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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107调查》(ID:investigation107),作者:金孟喆,文编:王贤思,事实核查:刘德熙,责校:程镜睿,美编:陈新进,头图来源:受访者龚骏供图
“新十条”出台已近三周,本次疫情感染范围扩大,多地即将迎来感染高峰。在此情况下,社会人员流动性大幅度降低,多所高校将寒假时间提前。近期,张文宏在一场疫情防控会议中表示本次疫情的高峰可能会在一个月内到来,建议老人最近不要去跳广场舞、搓麻将、聚集聊天。但这波疫情封住的不仅是老年人跳广场舞的脚步,也影响了很多因疫情而误打误撞爱上广场舞的年轻人们。
广场上不再只有被污名化的“广场舞大妈”,广场舞自身的快乐与魅力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由衷地参与着,喜欢着。
周三晚上六点半,乔飞飞夹起餐盘里最后一块西兰花,匆匆填进口中,端起盘子边走边嚼。倒完的餐盘底刚沾餐车边还没放稳,他就向外冲,在出口顺手把只背了一边的书包肩带提好。
乔飞飞今年大二,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在读。他的目的地不是哪栋教学楼——并不是上课要迟到了或者提前去教室占座位,而是千人礼堂门口的小广场——他要去抢占广场舞第一排的位置。
他坐在台阶上,半个小时后,手机“滴”震动了一下,是置顶的广场舞群发来的消息。“出来跳舞了。”群主青青说。青青在学校体育馆做保洁,每晚七点左右就会在三个北外舞队群里招呼一声,通知大家出来跳舞。群聊从一开始只有十几个阿姨,后来增多到现在三个群聊人数都是490+,时不时会满员。在各种网图头像里,青青一手抚钢琴键,颈间系玫瑰花丝巾配黑长裙的自拍格外显眼。
路灯下,一场“众乐乐”在BFSU(“BeijingForever Square-dancing University 北京永远跳广场舞大学”)开始了。
这十年,那些在高校跳舞的后勤阿姨们
青青是北外广场舞最早的发起者。2012年,在一天的体力劳动后,她想放松一会,就和负责在食堂窗口打饭的两个职工商量,一起在千人礼堂门口的空地上跟着音乐跳跳舞。后来职工逐渐变多,退休的、住在食堂南边小院的、住在8号楼地下室的,都跟着来跳。“我们五点半下班,吃完饭,七点多,群里一吆喝就都来了。”青青自己买了一个音箱来教大家跳舞。她爱跳,也是学得最快的。“我一天就能学会一个舞,但我们那帮学员学,跳熟了也得一个星期。”她经常从抖音、糖豆上找视频,一个一个动作地拆解开再教大家。十年里,和青青阿姨一起跳的人换了四五拨,只有她一直坚持到现在。
跟跳的人不仅限于校内,也有遛弯的北京大爷,他们吃完饭消消食,路过西三环北路2号时会拐进来跟着一起跳。
