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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22 08:59
在省会城市当网格员是一种什么体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王德福(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其实,我不应该叫她“小吴”,她毕竟已经是一位大学生的母亲了。可是,访谈时我并没有问她全名。她只是一名社区网格员,甚至连“社区干部”都不是,也没法在姓氏后面加个职务来称呼。“小吴”,是社区群众、特别是爹爹婆婆们对她的称呼,蛮亲切,很合适。


职业转型


小吴这份网格员的工作,是2014年开始的。那年,新溪社区已经成立3年,小吴也已经36岁了,正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职业转型。


2014年之前,小吴换过很多份工作,比如医药销售、公司财务等。那些工作都比现在收入要高,但工作时间长,强度大,难以照顾家庭。促使小吴换工作的关键因素,便是家庭。小吴身兼三个家庭角色:母亲、儿媳、女儿,那段时期,三重角色同时给她带来重大挑战:


作为母亲,她面临女儿的教育压力。女儿正在上中学,正处于求学关键期。小吴认为,女儿一直由爷爷奶奶带,自己则疏于陪伴和管教,爷爷奶奶的溺爱造成女儿自律能力低、学习习惯差,她要亲自管教,弥补过去的缺失,帮助女儿尽快提升成绩。小吴说,那时候她每天都要定五点半的闹钟,先把自己闹醒,再去花大气力把懒散贪睡的女儿叫醒。


作为儿媳,公公突患脑溢血。为了更好的照顾老人,全家决定卖掉之前公公单位分配的小房子,在蔡甸城区买了一套大房子,全家人住到一起。这样一来,小吴再到武汉开发区上班,路程增加一倍,上班累,也难以照顾家庭。


作为女儿,母亲在2017年突遭车祸,被迫截肢。由于父亲早逝,小吴和唯一的姐姐必须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可姐姐在邮局上班,几乎全年无休,要请假必须找同事顶班,照顾母亲的事情只能由小吴多承担一些。


接连的家庭变故,迫使小吴不得不将个人职业发展服从于家庭责任。恰好,新集街因农民拆迁安置,新建两个社区,蔡甸区政法委要将网格管理系统延伸和覆盖到这些新社区,需要招聘网格员。小吴去区劳动局办事时,得知了这个招聘信息。小吴已经记不太清招聘条件,大约是学历要求高中或中专以上,年龄要求45周岁以下,具备基本的电脑办公软件操作技能。


回家后,小吴上网搜了下网格员相关信息,发现这份工作主要就是入户收集信息,了解居民诉求,很适合自己。最关键的是,工作地点距离城区很近,坐公交车只需半小时。报名时,她在几个社区里选择了距离最近的新溪社区。经过笔试,面试,小吴如愿以偿,从此一干就是五年。


还建社区


新溪社区是一个还建社区,占地面积1平方公里,由5个毗连的居住小区组成,其中A、B、C区为天星小区(含凤凰小区),由六层高的多层楼房组成,D区是九鲤小区,都是11层的小高层楼房,F区是17层的高层楼房。天星小区和九鲤小区中间隔一条窄窄的新溪河,有步行桥连通,基本连为一体。F区则在一路之隔的东侧,这条路也是还建社区的配套商业街,目前F区一侧为餐饮美食街,另一侧业态就比较多样了。


新溪社区共有91栋楼房,共有4400多套房,目前入住2700多户,7800多人,若全部入住,总人口可达万人。新溪社区安置了来自十几个村的村民,有8个村几乎整体安置在此,其中6个村已拆迁完毕,另两个村还剩下一两个村民小组没有拆完。这8个村中,有4个因为商旅地产开发项目拆迁,另外4个则是因工业园建设拆迁。


小吴负责的是新溪社区第四网格,具体则是天星B区,1-29栋。实际上,B区共有31栋楼房,但30栋和31栋都是高层电梯房,入住户数较多。原则上每500户配备一名网格员,因此这两栋划到了第五网格。第四网格共有房屋912套,根据最新统计,入住率约为60%,共500多户。这也是还建社区的特点,每户农民都获得了两套以上的还建房,所以必然存在大量空置房,这些房子或用来存放杂物,或用来出租,或私下销售。


安置时,政府和村委会能掌握的信息是,每家分到哪些房屋,但到底这家人住在哪套,多余房屋作何用途,这些信息都是不知道的。网格员的重要工作,便是摸清社区内每套房子的使用状况。小吴并非新集本地人,她是以一个陌生人身份,来到这个陌生的社区,开始这份陌生工作的。


收集信息


网格员的主要工作是收集信息。其中,最重要的是住户信息。由于房屋使用是个体自由,还建社区对政府和社区基层组织来说,几乎就成为一个“信息黑箱”。尽管村两委建制仍在,但村干部同样也无法掌握村民具体的居住情况、房屋处置情况。从政府角度来说,需要将这个信息模糊、凌乱、无序、不确定的社会空间,变成一个清晰的、有条理的、确定和可掌握的空间,也就是使其可治理化。


