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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诺,题图来自:作者提供
到珠海定居将近三年,每次别人知道我曾在北京工作过十五年,总会问:为什么要离开北京呢?
我总会以一句玩笑话开头“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呗”,大家轻松一笑之后,我就会讲起女儿四岁时得重症肺炎的那次经历。
我女儿的小名叫想想,记得那是2017年初,一个相当厉害的雾霾天。因为不想失了朋友之约,还是带着想想出门摘草莓去了。
结果想想回来之后先是咳嗽,继而高烧不退,我和夫人带她去家附近的医院,只给开了些口服药回来。但想想的状态越来越差,全天都在剧烈咳嗽,无法躺卧入睡,不用美林就无法退烧。
三天后的凌晨四点,我去北医三院挂上了专家号。因为之前听同事说过,他孩子得肺炎就是在北医三院治疗康复的。
专家看过想想之后立即安排住院,主治医生在问过诊之后即让我签署一张病重通知单。因为想想肺部功能受损,要接受高压输氧治疗,一小时的费用就是六百元,24小时不能停。另外还有静脉注射大剂量的阿奇霉素等药物,八天后想想出院时结算了两万多的费用。
当然,孩子最后能康复比什么都重要。在想想治疗期间,我搜索了许多儿童肺炎相关的资料,看到幼儿重症肺炎死亡率50%这个数据时,无助、恐慌,夜不能寐,再找北方地区肺炎与空气的研究报告,几无所获。
这是我第一次萌生为了孩子要换个环境的念头。如果只是这一件事,或许我还未必会下定决心,工作和家庭里也还有诸多问题。
想想生病时,我所在的公司也经历了一次大的变动。公司原老板因为与投资人签对赌协议,在一轮高速扩张之后未达经营目标,为了减小亏损就将公司进行拆分。他将核心业务保留下来,而将大部分技术人员和债务剥离出去,找了一位广东的地产商老板来接盘。
我就是属于被剥离的“负资产”的一员。那时我在这公司服务将近六年,一直从事软件开发的工作。公司业务好的时候,老板对技术也舍得投入,还许诺公司上市要让大家财富自由。但事实还是证明,技术人将财富的希望寄托于老板身上,那是虚幻的。
房地产老板为什么要来趟互联网的浑水?不用奇怪,即使雄才大略如孙宏斌也掉到乐视的坑里,泪洒记者会。地产老板们掌握的信息远比普通人多,说他们没有忧患意识是不对的,所以多元化就是他们想要抓住的稻草。
我们公司的故事和孙宏斌投资乐视的大戏,简直就是同一个编剧写的。地产老板搬进新办公室后才发现,他接手的除了一帮子要吃要喝的程序员,还有前老板转移过来的一堆债务。
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地产老板在办公里,用他混合着粤语的普通话咒骂着前老板。在这种情况下,能找着下家的,都趁早走了。公司不再像以前一样能够投入资源来做事情,我带着几位兄弟干得十分辛苦,我也越来越灰心。
那时年龄也过35,工作机会也不像以前一样扑面而来,而我也不想靠打工生存下去。尽管我对以后要做什么也完全没底,但公司那样的气氛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我去找CTO提离职,他面色疲倦地问我下家准备去哪里?我如实回答:没有下家,只想安心休养。CTO有些诧异,因为按一般的过程,程序员会确定拿到offer之后才提离职。当时他只说要和地产老板先商量一下。
CTO前后又找了地产老板、CEO来挽留我。我不知道真是我有那么重要,还是CTO念旧情。最后我只好以退为进,说要不让我在家办公吧,有事就过来一下怎么样?按公司规矩是没有这个先例的,或许大家都可以体面地结束这段挽留与离开了。
没想到的是,CTO痛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而且马上就邮件发到HR那里,我居然就此开始了居家办公的日子。虽然离开了公司那个压抑的环境,但家庭的烦恼随之而来。
父亲因为不愿来北京和我们住一起,在老家长期独居,性情内向的他情绪有了抑郁的问题。他感觉到了自己的问题,向我们发出了求救的信号,主动提出要到北京来。
照顾父亲的经历也让人身心俱疲,他整夜无法入眠,白天长吁短叹,一天要给我交待八遍后事。空气干燥,父亲流鼻血,他说“我得了肺癌,你们要保重好”;厨房案板有破裂,父亲哀叹这房东不会放过我们的,这要赔多少钱啊,我们会破产的啊……