王姐是“那帮学员”之一,已经退休的她现在住在食堂后边的院子里。她之前在北外职工棒球队,“我和那些教授一起打,虽然她们懂得知识比我多,可棒球还真没我打得好。”一直热爱运动的她退休后把广场舞当作自己锻炼身体以及和姐妹们小聚的方式。“每天只收拾家务,做做饭,白天是清闲,但整天待在家里也见不到别人,还是有点冷清的。”今晚来跳舞,王姐左右手都戴了戒指,左手是翡翠,右手是金子,手腕上玉的、银的镯子闪着光,比颈间的红宝石还要亮。这些都是她的女儿从云南带给她的。
阿姨们的主打风格是“老年机彩铃风”:电音DJ版怀旧老歌。《全是爱》《荷塘月色》……凤凰传奇的歌几乎是每晚必放曲目。“谁的青春不迷茫,谁把热血染残阳。” 歌手嘶哑的嗓音轻轻一扬就让人担心马上要破音了。大家一直跳到九点半多,就渐渐散了,三三两两地回到住处。
2012年北外广场舞
图源|107调查
“看见”的力量
2021年秋季学期,之前的刷脸出校方式被取消,改为人工审批制。“非必要不出校”成为防疫要求。在东西校区面积不足五百亩的校园内,文化广场这块位于东校区中心南北向的空地几乎是人们每天的必经之路。越来越多的人路过时看到广场舞,乔飞飞就是在这学期的9月份第一次关注到这群跳舞的阿姨们。
“真的抑制不住冲上去,但因为没几个学生,有点尴尬。”他从小跳着广场舞长大,那些带感的动作让他跳时成就感满满。每提到“广场舞”这三个字,两道剑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像在放光。
后来有了更多的“乔飞飞”——一开始是两个研究生加入,后来遛弯路过的女生很认真地问阿姨是否可以加入她们。越来越多的同学参与进来,三两好友约着一起去打“广场舞体验卡”,好似一门每晚不定时开课的全校通选课。舞队的微信群迅速壮大,从扫码即可入群到需要群中好友邀请,从一个群聊到三个迅速接近满员水平的群聊,大家纷纷感叹,“你怎么也跳起广场舞了”。作为一种社交娱乐活动,广场舞在北外人的朋友圈、视频号、哔哩哔哩(下文简称B站)账号里火了起来。
站在二百多人里,他不再尴尬。人最多时,从南边的圆石墩子一直排到操场正门。“内卷开始了,比上课占位子还难,尤其是想站第一排。”第一排的位置是特别重要的,学动作特别快。但想看清阿姨的身姿,就得提前半个甚至近一个小时去抢占好位置。小广场密密麻麻挤了四五排,实在站不开就改到操场,有种“集体蹦迪”的感觉。学生们站在年龄大自己两轮还多的阿姨们后面,看着她们举手投足间的娴熟与信手拈来,自己反而在“动次打次”的4/4拍鼓点的和反拍贝斯的节奏里手忙脚乱。“感觉手脚都不认识我了,不知道该往哪搁:一会要两手轮流指天,一会要晃动着手指画圈,还经常配合着大幅度的扭胯。”
蒋欣辰摄
一下子,青青有了上百个“学员”。她一身黑色绒面舞裙,戴上“小蜜蜂”喊着八拍。为了让更多同学们看清,阿姨们穿插着站在队伍前排。无论白天里她们是在游泳馆负责擦去地板上的水渍,还是在食堂给热腾腾的面舀上一勺肉沫浇头,到了晚上,她们都是热情的“广场舞导师”。“抬手,抬手!”青青像之前一样一遍遍地纠正动作。她总是回头,或是余光一扫,无论看到谁动作不到位,她都会纠正。一首《千年等一回》拆分教学教了五六遍,才达到她认为“跳得还行”的程度。
青青觉得学生加进来挺好,“显得我们也挺年轻的”。她之前没想到学生会加入,但理解: “大家都是为了活动活动,学生也不能光坐着学习啊”。