从社区管理角度看,农民上楼后,相邻关系变复杂了。村庄居住方式下,各家只有前后左右、平面展开的邻居关系,也就是所谓“左邻右舍”。上楼居住后,相邻关系立体化了,因生活中的事务,与邻居发生矛盾纠纷也是必然的。楼上漏水淹了楼下,家里噪音大影响其他住户,高层抛坠物波及低层住户,甚至伤人等等。


房屋并非按照村庄集中分配,邻里关系陌生化了,而且很有可能是空置房,或租户、或外来购房者。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依靠熟人关系自行解决矛盾纠纷,需要通过一个渠道准确找到责任人信息。所以说,收集信息,不仅是社区管理需要,也是居民生活所需。


小吴和同期入职的另外4名网格员,出色地完成了这项工作。为此,小吴每天要带着入户手册上门走访。还建社区居住群体是农民,并不像商品房小区的市民,隐私权意识没有那么高,防范心理也比较低,小吴入户难度要比商品房小区低得多。


现在,小吴基本上掌握了第四网格内500多户居民的家庭情况,包括工作情况、身份证号、手机号、家庭成员等,也掌握了900多套房屋的使用状况,谁在居住,出租还是闲置,抑或私下卖掉,居住还是经商等等。小吴说,居民来办事,一些人她可以熟悉到见面就知道名字和居住信息,还有一些人,只要报名字,她基本可以想起来住在哪里,家庭基本情况。


值得一提的是房屋买卖情况的收集。还建房是没有两证的(房屋所有产权证和土地使用权证,现在合并为不动产权证),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小产权房”,私下销售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不过,还建房的私下交易市场一直是很活跃的。据小吴说,天星23栋共5个单元60套房子,至少有一半已经卖出。还建房价格比商品房便宜多的多,新集的还建房区位条件也还算不错,最具竞争力的便是临近经开区和工业园,对于在附近务工经商的农民来说,很有吸引力。


到新溪社区买房的主要是两类人,一是竹溪县的人,小吴说“特别多”,竹溪人在蔡甸常住务工的非常多,通过购买农房和还建房,竹溪农民低成本地实现了在武汉远城区的城市化;二是亲戚介绍的外地人,多是女儿嫁过来,介绍娘家亲戚来买。对于还建房私下交易,地方政府态度是不支持不反对,实际上也只能“默许”。因为是私下交易,一般就是买卖双方签份协议,并不需要同政府部门打交道,所以交易情况是无法掌握的。


新溪社区一直在宣传,让房屋交易双方到社区登记信息,以便社区好管理。作为网格员,小吴当然也要收集这些信息,而且是非常成功的。她说,居民主动来登记的积极性是很高的,估计只有几户没登记。怎么做到的呢?除了前面说到的,有事情方便联系户主外,还有一条是很有诱惑力的,那就是“以后有办证的信息好通知本人”。


还建房办证,所有人都关心。“通知办证”的预期,让买方有了动力。不过,“登记”也存在一种风险,那就是被居民解读为政府为私下交易“背书”。不过,小吴说,她每次都会跟来登记的人说清楚,登记跟以后办证没有关系,只是便于联系。


打击传销


收集信息的威力,在政府组织的集中整治传销行动中展现得淋漓尽致。2018年,武汉掀起打击传销专项行动。还建社区房租便宜,又有地利之便,很适合传销窝点隐匿。隐藏在住宅小区中的窝点,仅靠工商和公安部门是难以发现的。不过,传销组织的行动表现出同一般务工人员不同的特点,时间一长,很容易辨别出来。比如,男女群租情况比较普遍,白天外出,半夜活动。一般的务工人员,白天出去上班,晚上回来是要休息的,传销活动却是在大半夜才活跃。


同一栋楼的居民,不可能不有所察觉。房东是没有主动性举报的,一方面,房东租房时也无法识别,另一方面,传销组织实行军事化管理,虽然是群租,但房间总能保持超乎寻常的整洁,房东自然很高兴,既能收一笔租金,又能保持房屋整洁,他为什么要主动断掉自己的财路呢?