所以我深切地体会到,抑郁绝不是一时的心情不好,它是对正常心灵的吞噬。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状态,父亲一面知道自己的思维不正常,但另一面就是无法抑制自己陷入对所有事物悲观的看法中去。
三个月后,公司倒闭的消息落地了,地产老板赔了两千万之后决定不玩了。
地产老板在接手公司前曾和前老板有协定,将来公司解散裁员的费用全部由前老板承担,于是我们就作为地产老板最后报复的子弹,用来射向前老板。同事们一边忙着投简历找下家,一边集合去申请劳动仲裁。
拿着纸面上二十多万的赔偿协议书,我既没有去投简历,也没有去仲裁,我在想: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第一个想法是回老家南昌,毕竟是自己的家乡,想想上学、照顾父亲都方便。当时临近春节,我和夫人商量打算找个地方旅游,也给父亲散散心。因为这一趟要玩的时间会比较长,我想到了远在珠海的表姐。
表姐是中学老师,她在珠海生活多年,听明白我的意思后,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她家安顿。表姐听说想想得肺炎,父亲抑郁这些事情之后,给了我一个更好的建议,就是去珠海定居。在电话里,她很详细地和我说了珠海的气候、人文、教育等各种信息,一下子让我振奋起来。
我现在还记得那是在易事达广场的一个下午,夫人带着想想在玩,我和表姐通了这个长长的电话。这通电话,可以看作是我们家庭命运改变的起点吧。表姐的家庭早年也遭遇不少困难,我父亲曾经倾力相助,是以大家的感情都是十分深厚的。
在离开北京前往珠海的列车上,神奇的事情就在发生。几个月没有睡着过的父亲,在嘈杂的卧铺位上居然合衣睡着。想想笑着跑来说“爷爷睡着了,我都叫不醒他”。我过去一看,轻轻地给他盖上被子,心中算是长出了口气。
到了珠海见着表姐,父亲的状态更佳,能吃能睡了。以至于表姐私下里悄悄问我,父亲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啊。我也感到不可思议,一个要死要活的人这样就好转了吗?我跟表姐笑说,珠海看来是块宝地啊。
我们在表姐家住了一个多月,期间父亲还承担起了买菜的任务。只要有空,表姐就会开车带我们出去玩。不得不说,我在珠海找到了生活的感觉。据说北纬22度线上,分布着全球最宜居的城市,珠海就是其中之一。
我和夫人很快达成了一致,立即着手移居珠海的事宜,因为想想再过一年多就要上小学了。我们看中了一个新城区的楼盘,正在考虑首付时,好运又来。我父母早年在南昌远郊购买的一套房产正好在此时拆迁,父亲闻听此消息精神大振,竟恢复如初。
拆迁款正好作为购房首付,想想上学的问题得到解决,父亲也属意珠海,曾对表姐说:这里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就要在这里养老。
在新房交付前,我们在表姐家过度。这期间我和夫人有了二胎,二宝是在珠海降生的,我给想想的这位小弟取名叫小海星。父亲除了买菜,还帮忙带起了小孙子。在小海星六个月大的时候,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中国随后进入了疫情时代。
因为无法出去工作,我陪着想想在家上网课。闲暇时我捡起了阅读的爱好,并且给出版社写书评,意外地获得了出版社的认可,算是开始经营起了自己的副业。通过读书,我不仅开启了自己的见识,也认识了不少良师益友,明白这世上能赚到钱的办法有很多,打工倒其实是最成本最高的。
如今,我做技术咨询,给朋友做一些项目,经营自媒体,给出版社写稿。虽然没有按月到手的那种安稳感,但收入水平倒并不比在北京打工时低,而且还能兼顾到家庭生活。
想想已经是三年级的小学生,小海星也快要上幼儿园。我有时候还会跟父亲开玩笑,问他现在睡眠质量如何?他老人家总是哈哈一笑,说自己现在吃得香睡得好,才不会想不开呢,留着这把老骨头要带孙子玩。
感受到珠海各方面的优点,父亲甚至把自己的户口都转到珠海来了,他笑称七十岁了开始做一个广东佬。
平常早晨我会在海边的情侣路上骑行或散步,我总会听一遍许巍的《曾经的你》。我很喜欢那几句歌词“每一次难过的时候 /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 曾想起走在路上身边的朋友 / 有多少正在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