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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0 11:12

低学历主妇,掉入化妆美甲培训机构的“独立女性”陷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 (ID:china-youth-study),作者:王宏燕(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原文标题:《进阶的主妇:凝视视角下的“独立女性”——基于某化妆美甲培训机构的田野调查》,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本文基于西南地区某化妆美甲培训机构的田野调查,关注流动家庭中的低学历全职主妇,试图借用凝视视角来揭示媒体与商业机构所大力推崇的“独立女性”价值观,其实是父权制与商业化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共同作用的一种结果。


培训机构逐步诱导主妇对美妆消费产生认同、渴望并报名学习,她们由此反而被裹挟进消费主义与男性的凝视中。此类“独立女性”价值观合理化女性所处的不平等地位。同时,这套话语又进一步对女性实施了多重压力,即女性不仅需要履行好母职,还要拥有美丽的外貌与赚钱的能力,它本质上拒绝询问女性在公共领域的价值,仍将女性的价值局限于家庭之中。


一、研究背景与问题提出


近年来,化妆美甲培训机构迅速扩张,主营业务包括化妆、美甲、纹绣与皮肤管理等几门课程,通常化妆与美甲是其核心课程。报班人员以低学历的家庭主妇为主,宣传理念与学员的学习目标可以简化为两个:形象改变和顺利就业。机构学员大多为流动人口中的女性群体,由于受教育程度不高,其就业选择面狭窄,她们所从事的工作基本集中在工厂、家政、服务业等无须专业技术的行业。而一般愿意接纳此类女性的行业,普遍存在着工作时间长与工作压力大等问题。所以对于想要同时兼顾家庭的女性来说,暂且不工作是很多人的选择。


《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显示,与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相比,流动人口增加了69.73%[1]。在已婚的新生代流动人口中,近90%是夫妻双方一起流动,共同生活在一起。部分外来人口家庭的女性群体,或主动或被动地选择一种新角色,成为外来流动家庭的全职主妇[2]


看似远离了职场竞争的全职主妇,在生活中过得其实并不轻松,她们在家庭中仍面临着不少困境,如家庭地位的性别不平等、被动陷入母职困境等。


以往研究表明:家庭主妇在家庭中的地位与丈夫相比仍处于弱势[3];全职妈妈回归家庭,看似是当代女性的一种自由的选择,背后却隐藏着深深的无奈,因为不辞职很难做一名称职的妈妈[4];传统的性别角色分工意识使已婚女性更可能成为家庭主妇,从根本上限制了女性的个人发展和事业进步[5]。女性在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其职业活动开始急剧减少,而男性在劳动力市场的参与程度并不受到这种家庭周期的影响。随着孩子入学,女性在劳动力市场的参与水平会有所回升,但已经回不到最初应有的水平[6]


沙尼·奥加德指出,即便是高学历主妇也难以摆脱父权制与母职束缚的双重压迫,媒体对主妇迫于母职束缚、家庭与就业市场的压力不得已辞职回家的各种困难绝口不提,反而一味地宣扬女性的职责就是应该平衡好家庭和职场[7]。美国女权主义运动先驱贝蒂·弗里丹讽刺道,很多美国姑娘直到长大成人,都没有在家庭之外干过活[8]。同时,社会普遍认为家务劳动并不创造价值,不属于国民生产总值的一部分,故全职主妇通常不被列为社会劳动力的范畴,得不到社会的认可。


遵循福柯的思想,男权的凝视就是使女性自觉将自己规训于男权的规范下。这是一种非暴力、非物质的规训方式,即使女性已在政治、经济地位上取得独立,也难以逃脱深深根植在社会文化生活中的男权阴影[9]。女性承载了男性的欲望,男性在对女性的凝视中构建了自己的主体地位,也使一种性别的等级秩序由此确立起来[10]


在福柯看来,观看者可以通过“凝视”来建构自身的主体身份,而被观看者的行为和心理就会在被“凝视”的过程中受到“规训”,会被动地接受和内化观看者的价值判断。处于男权文化体系中的女性就是“全景敞式监狱”里被凝视的囚禁者,而男性则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凝视者[11]