网格员经常要上门入户采集信息,去得多了,小吴他们也发现了这个群体的另外一些特点,当然,这些特点在传销组织被执法部门认定之前,小吴们只是觉得奇怪,印象深刻而已,也并不一定就先知先觉,将其与传销组织挂上钩。


这些特点有:第一,房间非常干净,完全不同于一般年轻人群租房的样子;第二,阳台上都有一台卫星接收器;第三,都是用玻璃杯喝水,小吴说,当地人招待外面来的客人,都是使用一次性的纸杯子,基本不会用玻璃杯。凭这几点,几乎就可以断定是传销组织窝点。


除了网格员入户时发现,社区里的老人也是重要的情报源。时间久了,小吴跟网格内的爹爹婆婆都比较熟悉了,她会让老人们帮忙注意楼栋内的动向,哪家有搬进搬出,哪家有不同寻常的租客。小吴说,婆婆们喜欢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对小区里的可疑人员非常敏感,她们的判断不一定准确,但至少可以提供线索。


新溪社区打击传销的战果很可观。整个社区已经被打掉了二十多个窝点,仅小吴的网格,天星B区,就端掉了5个。


任务指标


网格员当然不只是收集信息,或者不只是收集基本信息,他们另一个重要工作,是收集居民诉求。上门入户时,居民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都可以向网格员反映。网格员的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也被展示在小区主要地点。此外,网格员还有一项工作,就是在网格内巡查,发现环境卫生、安全隐患等问题,及时上报。小吴每天上班后,都要先去第四网格转一圈。巡查时,既可以发现问题,还可以同居民接触下,收集信息和诉求。巡查结束,小吴就要跟其他几位网格员,在社区一楼服务大厅坐班,为居民上门办事提供服务。


不过,还建社区有特殊性,居民的户籍关系仍然在原建制村,他们办理低保、医保、计划生育等公共服务事项,还是要去找村干部,社区并不承担相应职能。所以,坐班时,居民来办事并不多,主要就是开居住证明。除此之外,小吴她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录入信息,整理材料,做台账。


小吴们要录信息的系统主要是“武汉市信息网格化管理系统”。录入信息有两类,一是基本信息,即前文所说的那些房屋、住户情况等,二是为民服务事项。上级要求,每个月基本信息更新率要达到50%。我们一开始对“更新”有误解,以为就是信息变动才算更新,比如人口变动、房屋变动。小吴负责第四网格多年,小区逐渐稳定,人口和房屋情况不可能每个月都有一半要发生变动。


细问才知道,只要登录系统,点进每户的信息库查看,也算一次更新。时间久了,小吴上门入户也有些“懈怠”了,她说现在情况都掌握了,没有必要每天入户,每个月最多也就一两户有点情况。她现在最多的是去老年活动中心,去那里找爹爹婆婆们打听下,差不多也可以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比较有趣的是录入为民服务事项的任务。按照要求,网格员每天要录2-3件,当然并不是当天办的事当天就要录。小吴每天办事并不均匀,有时候一天很多件,有时候可能就很少。这任务有趣之处是:第一,录入情况与实际工作并不一致,小吴说她每天只是从做的事情中选两三件录进去,实际上做的远远不止两三件;第二,之所以不止两三件,与系统定义的服务事项有关,并不是一定要帮居民解决困难才算事件,有人来社区问了件事,小吴回答了,也算。新溪社区服务大厅有一台天然气自助缴费机,每天都有居民来充值,小吴帮忙指导一下,也算;第三,小吴录入的往往都是比较简单的事,都是她解决了的,真正复杂的事情一般是不录进去的,因为录进去就要解决,网格员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


那么,这个系统中采集的网格员为民服务事项,有多少实质意义呢?这是很成疑问的。就跟我们小时候用来交作业的日记一样,全班同学交上去的日记十有八九都是假的,要么是帮爸爸妈妈打扫卫生,要么是扶老奶奶过马路,这样的日记做为写作训练还可以,作为了解每个人生活情况的信息的话,当然是无效的。现在的网格系统,堆积了太多这样的无效信息。


职业发展


五年来,跟小吴一同入职的五名网格员中,一人因不得不回家照顾小孩辞职,一人在新溪社区经过选举进入居委会,一人到另一社区进入两委班子,这两人算是从网格员成长起来的社区干部了,小吴则和另一名网格员还在坚守。蔡甸网格员的工资很低,扣去五险一金每月到手一千五百多块钱。


小吴之所以坚持,最重要的原因是工作熟悉后比较得心应手,比较开心。看得出来,对小吴这个年龄的女性来说,职业本身带来的生活乐趣与人生价值,或许比物质收入重要得多。她的重心是家庭,她不是家庭经济支柱,能够有时间精力照顾家庭,工作没有成为拖累,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室内工作,也还算轻松和体面,这份工作就有吸引力。


这就迥异于那些应届大学毕业生。近年来,武汉市通过大学生村官计划、选调生计划等,招聘了一批应届大学生到社区工作,但基本上全部通过考公务员又离开了。对于应届大学生来说,他们正处于职业生涯起步期,人生预期对职业发展还有想象空间。社区平台唯一的价值,就是增加基层履历,使他们获得了通过定向招聘进入公务员系统的捷径。他们几乎没有人会将社区作为终身的职业选择。


究竟是职业转型期的中青年女性,还是职业起步期的青年人,更适合作为社区工作者吸收的主要群体呢?这个问题很重要。


(注:文中的街道和社区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王德福(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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