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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星丛拾卷(ID:xingcong-shijuan),作者:偶来世上,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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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初期,有这么一小撮人,致力于用手中的铁锤捣毁当时新生的纺织机等大型机械。
他们顶着卢德分子的名头留在了历史中,成为了有点叛逆又有点守旧,有点憨厚又有点暴力的符号。
通常人们认为,卢德分子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当时的机器快速提升了生产力,使得工人觉得自己的劳动被替代了。于是就开始通过最简单的方式,干掉那些试图让自己变得无用的新东西,来保存自身的市场价值。
这群人以卢德为代言人,因为他急眼了连自己家的机器都砸。
这种解释,尽管通俗易懂,但其实是有点过于粗暴的。
它不仅小看了卢德分子,也小看了当时了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
那时候的资本主义,尽管还处在萌芽,尽管赤裸裸的剥削无处不在,但是解放的巨大生产力已经开始彰显自己的能量了。原本手工作坊确实被大规模替代,然而社会上的工作岗位并没有显著减少。
反而,由于机械的易操作性降低了工业生产的门槛,反而使得年轻人、妇女甚至儿童有了更多的就业机会(尽管这种机会是与严重的剥削同步的),无数的人被工厂汇聚在一起,被那些机器汲取着自己的劳动力,成为资本主义宏大叙事中的砖石。
所以,卢德分子捣毁机器不是因为单纯的替代作用。
而是这种转换,让他们丧失了自己本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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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马克思主义者内田树在《倾听马克思》中描述了当时的景象,通过他的描述,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卢德分子与这些机器不共戴天了。
以往,人们对于那时候机器描述,总是抽象的。
我们知道它使得生产力大大增加,看到过它的图画,甚至明白它们一排一排地在一起,编织出一个强大的利物浦,一个强大的大英帝国和一个强大的西方近代文明。
但是我们没有贴近了看。
我们不知道那些机器在运转的时候,轰鸣声能够让人听不见近在咫尺的工友在说什么。
不知道那些机器扬起巨大的粉尘,让人吸入肺中;同时,工厂又会喷水降尘,却让人得风湿等其他的疾病。
不知道在机器工作的间隙,童工需要赶紧趴在地上甚至钻到机器里,清理废物,而一不小心误操作,就可能被碾断手臂甚至丧命。
不知道资本永不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事实,工厂不分昼夜地轮换工人,保证超量的生产力,工人被驱赶着,被告知,今天你不做工,明天就会有人排着队等着接替你。
这些,是我们看不真切的东西,但却明明白白摆在他们面前,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人类历来就有一种“巨物崇拜”,我们在面对庞然大物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崇高感,忍不住向其膜拜。
然而这种崇拜,有时候和恐惧是分不清的。
今天的人们看到这些机器的时候,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了,然而当年的那群人,面对着这群奇形怪状、嘶吼喷烟的东西时,恐怕心中的疑惧不会比看到火车的晚清人少太多。
更何况,这些怪物,是真的会“吃人”的。
当一个人被迫来到工厂,而他的老婆孩子也一并进入了这个新的社会空间。当他和老婆两班轮倒,一天到晚见不上几眼,而孩子还因为工友的疏忽被压断了手指的时候,他对这种机器的一切赞叹、好奇,都会变得只有憎恨了。
人们渐渐在这里感受到了某种疏离感。
这种疏离感模模糊糊的,没有任何现代性的理论支撑,因为他们就是后世理论的素材本身。
但是他们能够感受到,某些东西不对了。我不再受到自己的控制,我和这个世界原本切近的关系被割裂了,被重组了。
而重组之后的世界,很陌生,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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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人们没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理论工具,也不知道机器背后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才是真正驱使他们异化的东西。
卢德分子,就像农民起义一般,知道自己不想这么活,但是没有旗帜的指引,也没有知识的积淀,便只能素朴地采取行动,砸烂面前这个禁锢自己的囚笼。
我们最近知道卢德分子这个词,可能是英国的一些人,试图捣毁5G通信站。
他们也被贴上卢德分子的标签,但也许给他们起了这个外号的人,也不过是将此作为某种调笑的手段。
可这真的只是笑话吗?并不是。
卢德分子从来没有随着资本主义的日趋温和,而就那么安然躺在历史的书页内。
他们一直行走在这世间,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
之前知乎上有一个从事数据库管理的人讲了自己的一个故事。
说当时腾讯云找上了他们公司,希望他们使用自己的云服务。而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数据库管理的同事都反对这件事,并且列举了众多的不利条件。
然而,他们心知肚明,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买了云服务之后,他们这些的劳动价值,就会大大降低。一个不留神,更是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计算机技术的快速发展使得中等劳动技能的工作被大量取代,而高端劳动和低端劳动则在增长。
在这样的过程中,数据库管理人员、公司记账的会计、出租者司机、初级翻译,都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化身卢德主义者,期望对着新的趋势,说一声“不”。
现代性的这几百年里,我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进步主义给人类的鞭策,并将其视为世界发展的常态和必然。
用《大玩家:移动互联平台掌中的秩序和符号》中的话来说:“在进步的语境下,一切的未来都成为了对于现实的超越,一切的历史都成为了不再需要留恋的废墟,而一切的当下都成为了能够被轻易舍弃的过渡。”
只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即将被舍弃的旧世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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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贩卖焦虑的文章都喜欢一句耸人听闻的话,叫做“这个时代抛弃你的时候,连招呼都不会打”。然后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打招呼的人,并给了那些苦命的劳动者以出路和希望。
比如学个Word或者Excel什么的。
于是,还没有在工作领域中卷起来的人,就已经在“知识付费”领域中卷了起来。
但这种口号和它的行动背后,却有着更大的隐忧。
因为我们发现这个时代早就已经勾画好了自己的蓝图、撰写好了自己的剧本。它是那样的完备、那样的美好,仿佛在一切的不合时宜中,需要被改善的,永远只有我们自己。
当代的新卢德分子,拿起了手中的榔头,但是迟迟不能放下。
怎么放?电脑是自己用花呗刚买的!