在当今社会,因容貌焦虑进行整容消费的人群也主要是女性。人们谈论自己如何被改变的身体所包围,从而产生整容的愿望。到底是女性自己选择了美容外科手术,还是她的这一“选择”被一个更大的男权结构所包裹。美容整形并不是在一个人的物质身体上做手术,而是“在重塑我们对自己的幻想”[12]


没有经济来源也无暇管理个人形象的全职主妇处于男性凝视之下,她们很容易将自己在家庭中所遭遇的困境归咎于外貌条件与经济不独立等个体原因,而忽略了背后的结构性制约。因此,她们寻求个体化的解决途径以摆脱困境。


本文采用凝视视角,关注化妆美甲培训机构的学员,特别是流动家庭中的低学历全职主妇这个群体,试图从她们的个人角度出发,理解全职主妇是如何在化妆美甲培训机构与媒体的引导下,对美妆消费产生认同与渴望,走出家庭,花钱甚至不惜借钱报名来参加技能培训。媒体与商业机构所大力推崇的“独立女性”价值观,鼓励主妇外出培训与就业,给她们的生活与思想带来了什么样的改变,是否真的为她们带来了独立。


二、田野概况


笔者于2018年7月至8月在西南地区X市某化妆美甲学校的美甲班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连续学习并顺利结业,然后分别于2019年8月、2021年7月再度以学员身份返回培训机构进行田野调查并收集资料。其间参与过该机构的年度酒会、董事长宣讲及王牌化妆师讲座等活动。选择该机构的原因是这家机构不仅有自己的百度百科和股票代码,并且以非常惊人的速度进行分店扩张。


2019年1月4日,全国分校已达到201家。截至到2021年2月,其海报上的数据已变为“300家分校”。笔者甚至在湖北省公安县下面的某个村里,也见到了该培训机构的招生广告。该机构承诺学员结业后可在全国任何一家分校终身免费进修其结业课程,这也是它在众多培训机构中格外吸引学员的原因之一。


这家培训机构在X市的分校总共有5个常规班,包括化妆的3个班(初级班、中级班、高级班),与美甲班、纹绣班,其余的皮肤管理班、美睫班等常常因为招不满人而只能不定时开班。美甲班里包括笔者总共有26名学员,除了一名16岁刚毕业的初中生、一名建筑专业的23岁大专毕业生外,其余23人中只有两名学员为未婚,剩下的21名女性皆为全职主妇(见表1)。因此常能在过道看见奔跑的孩子,也能看见推着婴儿车来上课的主妇。


机构里学员的年龄均在16~40岁的范围内,大部分集中在二三十岁。已婚学员中除个别上过初中以外,其余基本为小学毕业或肄业,化妆班与纹绣班的学员构成皆是如此。笔者美甲班的同学大多报的是半年的全科班(即化妆初级、中级、高级3个班,加上美甲班,共4个班),其中大部分学员受到营销影响,会接着再报一个纹绣班或皮肤管理班,5个班或6个班(8~12个月)全部结业之后就算完成了所有学业,至此不留下来任教的学员会离开培训机构。


上课期间,许多学员只完成一个班便开始接单工作,有的甚至没学完就已经开店做生意。她们遇到问题也会随时与任课老师沟通,一边赚钱一边学习。因此经常需要请假的学员,所花费的学习时间也会超过一年,属于机构里的老学员。全职主妇不同于其他类型培训班的学员,她们在学习的同时,还需要兼顾公婆、丈夫、子女等家庭关系。


相比之下,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即便收入不高,基本也不愿意从事该行业,觉得不“体面”;而流动人口中的未婚女性,同保罗·威利斯研究中的工人子弟一样,追求尽快工作挣钱,不愿再花时间进行学习[13]。更重要的是,培训机构所招收的家庭主妇,绝大多数都经历过丈夫与公婆的白眼与不公待遇,多少都会萌生想要改变现状的心理需求。这也就使得主妇最容易受到宣传的鼓动与诱惑,成为培训机构的主要消费者与潜在客户。