“看着你那小眼神儿,就勾走我的魂(啊)” 荡气回肠地在北外响起。无论路过还是特意来跳,这里没有限制,随时加入,去留自由,想站在哪里站哪里。大家一边“想你想到睡不着”一边后悔地拍大腿状,00后们再一次感受到了凤凰传奇的魅力。
旋律之外,简单的、土嗨式的动作对大学生来说很容易上手。“很多都是16步或者32步教学,甚至一首歌里,同一套动作面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重复一遍。重复到第二、三遍就能学会。”这种通过模仿就能快速习得的过程,特别容易给新手带来成就感。
“第一次跳的时候,真的想跳无数遍,但碍于情面不好意思说。”乔飞飞没想到,自己从“嘈杂、无脑”的土嗨歌曲中感受到一种由心而发的冲动感——“给我个音乐就能起舞”。对于一些从未跳过广场舞的同学而言,之前认为广场舞“土、俗”,因此第一次跳时“有点不好意思,但又隐隐感到暗爽,可能像偷吃禁果的亚当夏娃,羞耻感本身也滋生出极大的快乐”。
有套动作是“先对镜捋头发,再双手喝醉式扶额扭头扭脖子,最后左右两边扭胯,能看出来、幅度大一点为宜,最后拿出‘姐就是女王’的自信向前迈步”。虽然动作土得令人发笑,但当大家一起做时,便成了一种不带害羞和嘲讽的笑。大家只是借助这个旋律和音乐图个乐,一种纯粹的、不分年龄段的快乐。在公共场域里,正是需要有点煽动的、无厘头的节奏,才能调动起大家的情绪,营造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氛围,邀请路人一起进入纯粹的快乐场。
从“嫌弃”到好奇,再到为之着迷,疫情是其中的催化剂。“如果没有疫情,可能我正和朋友在某个胡同遛弯或在某个商场大吃一顿,而不会在这里蹦得起劲。”它放大了广场舞的作用,强身健体之外让被封住的脚步在这里快乐自由地撒欢,在有限的地理空间内片刻地遗忘压力;它让广场舞被更多人看见,给更多人提供了尝试的契机。“当你真的跳了一次之后,你就会觉得,原来跳广场舞还可以这么快乐。”
北外并不是有学生跳广场舞的个例。在B站上,有关“大学生校园广场舞”的视频有几百多条,基本都为疫情封校期间,各地大学生自发组织的活动。其中徐州工程学院学生在操场上跳《酒醉的蝴蝶》的视频播放量达82.3万。有网友评论道“原来我们讨厌的不是广场舞”“少走弯路,提前感受40年后的老年生活”。有同学表示,“在校园里跳广场舞是一种奇妙的违和感,但是又很合理”。适用于任何空气流通的环境,广场舞真正地舞出了“广场”。
两代人的相遇
在高级翻译学院读研三的龚骏从10月份开始跳,一个周左右便把阿姨的舞记得都很熟。黑框眼镜和口罩基本是他去跳舞的标配。口罩从常见的蓝色到荧光绿再到中国红轮流着戴。“这小伙儿跳得好,会扭。”一个北京口音特浓的阿姨说。她们也在物色着新领舞,时常主动出击。“那你上来领一个吧。”就这样,龚骏站到了阿姨们站的位置上,虽然他内心觉得“跳得一般般呀,怎么就选中我了呢”。领完一首后,龚骏发现自己原来的位置被挤掉了,只好领完了整整一晚的舞。从那开始,龚骏就没再回到后排过。领舞者不再仅限于阿姨,一些舞姿得到阿姨肯定的学生也站到了第一排。