这个放不下的榔头背后,有两个力量在阻止着我们。
一个力量叫“太近”,一个力量叫“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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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太近”的力量,是我们与整个移动互联商业体系牢牢捆绑的关系。
无论我们是生产者还是消费者,我们都在与移动互联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我们知道那些企业的营业额、我们知道它们的商业模式和产品特色、我们甚至清楚它们高管的人事变动甚至参与到产品的设计当中。
这一切的贴近,让我们觉得它们亲切,让我们享受它们的赋能而不加任何怀疑。
我们在这种近距离的指手画脚中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仿佛自己的每一次分析都能够切中企业的要害,自己的每一次赞赏都能鼓励企业的成长。
这种切近让我们忽视原本应该体验到的疏离感。
曾经的机器,赤裸裸摆在卢德分子面前,但是他们依旧经验着异化和排斥。
而今天,我们觉得自己当家做主,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离那轰鸣着的移动互联“机器”有多远。
这种“远”,是我们无法看清整个现代性、整个资本市场和整个移动互联相互交织,最终呈现出的宏大图景。
无论我们站得多远,都难以触及到它的边界。
它内部的复杂性,甚至让开发它的人望而却步,就像很多大厂的程序员,根本不敢动之前的程序,因为它太“古老”,太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很有可能酿成大祸。
它外部的复杂性,则是通过对我们日常生活的代理而轻易让人遗忘。
在360安全卫士中,你不需要知道任何背后的判定标准,你只要知道98%的人,关闭了这个软件的自启动即可;在理财软件中,你不用有任何理财知识,你只要知道他们最先进的AI算法能够自动帮你寻找最优的投资策略即可。
生活中支棱着的分叉就这样被削下去了,然而,一并被削下去的,还有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解释权。(《大玩家:移动互联平台掌中的秩序和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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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你以为只有那些被替代的人才是卢德分子吗?
不,我们每个人都是。
如果卢德分子的判定标准,是那新创造的事物,尽管可能提供更多的利益,但却让你失去了对原有世界的控制力和解释力,让你想逃离、想反抗的话。
扪心自问,哪怕在很多时候,我们将自己视为时代的既得利益者甚至那先头部队中的一员,但是面对这个日趋诡秘、日趋冷漠的移动互联时代的时候,我们还是时常会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们被压得喘不过气,却伸着手祈求更多,这是当代卢德分子真正的悲哀。
因为,我们如今面对的对手,比那时候强大得多。
马克思的预言没有出现。
因为资本主义逻辑将自己的“异己性”用“迎合性”掩盖了起来,无数的口号都在告诉我们,要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资本的一切设计甚至算计,都是为了作为顾客的上帝。
同时,它又将自己的凛然的机器融化,直接融进整个社会当中,甚至融入到我们自己的生命中,让人们举起榔头的时候,根本找不到一个落锤的地方。
因为你唯一能找到的机器,是你的血汗钱换来的能够时时给你带来快乐的电脑;并且,久坐电脑前的你,早已经没有了前辈们虬结的肌肉。
我们并非没有出路,但是那出路需要我们自己去寻找和开辟。
而开辟它的前提条件,是我们对这个时代,有一个逐渐清醒的认知。
不将卢德分子视为简单的暴力保守主义者。
而将他们的精神部分地融入我们看待当下世界的视角中,将之视为对于异己的“利维坦”的拒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星丛拾卷(ID:xingcong-shijuan),作者:偶来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