三、被凝视的女性价值:渴望成为“独立女性”的全职主妇


母职认同、经济独立、男性凝视,是化妆美甲培训机构宣传的三个主要策略,即文案中的“可带娃、有钱、变美”,是报名动员话语中最核心的三要素。由于宣传时常要兼顾其他类型的女性,比如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单身女性,以及单亲妈妈等不同分类标准下的女性群体,三要素中的“变美”就成为宣传中最核心与最重要的部分。同时,这也是对主妇最具吸引力的部分。


1. 通过“变美变富”来反抗


化妆美甲培训机构的学员主要是来自流动家庭的低学历全职主妇,通常是在采购或出行时看到的招生广告。同其他学员一样,美甲班的班长LYM(32岁,6年主妇,2个孩子)明确表示过,自己的报名动机与其说是为了学习,倒不如说是为了一个能逃离压迫的未来


等你结婚以后就会知道,照顾孩子操劳家务就是会变成人老珠黄的黄脸婆,你老公不仅不感激你的付出,还会联合他妈一起对你指指点点的,觉得是他们家在好心养着你,他不在外找小三就算对得起你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一直做一个伸手要钱的人。


虽然家务劳动非常繁琐并且费时费力,但无论是班长自己还是其丈夫,都认为家务是拿不上台面的工作。因此在面对其他家庭成员的轻视时,她认为“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因为需要“伸手要钱”,她也认为自己没有资本去谈判家庭地位,丈夫挣钱就意味着拥有权力,她为他们的“不感激”而感到不满。班长相信,夫妻之间谈判“忠诚”的权力与丈夫对自己外貌的认可程度尤为相关。同时为了能结束伸手要钱的生活,自己个人的经济条件也很重要。


除了“变富”以外,学员最重要的学习动机是“变美”。主妇们似乎认为“变美”更能为她们争取到在家庭中的合法地位,以及与男性谈判的话语权。“黄脸婆”“人老珠黄”这些形容,都暗示了主妇对当前状态的不满,并将自身在家庭中的地位首先归因于容貌,其次是经济。主妇YXQ(23岁,3年主妇,1个孩子)说:


如果老公对你好,牺牲自己的事业为家庭是可以理解的。我才结婚几年就这样,以后日子那么长怎么办,难道要去给人家做一辈子的保姆。我就是要像校长和老师们一样,光鲜美丽、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仅不被老公管教,还能反过来教训他们,你美了他还能放心你一个人待着?


虽然结婚时间不长,YXQ还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想给丈夫一家“做一辈子的保姆”,她想要通过变得“光鲜美丽”来获得“自由自在”,从而“不被老公管教”,甚至还可以“教训”对方,相信只要提升外貌、改变形象就能为自己带来自由与权力。这样不仅能改善家庭地位,还能得到丈夫的关注和关心,不让她“一个人待着”。但YXQ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要通过“变美”才能得到的“自由”与“话语权”仍然是男性所给予的,而这种看似能跟对方叫板的“权力”也并不意味着自由。


与高学历主妇不同,流动主妇并没有很明确的意识去表达压迫自己的究竟是什么。由于社会对全职主妇的认同度普遍较低,并且常常得不到家庭成员的理解和支持,主妇学员同样也深刻体会到了在家里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并萌生了想要改变现状并获得自主权的想法,她们希望能成为像丈夫那样“自由”的人。如班长所说:


班里的其他同学跟我也差不多,都是当妈妈的人了,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趁现在还年轻我才要改变自己,还有机会。主妇只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做”,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束缚住了自己。


针对这样的迷茫,机构为她们提供了答案和出路,因为她们都“还年轻”,还有机构指明的“变美变富”的“机会”。机构的招生广告所描绘的“变美、有钱、独立”的形象,之所以能够抓住主妇的眼球,是因为她们被美妆培训机构所建构的“独立女性”这个美好前景所吸引,希望能通过参加培训获得经济独立,同时通过提升形象与经济独立来改变自己在家庭中的弱势地位,这是主妇们对家庭中父权制压迫的一种反抗。但这也将女性反复置于男性凝视之下,进一步巩固了父权制的结构