人数增多,跳广场舞的时间也在延长。九点半对于大学生而言,可能是刚下最后一节课十分钟,也可能是离睡觉还有三四个小时。所以一个学生领舞花了一百多买了台纽曼K99音响,方便九点半之后继续领跳。后来为了更长续航和更好的音质,大家又一起凑钱换了个二百多的新音响。
当这片广场完全交给学生们,领跳的曲目比阿姨们要丰富得多。“我们也想发掘一下我们这一代人喜欢的歌曲,所以古风、街舞、小甜歌、多语言等等什么歌都有。”贴在音响上的歌单,已经排到了一百六十多首。Taylor Swift的歌,《爱你》《栓Q》《Despacito》等都榜上有名。动作也变得复杂,身体波浪(wave,爵士舞中的常见动作)、民族舞的抖肩等简化版的专业舞蹈动作出现在广场舞里,同一套动作最多重复两遍。手写的歌单时间一长,被磨掉了大半。前面一百多首的顺序,龚骏基本都清楚,没标记也能准确按出序号。“虽然阿姨选的音乐大部分都不太合学生平时听歌的口味,但她们是带我们跳的动力和初衷。
音箱顶部残缺的歌单
图源:受访者龚骏供图
谁有想加的新歌,都会发在群里,学会了之后负责教给大家。而阿姨们的歌单也并非一成不变,最高纪录是一天内加了三首新歌。龚骏感叹道,“就像是在跟我们搞竞速比赛一样”。但阿姨们曲风单一,多是《千年等一回》《策马情歌》《爱上你是一个错》等节奏动感的歌,《红枣树》是其中少有的抒情慢歌。动作集中在手臂,下肢动作基本只有点地、前进后退等基础舞步。
一次大四学生小檬偶然路过,听到在放《lemon》,恰好没背书包的她立刻就站在石墩子旁跟着跳了起来。“感觉DNA动了。”从此小檬成了广场舞的忠实爱好者。龚骏当晚将大家跳舞的视频传到了B站上,评论区里有人打趣道,“米津本人知道这首歌被咱们国人用来跳广场舞估计会吐血吧”。但广场舞就像开着盖的大熔炉,没什么音乐跳不了。
由音乐而“路转粉”的事件,时有发生。很多人加入进来,可能就是因为一首歌。而广场舞本身,能容纳无数首不同风格的歌,因此在经历疫情引起的爆火之后,广场舞其本身依然有足够的生命力,继续夜夜舞动青春。
学生领舞从一开始的三个人,滚雪球般地发展到加上阿姨总共十四个人。他们有自己的小群,叫魔仙堡。领舞时常常是两到三人背向同学领跳,龚骏站在草坪路灯下面朝大家做镜面示范。他们每个人有自己擅长的曲风,因此而得各自的广场舞艺名。乔飞飞是“土嗨小王子”,有K-pop感觉的女孩叫“动感老妹”,一个阿姨腰扭得婀娜,遂称为“妖娆阿姨”;甚至还有“幼儿哥哥”“开心姐姐”。
龚骏算是全能,大家一般叫他“龚老师”,比“学长”更亲切。他尤其擅长跳古风类,《芒种》《牵丝戏》等都出现在了九点半后的舞单里。他身高中等,但体型偏瘦,无论是抬手还是扭胯,动作的幅度和身体线条都很明显。他没有舞蹈基础,但跳起阿拉贝斯克舞步(一种常见的芭蕾舞舞步)如同四月杨柳徐徐舒展,扭腰的自如如同枝蔓肆意缠绕,跳起来拿捏的力度和柔软度让一旁的女领舞调侃自己“愧为一个女人”。龚骏习惯录下自己领跳广场舞的视频传到B站上,其中最火的一条有16.5万的播放量。除了时不时想要衣服链接的网友,评论区里最常见的就是“最前面的男生跳得好柔美”之类的赞美。在看过龚骏跳《芒种》的视频后,知名中国风舞蹈博主白小白问他,“你现在是不是有在开班教学生?”
