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的罗辑和误导的《三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甄科学，头图来自：《三体》剧照

一

在科幻神作《三体》虚拟的危机纪元8年，小说的主人公、人类的救世主罗辑，发烧了。

原文说，罗辑最初的症状只是流鼻涕和嗓子轻微发炎，两天后开始发烧。和新冠有点像。《三体》第一部写于2006年。那时的小说家还没想出核酸和抗原这种东西。

但小说家想出了别的。小说里的罗辑，感冒三天后开始吐血，随后病危。现实里的你我，今年冬天最大的玄学是，为什么你是轻症我是重症。罗辑40多岁，没有基础病。他得的不是新冠，是被外星人造的基因炸弹追杀。

基因炸弹由流感病毒携带，在人群中通过轻症大肆传播，目标是能传染给罗辑。炸弹通过识别感染者的基因，确定感染者是不是罗辑。所有的轻症“小阳人”都是传播谋杀的工具。一旦确定基因是罗辑，病毒就会在血液里制造毒素，杀死人类的救世主。

｜《基因炸弹》，作者用AI创作

基因炸弹的设计，既玄妙又狠毒。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罗辑手里捏着三体星球的存亡，三体人必须杀死他。小说在罗辑感冒的那一刻开始，把黑暗、斗争、毁灭推向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高潮，直到整个太阳系被残忍地压成肉饼。

二

我本是三体迷，男人痴迷这种斗争的快感。哪怕斗争的结果是玉石俱焚。当听到《三体》里“失去兽性，失去一切”的名言的时候，男人这种雄性动物为本性好斗，找到了完美依据。

然而，当我历经十年，读了《三体》很多遍后，我终于认定，这是不对的。三体的极端斗争思维会误导很多人。中国人本来讲“和为贵”，为什么要宣扬“斗为先”？

在现实中，斗争思维的底层逻辑是互不信任，因而要斗出个你死我活。军事斗争、商业斗争、网络论战、情感纠纷、妈宝和女权，需要斗出结果的都是因为不相信对方有合作的善意。

《三体》把庞大的故事构建在宇宙社会学上。宇宙社会学用猜疑链推导出黑暗森林状态。黑暗森林状态说的是，文明如同在黑暗的森林中行走，一旦暴露行踪，就会被其他文明攻击和消灭。文明之间因为猜疑链而不互信，决不相信任何人存在善意的动机。故而先下手为强。我不整死你，就被你整死。

｜《黑暗森林中行走的地球文明》，作者用AI创作

黑暗森林的逻辑构建，在逻辑学上，无疑是天衣无缝的。因此，小说家把推导出这一套理论的主人公的名字叫做罗辑。就像我的名字叫甄科学，我希望求得科学真经一样。

逻辑的完美，并不代表现实的存在。能证明黑暗森林状态的，只有一颗被摧毁的187J3X1恒星和三体人告诉地球人的口口相传。黑暗森林状态不是物理规律，而是社会规律。社会规律需要大样本、随机对照证明。否则，要么是偶然事件，要么是幸存者偏差。

至于说三体人嘴里的黑暗森林，则逃不出环境决定价值观和“原生家庭”的宿命。三体人不仅“从小”，而且“一直”，都在恶劣的环境中偷生。他们的世界，没有爱，没有光明，只有斗争。所以，他们惊诧于人类的“傻白美”——人类不仅悟不出黑暗森林，还傻乎乎地主动暴露自己，寻找宇宙间的朋友。

黑暗的人怎么看世界都黑暗，光明的人怎么看世界都光明。三体人嘴上的黑暗森林是自己内心黑暗的反射。

三

《三体》本来可以这样写：当地球正被名叫“歌者”的大神发出的二向箔攻击的时候，有一个同样叫“歌者”的、更大的大神，被程心女士的大爱所感动，一个眼神儿就把二向箔挡了回去。

于是，地球获救，行侠仗义取代黑暗森林，成了普遍的宇宙公理。

｜《歌者》，作者用AI创作

二个大神，同样都是歌者。《三体》中的歌者，唱的是杀人带血的战歌，我期待出现的歌者，唱的是大义大爱的欢歌。《三体》为什么不可以写出这样的大侠？

写尽大侠的金庸说，武侠小说是通俗作品，以大众化、娱乐性强为重点，他不想通过武侠小说载什么道。郭德纲也说，相声搞笑就好，为什么一定要寓教于乐。

我们又何必要强求《三体》非要传达正能量？

因为金庸还说了，他不想让读者在阅读时单做白日梦，沉湎在伟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是希望读者在幻想之时，想象自己是个好人，要努力做各种各样的好事，由于做了好事、做出积极的贡献，得到所爱之人的欣赏和倾心。

所以，在金庸的作品里，虽有李莫愁的恨、东方不败的疯，充斥恶劣的人性，结局却总是正义战胜邪恶。金庸没有让梅超风把所有人杀光，只剩郭靖和黄蓉逃回桃花岛长命百岁。与此对应，《三体》的结局恰是，人类被杀光光，只剩程心和一个胡乱喜欢上的男人得到了永生。