2. 在机构的“思想开悟”之旅


机构一周上五天半的课,周六下午与周日休息。课业虽然繁忙,但学员随时可以请假与休学,这一点对于要兼顾家庭的主妇来说尤为重要。所有带课老师包括校长,每天只能穿着黑白两种颜色的典型职业装,且必须化妆上班。她们在成为老师之前,也是该机构在各地分校的学员。除了学技术之外,机构时常训练学员仪态要落落大方,表达要优雅自信,待人接物要热情。


每隔一段时间,机构就会举办成功人士的展演活动,即董事长宣讲与王牌化妆师讲座。董事长与王牌化妆师两位皆为40岁左右的男性,宣讲内容一般分为企业的创业历程、个人的创业故事,接着是其他分校的校长或老师的经历分享。鼓励大家跟她们一样,只有学好技术,先变美后变富,才能在家庭、社会以及事业上拥有话语权,获得他人的尊重与认可。


董事长与王牌化妆师的认可对主妇们的“思想开悟”起到了很大的激励作用,主妇SCF(24岁,5年主妇,1个孩子,已离异)不止一次地感叹:


我要是能早一点听到(宣讲的)这些话就好了,董事长说得对,男人就是比较现实,要想他对你好,除非你比较优秀。学校有很多跟我情况差不多的同学,最后都被老公抛弃了。


SCF认为得到尊重与认可的原因,是也只能是因为自己“优秀”。想要男性“对你好”就要更优秀(够美,够富),否则还是可能会“被老公抛弃”。虽然需要付出努力的是自己,但能将自己从苦难中拯救出来的人却是丈夫。而所谓的变优秀,首要的就是提升自己的外貌和形象,因为这是“现实”。


“早一点”说明SCF之前并未考虑过这样一条“独立”的出路,也许她以为这套论调是因为自己常年封闭在家而无缘接触,事实上这是父权制与消费主义合谋的结果。每次宣讲结束之后,很多主妇都会纷纷表示:


董事长作为一名男性都这么说,我们怎能再执迷不悟。不能再逆来顺受委屈自己,要学习改变。能否通过“变美变富”获得成功这点,光是女性成功人士如此说还不够,男性的认同起到了更根本的激励与验证作用,毕竟男性的“他”更能代表“他们”。


除了日常教学与成功人士的展演之外,每年还会有一场最盛大的活动—年度酒会,一般在8月底举行。这一天会要求所有学员进行作品展示,并且可以邀请自己的亲朋好友来参加,参加的亲友还能得到机构的周边产品(比如印有机构logo和标语的马克杯)作为礼物。


因此,这是能让所有主妇们最直观证明自己的一天,通常提前一个月就会火热地准备起来。每天下课后,主妇就会主动积极地开始排练节目,为了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在酒会当天展示出来。酒会还会为优秀作品进行颁奖,校长会亲自颁发证书和奖杯,让主妇在亲友面前挣足面子。在这里,主妇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获得了久违的认可与尊重。至少在这样的场景中,尚且不能明显看到“经济独立”这个收益点,更多的是成功“被他人凝视”的美妆展演。


如拉康所说,这种被人所欲望的欲望就是社会性别的建构、男女关系的基础。比如,女人的女性性别角色是特地为燃起男性欲望而编排的表演[14]


主妇YF(28岁,8年主妇,2个孩子,已离异)作为一名单亲妈妈,为了能更快地进入人生新阶段,在家里安装了监控,有时没带孩子来上课,她就会一边上课一边通过手机全程关注孩子在家的状态,还会让大女儿去幼儿园接小女儿放学。她说:


在老师们的影响下我的状态比以前好多了,感觉这里的人都特别好,还是女人最体贴女人。我现在比以前漂亮,有好多人追我。女人还是要独立,男的都靠不住。我前夫看到我现在状态不错,还想复合来着,哼!