龚骏(右)在跳广场舞
图源:受访者龚骏供图
但龚骏的舞蹈天赋得到的并非全是赞赏。青青觉得,“他(龚骏)就是学得太快了,别人跟不上。” 因为加入了丰富的曲目,也就必然不能像阿姨们一般“一个舞连续教五六遍”。学生们都是一首跳完,紧接着随机切下一首,不会重复。但青青坚持认为“最起码一星期学一个,如果后边(学生)都不会、跟不上,就没兴趣了。”
龚骏觉得,“虽然没有单曲循环,但每晚都来跳的话,重复几晚上也能学会。” 小檬比较喜欢这种不循环的模式,一是能听到更多元的歌,二是“虽然跳好一首确实需要反复重复,但大家来跳舞更多是为了放松,没必要一个舞步都不错”。
对于学生领舞们,即便是“一致觉得最难”的舞,他们也只用了两天时间就跳熟了。大家一起在教工餐厅出口旁的镜子前反复练舞,磨到饭点向左一拐正好进餐厅。“我们把这戏称为‘军训’。”除了学舞,他们还尝试自己编舞。一天的时间十几个人编出了一首汪苏泷的《小流星》,分男步女步,从胸口划圈向上等很多动作都是对称的。此外,从流行舞到广场舞,大多时候他们都会自行将动作改编简化。
只有职工跳时,大家来的时间比较统一,跳得更持久。每个人进度差不多,有时间反复纠正动作直到所有人都跳熟。但学生们的时间更为松散,随时可能有人刚刚加入。小白和熟练者都在,要想实现统一的教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正因此,作为一种集体舞,这里似乎永远都跳不齐,但也没人要求要跳齐。大家都按照自己舒服的节奏和喜欢的方式,“群魔乱舞也没关系”。
适合社恐的公共娱乐场所
在这里,有人享受熟练掌握动作后“拿捏”的乐趣,有人享受手舞足蹈却总也跟不上拍子的忙乱。龚骏曾经特意站在后排跳,既为了让更多人看清动作,也想观察一下后排同学跳得怎么样。他发现,“前两三排同学眼睛一直跟着领舞走,动作也跟得紧,眼睛都在用力。但后排同学就完全是自嗨模式”。
不管是哪种,大家都很专注。
“最开始动作组合都不会时,注意力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王木瑞最初跳广场舞时,抱着“我要把动作都记熟”的目的,有一种“竞争或者卷”的意识存在。这种意识从学习、考试中蔓延开来,成了一种他做事时潜意识里的方向。但他后来发现,并没有人在意自己跳得如何,动作做得是否标准,节拍能否跟上,这种“卷”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不再在意在别人跳错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跳对了,而是只专注于聆听歌曲的旋律,把动作做到让自己舒服。
王木瑞留着寸头,穿一条有点速干面料、垂感很强的黑色运动裤。跳起广场舞来,以路人视角你会觉得他像一只蝴蝶,特别是那晚跳舞时他穿了蓝白横条纹T恤,转着圈上下抖动手臂时,“大开大合”是最好的形容词。同一个动作,别人抬手到肩膀,他会抬到头顶。一样的动作下,他一般会加一些“王木瑞”的特色。“我也不是专业学舞蹈的,从专业角度看可能有瑕疵,但只要你自己感觉跳的劲对了,就挺好。”跳舞对他来说是件张扬性格的事情,前提是需要对舞蹈足够熟悉,方便他自由发挥。而广场舞的很多动作足够简单,跳起来得心应手,为他提供了在其中游走的空间。
当看到身边同学跳得好,王木瑞不会夸“你跳得好标准”,而是说“你感觉真到位”。比如那位“动感老妹”,她会自己改动作。“你可以判她跳得不标准,但是非常有自我表达。”跳不齐的背后,是每个人都在这片广场下,找自己的乐。