如果在虚幻的世界里，大爱无力战胜仇恨，正义无力战胜邪恶，那么，人还有什么勇气，在不堪的现实里苟活？

四

三体的危机纪元从触手可及的2008年开始。这一年，北京举办了奥运会，海外发生了严重的金融危机。小说家把危机纪元的起点放在现实的2008年，而不是虚幻的8002年，似乎隐喻了人类危机四伏的现状。确实，从2008年金融危机后，人类社会的黄金时代好像渐行渐远。

任何一部作品，都不会是纯然的虚幻，它不可避免地在科幻语境里带入了现实的映射，带入了作者的内心。

我相信《三体》作者刘慈欣的内心，一定对结局做了纠结。程心这个被人称为圣母的、拥有大爱的女性人物，就是刘慈欣设计的，用来缓和黑暗结局与斗争至上的中和抗体。毕竟刘慈欣是女人眼中顾家的巨蟹座。

｜《圣母程心》，作者用AI创作

可惜的是，《三体》的结局证明了大爱无用，而非大爱无疆。

程心热爱生命，她没有男人的斗争意志。这种大爱成了被三体人算计的弱点。当大爱接替斗争之日，就是三体发起疯狂攻击之时。程心还阻止了韦德研制曲率驱动飞船的计划，曲率驱动飞船是人类可以生存的唯一希望。程心用爱的名义，毁了人类的希望。罗辑的爱情、云天明的爱情，不能掩盖《三体》是一部彻头彻尾的黑暗悲剧的事实。

悲剧是伟大作品的必由之路。《三体》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想让人认清，在现实中，强者才能生存的血淋淋事实。但它在导向上是误导的，因为它让人在悲剧里找不到希望。

刚才说三体危机纪元对应现实中的2008年，这是三体迷根据故事线的推算。此处貌似有个明显的bug，危机纪元是公元纪年哪一年存在争议，就像金庸小说里黄蓉大郭靖十几岁的bug一样。

《三体》原著里有一张三体纪年表，《三体》的故事从巫师盛行的15世纪写到了公元1890万6千4百年。作者刘慈欣在危机纪元的开始年代上，却打了马虎眼，他的官方危机纪元时间是201x年开始，没有写具体哪一年。

这个马虎眼表明，要么是作品过审的因素，要么作者不希望作品和现实露出太多挂钩的蛛丝马迹。

五

如果危机纪元从201x年开始，危机纪元8年罗辑得了感冒，恰好是新冠暴发时间段前后。经过新冠的世界，和原来大不相同。

2008年的金融危机只是稍许扩展到社会领域。2022年的世界，更多的是战争、价值观、医疗保障等社会问题、人性的问题。社会不同利益群体、价值观群体的思想分歧、观点斗争变得空前激烈。

斗争思维并不只是在针对外星人这样的外敌。人类内部的斗争程度更狠。《三体》里，面对外星入侵，人类社会有了逃跑派、投降派，各种派系的斗争。

现实中，任何一个问题一旦有两个选项，斗志满满的人们就会为了一时的爽气斗个你死我活。微信群里，随便讨论一个问题，都可能激起两派人物想把对方挫骨扬灰的怒气。这种讨论方式从不倾听解决问题的方案，只为获得斗争的输赢。

｜《黑暗斗争》，作者用AI创作

极端斗争思维根深蒂固在一些人的头脑里，他们只认可自己天然认可的。他们不断选择性获取信息，强化自己的认知，找到同道中人，从不改变。就像被刻上了三体里的思想钢印。

极端斗争思维对解决现实问题毫无益处，斗争的尽头只有黑暗森林的同归于尽。今天的网络，暴力横行，极端斗争思维要出人命。《三体》的误导，在于没有让互信合作、大爱和光明，压住拉仇恨的斗争。

说到这里，我只是一个管基金的，为了研究未来科技和经济发展趋势，平时爱看点科幻，连文学评论家的一个脚指头都抵不上。我为什么受着和罗辑一样痛苦的感冒强打精神，去“管”一部大众作品的导向？

事实上，如果把三体的斗争思维用到正途，是很好的竞争战略指导。除去欺骗，三体里大开脑洞的科技和创意，是创新和创业的极佳启发。《三体》人物坚强斗争的意志，为了达到目标绞尽脑汁的韧劲和闯劲，总让奋斗者热血沸腾。

与困难做斗争要够狠。但如果把斗争无限扩大到针对只是观点和视角不同的路人、朋友、经济、社会、国家的所有领域，就是灾难。

回到本源，极端斗争思维的底层假设是，世界没有互信、没有合作，没有爱和光明，只有搞死别人。这样的世界，不仅我做基金的不可能成功，做什么事都不可能成功。生活将是永远走不出去的黑暗。没有快乐。

这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黑暗森林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应该用它来寻找光明。

｜《黑暗森林的光》，作者用AI创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甄科学（金融圈斜杠青年，爱人工智能、爱科学思考，个人公众号：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