YF将前夫的“靠不住”归咎于自己的形象问题,因此想要在亲密关系中重新获得话语权的方式就是她必须要“独立”起来。自己变漂亮后,众多的追求者又进一步强化了她的这个信念,她相信只要能一直“比以前漂亮”,收获更多男性的目光就能获得自主权,更重要的是得到拒绝前夫的“权利”。


单亲妈妈抚养两个未成年孩子的艰辛常人难以想象,从YF的口气也可以看出她对前夫“抛妻弃子”的不满与怨气。YF表示,之所以有底气拒绝前夫复合的要求,主要是因为自己已经获得了更多追求自己的男性。她坚信前夫复合主要是为了“变美”的自己,并不是为了她现在的收入或者两人的孩子,而这一切都少不了“老师们的影响”。


“思想开悟”后的主妇仍然要通过男性的认可与爱情获得对自己的认可。因此有研究者指出:许多和美容相关的广告,其战略是提醒或暗示女性,她们的身体是有缺陷的。妇女被教会在男性的凝视下生活,成为男性凝视恰到好处的对象。女性和身体的战争总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只需要一个凝视,每个人就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之下变得卑微,使他成为自身的监视者。父权社会建构了女性的身体,女性无意识中会顺从规范从而获得奖赏(得到赞成、提升,甚至爱情),这是界定她们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方式[15]


3. 男性凝视下的女性价值


从生活上看,有不少主妇提到了自己比以前会打扮,更“放得下”孩子,而且开始尽可能多找机会待在外面,以避免与其他家庭成员产生过多摩擦。主妇WXP(26岁,4年主妇,没有孩子)刚流产便来上课了,其他有经验的主妇急切地告诉她流产也要坐小月子,建议她回家休养。她无奈地回答:


在这里我还能得到家人们(机构里对老师和其他学员的统称)的关心,我如果在家不仅会被我婆婆骂,还会被逼着做家务,以前我还以为我只要做个好妻子、好妈妈就能得到他们的认可。现在看来我错了,我吵不过他们家,来这里我就是休养。没事,就让我这么待着吧。以前我老公都不怎么正眼看我,我现在漂亮多了还能强迫他干点事,他对我好像比以前好一点,等以后我有钱了应该会更好吧。


WXP认为因为自己“漂亮多了”得到了丈夫的“正眼”。对美妆的消费都有了回报,如果以后“有钱”还能锦上添花。同YF一样,逃离家庭的主妇,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为了改善自己的社会地位与家庭地位,主妇们做出了不懈努力。虽说主妇报名学技术是为了自己“自由”的未来,但也是为了获得男性认可,她们在言语间都提到了希望获得丈夫更多的关注,为了能在男性面前拥有更多主动权,而非完全考虑个人事业发展。


从思想上看,主妇们都提到自己变得更有决断与勇气,并且拓宽了实现自我价值的认可维度。以前把相夫教子看作唯一准则,但没有得到家庭的认可,这从机构得到了新的解释,那就是自己不够漂亮,也不够富有。并且她们能从其他学员身上看到“变美”之后所带来的收益,前夫复合或者追求者增多。男性的目光与认可,在自我价值的实现中至关重要。


主妇报名学习以便顺利就业是她们追求的主要目标。然而,真的只要走出家庭去工作,女性就能获得独立吗?对于这种“就业解放女性”的号召,贝尔·胡克斯批评道:女权主义者声称,走出家庭去工作是获得解放的关键,但是在很多情况下,她们是在为维持“不再单单依靠男人的收入来供养她们”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而奋斗[16]


对于想要从家庭后台走出来的主妇来说,培训机构建构了一个“温暖的家”,即便机构如此规划的目的只是招揽到更多的学员前来报名:不仅同学都是同性,更能了解自己的处境,且待人接物十分友好。培训机构所建构的家园文化,也的确为主妇们提供了一个家庭之外的避风港,并且这里有她们在家中难以获得的温暖,因此她们对机构有很强的信任感和认同感,非常认同机构所灌输的一套观念。