他一开始打算叫着舍友一起来跳,但舍友有一种“广场舞羞耻”。在人来人往的文化广场上,跟着大音响跳舞,随时可能碰到熟人。“这应该是社交恐怖分子才能干出来的事吧,即便跳得再好我也不会来的。”但王木瑞恰好相反,他称自己为“轻度社恐”,即全是陌生人的环境下会把大部分的自己藏起来,不会主动展露。
但跳广场舞治好了他的社恐。一方面,“社恐是你在脑海中,恐惧别人评判你”。而在这里,大家基本互不认识,来的目的也不一样,有人是为了强身健体,有人是为了喜欢的音乐,有人是陪着朋友一起来。“广场舞只是提供了一个平台,大家在里面自由地各取所需。”一旦开始专注自身, 放下别人想象的“凝视”,很容易“跳着跳着就逐渐放开了,是醉酒的蝴蝶也好,是姐就是女王也罢,总之只要我乐在其中就没人能让我尴尬”。
与其他的舞种不同,广场舞没有明确的“观众”角色。学柬埔寨语的周羽同曾经学过中国舞和古典舞,也曾在院迎新晚会上表演舞蹈。她觉得那种舞蹈是在服务观众,服务舞蹈,跳完之后身心极度疲惫。“但广场舞不一样,我就是在取悦我自己。”
另一方面,“社恐社牛”的概念很多时候是针对言语表达,一个人在陌生人面前是否敢大胆“开麦”。但广场舞不需要这种主动和任何言语上的接触,而是舞步和音乐来连接彼此,感受他人的存在。在时常云端相见的时代,线下实体的社交机会已经大大减少,真正实现时往往还隔着一层口罩。所幸,广场上,都在场。人与人之间的难以捅破的那层窗户纸会被一种“交往的自由与弹性”所代替,彼此都舒服而有默契。
除了陌生的同龄人,阿姨和学生融合的过程也是如此,简单而自然。“跟学生们在一起,要学什么歌有个伴互相商量,真挺高兴的。但不得不承认小孩们腰软,有些歌节奏太快了,我们跟不上。”有时青青只站在一边看龚骏领着大家跳,但多数时候她还是会努力尝试,当场就学会了《失恋阵线联盟》和《日不落》两首学生们加的新歌。
乔飞飞觉得不再只局限于土嗨歌曲的阿姨“很飒”。“任何的‘壁’(壁垒)都是可以被打破的。广场舞的形式把阿姨和大学生,两个年龄上相当于是妈妈和子女的对比关系的群体融合在一起。尤其是有的时候阿姨把舞步忘了,然后孩子们记得舞步,让孩子往前面去领舞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如果为了快乐专注去做一件事情,这种壁垒都是可以被打破的,就不会存在刻板印象。”
青青(第一排左)在跳双人舞 赵娜摄
图源:纪录片《同学,你要跳舞吗》
《爱的华尔兹》的视频在网络上热度很高,有不少人关注到其中一对男生搭档。“胳膊长、腿长,跳得还挺好看”。在北外,跳广场舞的队伍里男生不少。有些人跳得太用力,把蜻蜓点水跳成了小锤乱捣,有些人肢体比较僵硬,本来从手腕开始扭、弯的动作,成了大臂在动,手腕反倒直愣愣的。但好多男生都努着一股劲,“跟向日葵似的,眼睛像长在了领舞身上”。 也有像龚骏一样跳广场舞天赋异禀的男生,能把舞跳得兼具柔美和力量,“感觉他每个关节都灵活到能独立活动”,同时拍子又卡得很准。十几个领舞里,男生比女生还多。
广场舞里有不少动作都需要一点“妖娆”做出来才灵动好看,像双手海草般摆动配合着连续扭胯、翘着兰花指踮着脚尖转圈等等。龚骏认为,“妖娆”是个偏向中性的词。“很多同学不管男女跳得都很夸张,你扭不到位就抓不住精髓。”他边说边忍不住做了个《对你爱不完》中经典的转手动作。
这片公共娱乐场上男女老少都有,大家一起蹦蹦跳跳,人越多氛围越好。
“如果你带有一个偏见或者预设:广场舞只有老年人跳了,我们年轻人怎么会跳那个?或者广场舞不是大妈们的专利吗,正常的男性怎么会去跳?那你就不会再去了解它了。也就失去了快乐的机会。”
广场本身,就是一个公共、开放的概念,没有天然的边界,空闲即可成场。“广场舞只是一个定义。最初是因为它在广场上,所以才叫广场舞。现在在校园里,我们可不可以叫它校园舞?”
