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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15 19:50
这个不受待见的文科专业,被误解太久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有间大学(ID:youjian-university),作者: 卢楠(本文系作者对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苏德超采访整理而成),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个人疼痛到昏厥,那这个人是否还在疼痛?”


2017年11月9日晚,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苏德超在一间停电的教室里发问。这堂没入黑暗的形而上学公选课令他名声大噪,武大2018届毕业生甚至将其写入歌词中:“黑夜哲学对话,眼眸里升起灯塔。”


苏德超被公众贴的标签不少:“网红教师”、康德研究权威邓晓芒的弟子、《奇葩说》辩手周玄毅的朋友——至少也是这个浮躁时代为数不多可以将思考当作职业的人。


但现实并不像歌词描摹的那样超脱、诗意。



武汉大学实行人事改革,教职从固定编制变成聘任岗位后,发表论文的KPI成为他必须面对的问题,4年一度的考核若不能通过,就可能从教授逐级降为副教授、讲师,甚至从事与教学、科研无关的行政工作。


他切身感受到做“工具人”的压力,难受与抗拒之后,开始试着转换思维:“毕竟做着喜欢的工作,就算连续考核不过关,几个4年累积起来,离退休也不远了,好像情况也没那么糟糕。”他从未将这种想法视为向现实的妥协。


他描述的“工具人”概念有两个维度:“首先是事实上扮演工具,其次是自我感觉被当作工具并产生不适。前者是社会发展的必要条件,后者才是当下我们精神危机的来源。”


以下是苏德超的口述。


一、只靠能力换取收入,就摆脱不了“工具人”的烙印


“工具人”是近年来的网络热词,但与之含义类似的表达随处可见。


我们常说:“去给我跑个腿!”“忙着呢,弄点人手来!”在这里,一个人的意义仅仅体现在走动的“腿”和做事的“手”上,本人的想法和目的并不重要。


人被当成工具是无可避免的,因为社会的运转就是建立在人与人协作的基础上,你必须通过别人才能达成自己的目标,在此过程中也少不了要被对方“使用”。


与此同时,当老公被老婆埋怨“跟你真倒霉,又不挣钱,没用”,武侠小说男主角被委以“为父报仇”重任,你就看见了货真价实的“工具人”。



但如果有机会采访一下当事人,你会发现,他们的心情其实挺好。所以,当个体对这种被利用的状态在身体和意识层面上表示拒绝,TA才是真正的“工具人”。


具体而言,TA既不能为自己的行动赋予意义,又因持续的精力消耗而感到疲劳、痛苦,而不是像充钱打游戏、熬夜刷剧甚至“葛优瘫”,看似“无意义”付出,却获得了愉悦和满足。


“工具人”古已有之。我们研究西方哲学之所以可以言必称希腊,正在于异常发达的奴隶制养活着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样出身于贵族阶层的思想家。


古希腊城邦虽然大规模蓄养奴隶,但同时存在自由民和公民,社会主流精神也是由后者决定的,即追求“无用”。参加奥运会的竞技选手花费数个月乃至数年时间训练,只为了获得一个用月桂枝编成的头冠。


但作为现代化进程的结果、工业社会的产物,一种饱含危机感的“工具人”的出现就足以成为社会问题:


人的工具化不再局限于某个阶层、某个群体,而成为普遍的、无差别的现象,且贯穿生命历程始终。



其中的根本原因在于,人类的物质生产方式变了。在自然经济时代,生产只为满足自身需求。如果要做一条裙子,你会经历从养蚕、缫丝到纺织、裁剪的全过程,并亲眼看见穿上裙子的爱人露出笑容,附着在裙子上的意义与温情会给予你满足感。


但市场经济的目的却是制造商品,实现交易又必须以分工来保证效率。


个体在生产中只能扮演细微环节,参与短暂过程,他们想象不出工作对于整体的意义,不知道按下的按钮、拧紧的螺丝钉与成品是什么关系。


人们无法直接享受劳动成果,却必须依靠交换劳动得来的报酬去生活,“工具人”本身自带的荒诞感自此产生。



同样地,只有“有用”的东西才可供交易,古典时代传承下来的社会主流精神因而被彻底颠覆。从弗朗西斯·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到上世纪80年代一度风靡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认识世界的目的转变为掌握控制自然的力量。学问只是工具而已,通过学问解答“如何过好这一生”的疑虑毫无意义。


于是,全然超脱于生产之外,只将诗歌、艺术、演讲、哲学等“无用之学”当作毕生事业的贵族阶层也相应地衰落。


上至政要、商业大佬,下至“某某狗”“某某民工”,只靠TA的能力换取收入,就摆脱不了“工具人”烙印。


二、换个角度看问题,自由感就来了


“人”与“工具人”的区别,在于TA有没有内在的、不能标价出售的目的,比如,一个理发师爱他的孩子,他陪孩子玩的时候,几千元的活他都不接。


我相信每个人多少都有类似的目的。现实却是,当下社会的主流精神和这些目的背道而驰,对“有用”的追求越来越直接、急迫,都在高歌狼性文化,都在强调“优胜劣汰”。托马斯·霍布斯所说的“自然状态”不过如此。



但以高校为例,如果有个老师要享受生活,那就意味着今年的论文、项目、专利没有着落,无异于冒险,也给你所在的集体带来了不可控因素。


正是为了尽量消灭这种去中心化的不可控因素,你会发现很多企业提供统一的娱乐活动,原本属于自己的休闲时光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于是,工具性升格为人存在的全部意义。个体与岗位牢牢绑在一起,并不得不放弃与分工、劳动无关的需求。他们的精神世界会起什么样的变化呢?