培训机构的“独立女性”话语,利用男性凝视的话语,打着“独立女性”的旗号,合理化女性目前所处的社会地位,即女性在家庭中没有地位是因为“不美”“没钱”等。这套话语看似是在呼吁女性走出家庭通过就业来解放自己,实际是拒绝询问女性在公共领域的价值,仍将女性的价值局限在家庭中。


4. 美貌、母职与事业的多重压力


关于对女性独立的理解,班长LYM回答:


我觉得独立就是要在老公和公公、婆婆这些人面前能说上话,免得他们总觉得你笨头笨脑的什么都不会。最重要的是让老公对你刮目相看,我现在在他面前已经能说上话了。所以让自己变漂亮和挣大钱是非常重要的,优秀了才有底气,我的那些姐妹都很羡慕我。


说到女性独立,除了方法是“学技术”,途径是“变美变富”外,都提到了丈夫以及其他家庭成员的看法,其中丈夫的态度至关重要,因为“最重要的是让老公对你刮目相看”。“笨头笨脑”“优秀”“刮目相看”“说上话”“羡慕我”无一不是在他人眼光中呈现的自己,其中每一条都少不了男性的视角,即便是在姐妹羡慕的目光里,她们羡慕的也是那个在丈夫面前有“话语权”的自己。


不少学员聊到对自己另眼相看的丈夫时,会略微带报复性的口吻,觉得自己俨然已是个胜利者,全然没有察觉到这种胜利其实是由对方决定的,男性仍然掌控一切。


机构声称美妆行业能让她们“变美”又“变富”,从而脱离被“忽视”的苦海,通过取悦男性来实现自我价值。同机构的校长与老师一样,不少主妇非常乐于现身说法,向他人展现自己的蜕变,成为刺激他人“渴望被凝视”的活广告。让更多的主妇心甘情愿地参与美妆消费,披上“独立女性”的精神画皮。社会呼吁女性要一边兼顾家庭一边走出去工作。


媒体报道的事业有成的时尚辣妈形象,刻意忽视了家务劳动背后的艰辛与混乱,向女性展示了一幅美貌、母职、事业兼顾的形象,并倡导这是所有女性都应追求且平衡好的生活。男性可以不注重外貌,只负责挣钱养家,而女性从来都不可以。培训机构顺应时势,在“努力就能改变人生”的说辞下,把不平等地位归因于外貌并对她们进行强化,将其延伸解释为缺乏对男性凝视的追求。


主妇在接受了机构的“独立女性”话语后,不仅要做好全职主妇的工作,还要同时兼顾家庭和事业。学员在机构里最多只待一年多,所以无法追踪是否所有人都在“变美变富”后“重获新生”。但根据仍有联络的主妇反馈,在培训机构的学习阶段其实才是她们最幸福的时光。


美甲班毕业的学员的确有不少人自己开了店开始挣钱,经济上变得更独立,同时因为职业要求每天都可以“美美的”带妆上班,成为姐妹圈里人人羡慕的辣妈。然而她们无法回避的问题是孩子依然要带,丈夫也未必都“浪子回头”,且所承受的工作压力远不是培训阶段的学习压力可以相提并论的。她们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下一代摆脱与自己相同的命运,很难说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下一阶段”,不会是《回归家庭》里的那些高学历离职妈妈。


培训机构建构了一种“家庭事业双丰收”的新女性形象:自信迷人并且能够兼顾家庭和事业,鼓励主妇都要以这种优秀的“平衡型”女性形象为目标。这套“独立女性”的话语导致了她们面临多重压力——女性不仅要履行好母职,要拥有美貌,同时还要能赚钱,这套新女性形象实际上是父权制和消费主义共同作用的结果。


四、结论与讨论


本文基于西南地区某化妆美甲培训机构的田野调查,关注流动家庭中的低学历全职主妇,试图借用凝视视角来揭示媒体与商业机构所大力推崇的女性独立价值观,其实是父权制与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共同作用的一种结果。