“英语笔译专业,辅修广场舞”
在北外,三个跳舞的微信群把大家松散地联系在一起。并没有固定的“舞队”一说,不需要买统一的服装,不需要按时参加排练。跳双人舞时,大家找舞伴都十分随意。两个男生,“你恰好站在我身边,眼神一对,那就我们两个吧”。这种自由度抛弃了很多形式上的条条框框,很多再三的考量,事情在接下来的三分钟变得非常简单:享受专注。
专注在动作本身,其他就被弱化了。王木瑞置顶了广场舞的群,称自己是“英语笔译专业,辅修广场舞”,每晚到了七点就会开始期待。“时不时地看下手机,有没有通知的消息”,抑制不住地感到兴奋。
跳舞的时间里,他感受到自己短暂地抽离出现实,不考虑这两个小时里同班同学是不是在背单词卷简历,不考虑如果广场舞是一个社团自己可以加综评的分数。在现实生活中,保持这种专注带给他很纯粹的快乐,也是很奢侈的享受。
而小檬在跳广场舞之前,习惯于在逸夫楼学习到十一点闭楼才回寝,“现在是跳广场舞到十一点半才罢休”。“只要去,一般就会从七点半跳完全程,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他自己建了一个word文档,里面是歌曲名称和对应舞蹈教学视频的链接,学累了他就会随机点开一个,到楼下找空地复习一遍,保证晚上跳舞时不至于太窘迫。
大四上学期他经历了身边的朋友保研、陆续拿到互联网大厂的offer。虽然他自己正在准备公务员考试,可总觉得未来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万一考不上呢?”确定下考公的目标后,去跳舞的频率从一周五六次降到了两到三次。那两三个晚上算是他完成学习任务后给自己的奖励。每次去,他总能忘记备考时不开心的情绪,以及同辈压力。“我可以全身心投入进去,然后忘掉那些东西,单纯地享受这个音乐的律动和快乐。”
与来去自如的同学不同,领舞的身份意味着要常来、要待得久一些。其中一位领舞同学曾表示,他心态上最大的挑战便是课程压力和同龄人之间的卷,所以有时候会犹豫还要不要继续坚持,做这件极占用时间还丝毫没有物质奖励的事情。
在刷绩点、卷实习、找工作等外界压力下,他们做了一个有力的选择:拿出两到三个小时去跳广场舞。当然大多数时候远不止两三个小时,所以有了“广场舞辅修”之称。乔飞飞在周四晚上有节选修课。他戴着耳机坐在台阶上,一听到放动感舞曲就冲上去。“跳舞时抽空听会课。”他甚至觉得广场舞会伴随他一生,“可能我以后择偶的时候,都会优先考虑会跳广场舞的女生,这样就有伴了嘛。”
龚骏遇到很多同学主动来问最近加了哪些新歌,主动去学,去练。甚至有人还会把自己联习的视频微信私发给龚骏,让他帮忙纠正动作,“几乎是和我们领舞一样痴迷的程度”。
在《十三邀》里,人类学家项飙曾说“现代社会它都是有一种趋势,消灭附近”。疫情期间,线下上课随时可能被取消,能够去到的物理活动空间时大时小,生活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多。而广场舞使得被迫困在“附近”里的学生们获得了一种稳定的、沉浸的快乐。“辅修广场舞”是王木瑞来北外之前不曾想到的事情,不过在江苏镇江市高等专科学校,这已变成事实。早在2020年该学校开设了“广场舞技能培训班”,150个名额在开放后迅速被一抢而光。
如何定义广场舞
龚骏和其他领舞们考虑过向学校申请成立一个广场舞社团,但一旦冠上了社团的名义,又需要关心跳舞之外的事情。“你要做推送,要去发传单,要参加社团考核排名,久而久之会变成一种负担。”龚骏不希望它违背初衷,“还是大家跳着开心就好”。如果不加上社团的门槛,全校都可以是这个社团的成员。
每当一晚上的舞结束,总会响起掌声。这成了广场舞的一种习惯,也是大家的默契。“我觉得这有三层含义。一是给自己鼓掌,二是给大家鼓掌,我们共同完成了这一曲。三是给领舞鼓掌。他们跳得真的很棒。”小檬说。
