的年龄在40岁~65岁之间,大多来自四川或成都周边的县城,从事清洁、搬砖、木工和水泥工等一些短平快的杂活。他们唯一要求是工资日结,包接包送。
为了赶早等活,工友们多住在北边的拆迁区域。一间套房隔成七八个单间,多以夫妻合租或几个工友群租,月租金200、500元不等。没有工作的日子,他们就在隔壁营业的麻将铺里坐上一天。附近某个巷子里,穿着花枝招展,涂抹着鲜艳口红的中年女性,用暧昧的眼神吸引过往男人的注意。
“招工的老板是不会到这里的。”一位工人说,他们只能集中在路口碰碰运气。招工的早市在凌晨5点开始,上午10点结束。
没活的日子靠打麻将消磨时光 / 禾肃
村里的租碟生意最受欢迎 / 禾肃
标语与散落的单车 / 禾肃
木工师傅李国强,也是日结市场中的一员。他是绵阳三台县人,儿子儿媳出远门打工,他的老婆守着农村的家和田,边种庄稼边照看孙子,他独自在成都做日结工,已经长达十余年。
李国强有着典型四川男子形象:短寸头,脸部两边留着一撮胡子,微笑时,会露出几颗被烟熏的牙齿。他的肩上,常年挂着一个绿皮外壳的帆布式挎包,包体磨损严重,边角处用针线缝合,硕大的保温杯裸露在外。透过一个缺口,可以看到包里的物件,那是一些沾满了水泥和油漆的螺丝刀、剪刀和扳手等工具。每走一步,包内物品的撞击声都会和他的喘息声发出共鸣,“叮当叮当”。
背包里大水瓶是标配 / 禾肃
发黄发烂的背包 / 禾肃
李国强说到了自己这个岁数不用帮儿女带孙子,也不用为生计发愁,呆在农村,意味着只能守着家里的土地或者在县城里做些零工。他宁愿到大城市碰碰运气。
他用一种近乎“过来人”的视角和旁人聊起自己的光辉过去。曾经木工在劳务市场上很紧俏,他的身价一天可以达到300元~500元,给他打电话的人络绎不绝。现在行情不同了,李国强调低了自己的标价:“木工一天300元,但还是要往高报价,杂工150元左右,看工作内容来定。”
像这样的大龄民工,市场上几乎遍地都是,地铁、高楼、工地都有他们的身影。和李师傅一样,他们会戴一个黄色安全帽,肩上或者腰上挎着一个工具包,里面装着螺丝刀、锤子、钻头、保温杯之类的物什。
最近几年,李国强开始学着用年轻人的方式,主动添加雇主的微信,或是在微信群里用一段重复式的口吻介绍自己:我叫某某某,做木工二十多年了,经验丰富,价格可谈。遇到工头,他会宣称自己一直都有活干,只是这两天休息,顺便找一个零工。
工帽也能成为座椅 / 禾肃
也有骑摩托前来的民工 / 禾肃
万柳路的工价行情,几乎全靠人为制定。需要招募小工的包工头,会提前在人群中吆喝,工作内容是什么,需要多少人,价格多少。双方口头谈好,用不着签合同,时间灵活,现金结账。即使有人找到了长期的活,也只需要补一份简单的书面协议。
部分工人们在面对有人招工时,会仔细挑选和考虑。他们首先问工作内容,地点在哪儿,然后才是谈价钱。按李师傅的话来讲,有些脏活、累活大家都不愿干,“轻活易活围着转”。
有能力挑选活的人,是电焊工、装修工和驾驶员这些“靠技术吃饭”的工种。他们要求高,身价也要比日结工高出100元到200元不等,很是抢手。
另一些工人则时刻保持着危机感。一个头部左边有些凹陷的男子,见有工头前来,一个跨步赶在众人前面,直接毛遂自荐,“这个我可以干!”一个看上去65岁以上的老人,斜挎着背包在人群中穿梭。他认为多走动,被看中的机会就越大。
男人对面还有一群中老年女性。她们是被“预定”好的人,一般从事家政服务或者一些临时性的洗碗、扫地等工作。
等活是熬人的。所有人或站着或蹲在路边,面向道路中间张望,留意每一辆停靠的面包车、小货车。闲聊时,人们总有一种“工作任意挑,价钱由我谈”的神气,当看到有人坐上前来招工的车辆时,会流露出羡慕之色。
“他们有渠道的,早就联系好了。”一位工友说。
围着包工头的工友们 / 禾肃
人群中不全是男人,还有中老年妇女 / 禾肃
从凌晨等到天明 / 禾肃
现在,年轻人已经不用这种途径找活儿了。李国强也有自己的微信工作群和一些工地工头的联系方式,但对于短工、杂工而言,时间是否灵活、工作是否属实,是他最看重的。网上招工的一些信息,李国强很难辨别,也害怕被骗。
价格不一以及工作内容纠纷,是工友们经常遭遇的事。有一次,李国强就通过微信与一个工头取得联系,可到了现场,他发现和原先工头说好的内容大有不同。一气之下他为了5元钱的路费,和工头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报了警。
工人们说,按照今年的行情,他们如果干小工,一个月基本都可以拿6000元到7000元费用,一部分寄回家里,一部分用于房屋租金和日常生活开支。工钱一直在涨,这是工友们宁愿做日结工的缘由。
李国强说,如果在工地上做木工,会受到各方面的束缚,“比如工地上不能开火做饭,有严格上下班时间”。另一位工人描述,之所以有如此多的人在这里找日结工作,部分原因是为了图方便和轻松。“一天工作8个小时,别的啥都不用想,就把钱挣了。”
万柳路路口的日结工们在挑选工作时,也在被挑选。一位包工头说现在请工人,要仔细核定工价和工人的付出程度,有些日结工一到点就要“撂挑子”走,还有人会在工作过程中偷奸耍滑。雇主和企业不会给这些日结工购买社保,因此双方都会衡量工作的性价比。
等活是一件熬人的事 / 禾肃
有活就一拥而上 / 禾肃
2020年2月春节期间,万柳路口这片区域所在的街道办、派出所、城管协同配合,对该区域曾进行临时管控,劝导工人们到正规的劳务市场找工作。李国强转悠一圈又回来了,他说:“九眼桥再到琉璃立交都去过,还是这边最合适。”路口设置有公共厕所,城管会在附近维持秩序,也有清洁的工作人员负责这里的清扫工作。
不过,万柳路口的“热闹”场景正在进入倒计时。等到北边完成拆迁,工友们租不到便宜的房子,临时的劳务市场就将不复存在。今年3月,李国强提前撤出了这里,和工友们又奔向下一个零工集聚地。
房间里要搬的用品并不多,一床被褥和一些简单生活的用品,装在两个大包里,直接拎走。
“拆”字写两边 / 禾肃
上午10点,民工们散去 / 禾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ID:zhenshigushi1),作者:禾肃,编辑:周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