商业机构借用“独立女性”话语的外壳建构了一套消费主义意识形态,逐步诱导主妇对美妆消费产生认同与渴望,以此吸引学员前来报名培训。在此过程中主妇反而被裹挟进消费主义与男性的凝视中。此类“独立女性”价值观,打着女性独立的旗号,利用男性凝视,合理化女性所处的不平等地位,将之归因于个体外貌因素。同时,这套话语导致女性面临多重压力,即女性不仅需要履行好母职,还要拥有美丽的外貌与赚钱的能力。


受到父权制的压制,主妇被美妆培训所构建的美好前景所吸引,希望通过参加培训获得美貌与经济独立来改变自己在家庭中的弱势地位,这本身是对父权制的一种反抗。主妇从家庭之外找到了新的“归属”,在这个过程中加速了自己的城市社会化进程,从而更好地适应迁移目的地,融入当地生活。对于需要兼顾家庭的主妇来说,相比于其他高压行业(工厂、外卖等),进入美妆行业或许是她们最好的选择。但与此同时,她们也一直处在想象中的他人凝视中,认为变美的首要目的是从与男性的交往中夺回话语权,但又不自觉地认可了这种“需要通过取悦男性来达成目的”的方式。


在凝视的想象中,主妇无意识地将自己规训于男权的规范之下,渴望成为“被他人所欲望”的人,巩固了为了能在两性关系中拿到更多话语权,女性就必须要增加求偶资本的逻辑。从家庭后台挣扎着走出来的主妇,又心甘情愿地帮助“想象中的他人”,共同描绘着美妆的“精神画皮”。各种各样的化妆美甲机构之所以能以如此迅猛的速度进行扩张,是因为它成功打造了一个凝视的想象世界:被他人所凝视,也通过凝视他人而想象“自我可以被如何凝视”。


从更宏观的层面上看,培训机构在个体层面上帮助流动女性加速进行了身份重塑,提高她们的市场劳动力价值,并在群体层面上起到了一个帮助流动人口完成城市社会化的推动作用。同时这些机构的兴起,巩固了“女性都应追求凝视并喜爱被凝视”的看法,为物化女性的环境培育了继续生根发芽的土壤。


本文中所关注的低学历流动主妇,其实都是一些坚强又乐观的女性,她们一直在摸索如何对自己所遭遇的不平等待遇进行反抗,并为此做出了不懈的努力。然而努力进阶以追求更好未来的她们,等待她们的又是什么呢?


参考文献:

[1]国务院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EB/OL].http://www.stats.gov.cn/tjsj/pcsj/rkpc/d7c/202111/P020211126523667366751.pdf,2021.

[2]刘金丽.外来家庭全职主妇的社会工作服务研究[D].南昌:江西财经大学,2017. 

[3]严世趁.现代都市家庭主妇家庭地位研究[D].北京:中国青年政治学院,2012. 

[4]陈琼璇.社会工作对城市“全职妈妈”角色失调的介入探索[D].郑州:郑州大学,2014.

[5]尹木子.女性主妇化的影响因素—基于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数据的研究[J].人口与发展,2016,22(1):19-27.

[6] Bühlmann F,Elcheroth G. The Division of Labour among European Couples:The Effects of Life Course and Welfare Policyon Value-Practice Configurations[J].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2010,26(1):49-66.

[7][英]沙尼·奥加德.回归家庭?家庭、事业与难以实现的平等[M].刘昱,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8][美]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奥秘[M].程锡麟,朱徽,王晓路,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9:3.

[9]杨先顺,潘莹耀.被凝视的女权奇观—后现代视野中的女权广告解读[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2,34(2):25-29. 

[10]朱晓兰“.凝视”理论研究[D].南京:南京大学,2011. 

[11]吴颖“.看”与“被看”的女性—论影视凝视的性别意识及女性主义表达的困境[J].浙江社会科学,2012(5):145-148+160. 

[12][奥]伯娜德·维根斯坦.美妆的凝视:如何改造身体与构建美丽[M].张小平,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

[13][英]保罗·威利斯.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M].秘舒,凌旻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14]柏棣.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13. 

[15]沈奕斐.被建构的女性:当代社会性别理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157-167. 

[16][美]贝尔·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M].晓征,平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112-113.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青年研究 (ID:china-youth-study),作者:王宏燕(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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