当领舞是有压力的。“动作必须做得标准、特别有力,尽量让身体的线条、轮廓更明显一点,方便后排同学看清楚。”因此龚骏从来都不穿比较宽大的衣服来跳舞,哪怕是冬天,也是脱下外套领跳。一晚上跳下来,基本衣服前后都湿一半,“感觉每晚都要多加一顿餐,不然真的领不动”。他还负责每天拿音响,十一点半结束再拎回宿舍。同学们都等着每晚龚骏开音响的那刻,“龚老师要是不来天就塌了”。
同时,站在第一排的他们是被所有人注视的。每天晚上都有路过的人拿着手机拍照,他们的视频也频繁被公开在老师、同学的朋友圈等可以被任何人审视的互联网上,“你不能光跳得爽,你得跳对。”这是领舞的责任所在,所以龚骏练舞练至形成肌肉记忆。
但出错是不可避免的,忘记动作、跳错八拍等状况随时可能出现。现在,龚骏已经能够坦然地继续跳下去。“我带着情绪进入那些慢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通过恰如其分的肢体语言将感情传递出来。
有时王木瑞不跳,只站在一旁看。看着龚骏跳《鸿雁》时,从大臂、小臂,再到手掌、指尖,一节节地舒展开来。双手缓慢但有力地交替划过180度,像是托举起草原上的蓝天。夜晚的风涨满纯白衬衣。一频一动让他遥想起天苍茫、雁何往的北方家乡。他并未端起过喝干又斟满的酒杯,但通过广场舞,自己完全进入了草原苍茫的情感场域。
“广场舞虽不能说是真正的艺术,称之为‘大众娱乐’更恰当。但仍然不妨碍它提供一种感官的愉悦感,专注地感受由此诞生的美。” 王木瑞认为,基于当下的舞步和音乐,舞者和观众,产生了一种比较深度的联通,可称之为“心流”。而这是艺术存在的一种价值,即让观看者进入到一个不一样的、艺术品自身创造的世界。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每晚在石墩子旁都有人驻足停留。有金发碧眼的外国留学生,路过时走两步停下来看一会,沿着石墩慢吞吞地平移了三米多,在寒风里走走停停了十分钟才彻底离去。有人举着手机拍视频,有人则用眼睛记录下在场的瞬间。曾经一个女生在旁边对着乔飞飞拍了十多分钟,突然认出来“这是我的同班同学”。后来女生把视频发给乔飞飞,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跳得那么妖娆”。
一种社交娱乐方式,一项强身健体的运动,一种通俗的艺术,到底如何定义给广场舞取决于个人不同的理解,但这些词语前都必定有一个共同的形容词:快乐。纯粹又真实的快乐,自带吸引力。
2022年的立冬,冬天的首个节气。北京开始降温,操场旁的桦树叶被吹得哗哗响。一个穿银色长羽绒服的高个子男生,裹得严实也丝毫不影响发挥,旋转的手指好像挥舞的套马杆,配合着略显僵硬的腰肢。来跳广场舞的人数渐渐不如2021年秋天那么多了,基本稳定在每晚二三十人。疫情导致的短期热情在逐渐消退,但广场舞带来的快乐将长久永驻,并随时欢迎任何人加入。
天气回暖之时,一起去跳广场舞吧。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记者孙杨、王奕昕、王小天对本文亦有贡献。
参考资料:
[1]“你怎么也跳起广场舞了”
https://mp.weixin.qq.com/s/602WS3pjmUQxlMWYc37w-A
[2]“封校期间,我在北外跳广场舞”
https://mp.weixin.qq.com/s/KedWtXmMjmNHOyYgJQnw_w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107调查》(ID:investigation107),作者:金孟喆,文编:王贤思,事实核查:刘德熙,责校:程镜睿,美编:陈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