首先会失去主观能动性,永远机械地依葫芦画瓢,不知道举一反三;


其次会失去主体,变得“单向度化”,就像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扮演的那个拧螺丝钉的工人,看什么都是螺丝钉;


最后就会把信心、安全感全部建构于外界评价之上,用标准化的目的来规划生活,寻找认同,例如“我的孩子必须学钢琴,因为别人家的孩子都学了”“别人读研都毕业了,就我没毕业,所以我是废柴”,以至于只重视事物的可交易一面而形成了讨好型人格。


外界评价体系建构的自我一旦出现问题,甚至被判为“不合格”或者讨好型人格,与自尊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就会触发极端事件。



我们应当如何应对呢?比如,我会换个角度看每堂课的45分钟:它给我一份收入和一方舞台,人不多,没有轰动效应,但足够展示我的想法。


然后我开始琢磨细节:怎样开场最能引人入胜?当我看见学生们的不同反应,自由感就特别强。


我们可以试着发挥主观能动性,对当下进行切分,赋予每个环节意义,将它们想象成一扇门,推开后看到的是分岔的小径和丰富的可能性,而不是把它想象成一颗孤立的胶囊,把自己闭锁在里面。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提到:“惊讶,这尤其是哲学家的一种情绪。除此之外,哲学没有别的开端。”


亚里士多德认为,人们对自然万物的惊异促成了哲理探索,先是对种种迷惑现象感到好奇和不解,然后逐渐积累一点一滴的解释,对重大问题作出说明。


因此,我们对工作也应该时刻保持好奇心,警惕精神麻木。同样是拧螺丝钉,当你琢磨在螺丝钉的1/3处还是2/3处拧紧才不松脱,你就与“工具人”拉开了差距;如果能想出超过10种提高拧螺丝效率的办法,就已经把创造带到了工作中。


与此同时,我们要学会看得更远,寻找自己所处的环节与终极、整体意义之间的关系。



我们有“苦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的全民偶像,以及为研发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远赴西北腹地的科学工作者。很遥远,很说教是吗?其实不难做到。


一个装配自行车的工人如果能时常脑补小情侣骑着自行车看夕阳、去野餐的画面,想象少年骑着单车冲下山坡的那股青春劲儿,TA就与自己工作的终极、整体意义产生了联系。


或者,我们还可以转换视角,让自己面对世界美好、友善的一面,甚至主动去寻找那个角度。


我对汉派小说的一个故事印象挺深:有个大叔喜欢把“汉骂”挂在嘴边,有天他教训儿子,儿子竟学会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但他的第一反应是一阵讪笑:“果真是我儿子!真像我!”那是因为他真心爱他儿子,儿子与冒犯之间,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是可以被忽略的,他心里明白。生活的残酷其实对谁都一样,但因为理解的角度不同,在每个人心中就会投射下不同的影子。


三、批量生产的应试人才,只能是“小镇做题家”


哲学是一个小众、冷门的学科,只需做做研究就行,而且圈子越小,发文章越容易。


但我还是转向了通识教育。我觉得,哲学最终还是必须面对公众,而改变人的观念,是所有人文学者背负的使命。哲学的精神在于从纯粹的思考、求知过程中获得快乐、自由。


之前有一批深圳的五年级小学生来武大学哲学,我对他们说:“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认为,太阳可能比伯罗奔尼撒半岛要大一些,是不是听着特蠢、特可笑?问题是,在那个物资、技术条件极度匮乏的年代,他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的?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如果你穿越回那个年代,你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我想让他们明白,推演出一个结论的过程,其实比结论本身重要得多;看到一个知识点的时候,除了迅速记下来,还应该多问一句“为什么”。



所有的学术探索都遵循类似的路径,这就是为什么千百年来哲学中一切“有用”的部分,比如数学和逻辑学,都陆续与之分离,“博士”在西方仍被统称为“PhD”。


应试教育走的却是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径——先把一个定理、公式背会,下堂课讲与之相关的几种常见题型,然后投入题海反复操练。


我承认考试是当下最有效率的人才选拔机制,但照这种思路批量生产的人才也一定是工具化的,是“小镇做题家”而已。


他们也许能通过考试把自己送到985、送到常青藤,却未必真的明白求知是怎么回事。



因为求知并不一定是盖房子那样先搭基础再砌墙的过程,有着清晰的框架和路径,也可能像在大海上航行,没有作为出发地和目的地的港口,船的某部分零件坏了你只能就地修补;


或者像五子棋,你在纵横格的哪一点落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游戏在连续落子的过程中进行,并且产生了迥然不同的结果。


人生没有标准答案,每条岔路上都有无穷的可能性,并且充满变数。


正如没攻下博士学位的人把大学里积攒的人脉用到职场上,一样大有可为,挑战失败并不会给你的未来造成灾难性后果,但认不清现实才真正危险。


你免不了要成为实现标准化目的的工具,恐惧着“时代抛弃你时,不会打一声招呼”,却意识不到这种整天被媒体贩卖的焦虑,本质上不过是“求当工具而不得”。



我之所以一直乐此不疲地从事哲学教育,就是为了让公众明白,那些纯粹的、无用的知识和体验,是人之为人的根本原因,也是快乐与自由的来源。


我也希望更多的人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相信讨好自己与克服困难一样重要,甚至更有意义。


因为只有自我在了,你才不是工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有间大学(ID:youjian-university),作者: 卢楠  ,原标题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苏德超:那些“无用的部分”,才让人成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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