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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本期作者:崔昌杰(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2022级博士生,中国现代化研究院研究员),本期编辑:卷心菜,原文标题:《崔昌杰丨小镇青年,陷入死循环》,头图来自:《下一站是幸福》
这是晋东南A市合堂村。年初一是阿文的生日,自初中毕业后,每年他都会组织我们这些当时一起在村小就读的同学聚餐,既是为自己庆生,也是联络感情。当年和阿文一起在合堂村村小读书的03级同学一共25人,其中男生16人,女生9人(不只03级,上下十年的男女比例都是失衡的),但每年聚餐时女同学们的参与积极性并不高,再加上近几年纷纷外嫁,使得原本就不经常参加聚餐的她们更难得一见。
餐桌上男生们谈论的话题也逐渐从校园生活、收入开销,转移到了车房婚嫁。除了同龄人间的交流,每每过年走亲戚时,上一辈的人谈论起年轻一代,也都会感慨彼此的生活方式、消费理念与婚恋规划在二十年间发生的巨变,既有说教下的不解,但更多是无奈之下的默认。
留守:工作、收入与选择
阿文这一级的小学同学基本都是1996~1997年间出生的,男生16人中已就业15人,其中4人读过本科或大专,剩余11人均在18岁职中毕业后就走上了工作岗位,如今也有近八年时间了,这八年里他们有的做过保安、上过流水线,有的下过煤窑、当过小工;有的短暂外出打工后又立即返乡。不过随着婚姻压力的逼近,近两年他们的工作逐渐开始稳定下来,以下是笔者对这已就业15人的基本工作、收入与婚恋状况的统计:
从表中可以看到15人中有10人每月收入都在4000元以内;收入在5000~6000元区间的2人则是因为从事塑钢门窗制造和下煤窑等重体力活的缘故;剩下3人则均在外地工作,其中有2人是读完大专和本科后留在外地,收入达到了六千多甚至八千多元。也即是说,在A市内如果没有大专及以上学历,除非从事较为辛苦的体力劳动,否则收入很难突破四千元。
但当问及为什么大家不愿意外出务工获取更多收入时,阿超说:“咱们这边一是不流行出去打工,一个月三四千块也能养活自己;二是就算我们现在想出去也不行了,年纪不小了该找对象了,肯定是留在本地好找啊;再一个就是朋友也都在这边”。
阿超的父亲也说:“外面挣得多花的也多,现在的年轻人各个‘手大’得很,也攒不下什么钱,现在的年轻人你叫他去外面工地他也吃不了这份苦”;林凡爸爸在一旁附和道:“咱们不说他们在外面有多大产业,咱就是要先抱孙子,先赶紧结了婚再说,结了婚心就定下来了,我们还可以帮他们带带孩子,经济上也能帮助一些,以后做个小生意也有帮手”。
A市其实并不是一个人口大量流出务工的城市,可能原因也在于A市作为一个能源型城市,相关重工业和工厂配套所产生的工作机会较多,比如这12人中就有8人与重工业有关,再加上富士康产业园对劳动力的需求和吸纳,均使得这些年轻人不必离开家乡便可以在本地实现就业,收入虽然不高,但如果加上父母的帮助,也可以在当地生活的比较舒服和惬意,这些都构成了年轻人留守当地的重要原因。
消费:攀比、依赖与享受
这几年过年和小学同学相处的一个明显感受就是,大家好像都陆陆续续买车了,了解后得知15人中有11人购车,且全部在11万元以上,基本分布在14万这个价位。以A市的消费水平和他们的收入来估算,这14万元至少需要省吃俭用4年甚至5年时间才能攒下。去除掉在外工作且依靠自己存款买车的1人,下表是在A市本地工作10人的月工资水平和他们所购车辆的车价:
从上表中可以发现,他们自身的月收入水平与购车价位并无直接关系,例如月收入在3500~4000元的6人,购车价位在11万~16万元之间不等。阿超私下和我聊天的时候说,这几年买车攀比现象比较严重:“比如说我买了一个十四万的车,但是你买了一个八九万的车,虽然说都能开,体验感也不会差很多,但是你想大家都买的十几万的,一起出门的时候就你的车最差,你自己心里肯定也有点那啥”。
但是当我半开玩笑问道:“大家买得起十几万的车,是不是都已经攒二十万了?”,林凡和其他人则附和着说:“哪里有攒到什么钱,车都是父母资助了好大一部分,有的还是贷款买的”。听到这里还是很惊讶的,如果按照他们19岁开始工作,现在26岁,即便每年只储蓄2万元,这七年时间也能把买车的钱攒下来,但是了解情况后发现这10人里仅有2人是完全靠自己存款买的车,其他人则或多或少依靠父母和车贷,其中依赖程度在8万元以上的有5人。下表是这10人的车款来源情况:
当问起为何没存下来钱的时候,大家的回答是一致的:“我们也不知道钱去哪里了,我们也想问”。阿超说:“大家这几年都爱玩,没什么危机感,动不动就要出去喝酒,喝完酒之后还要去唱歌或者洗脚,一出去就是两百”,林凡也说:“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把钱攒下来的,他们三年怎么也至少存个三四万,我们怎么就存不下来?也没有买什么东西啊”。
这种“将收入用于软性的吃喝玩乐和享受,但又没有让生活品质得到硬性提升”的消费,让小镇青年陷入了短暂的享受中,享受过后却又什么都没留下。
而他们的父母一辈却呈现出与此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对自己极为节省,只为完成帮儿子成家的人生任务。面对子代的不成熟,父辈也是颇有怨言,阿泽的父亲认为现在的农村小青年是“担不了轻 拿不了重 抗不了枪 放不了铳,眼高手低,只比结果不比努力”。但他们有时候又是“说不得”的:“孩子现在都这么大了,他自己思想不转变过来,你再怎么说他也是无济于事,只会让他更烦更不想回家”。
两代人仿佛活在两种价值观中:父母拼命自我剥削进行家庭积累;子女过分注重个人享受超前消费,在整个家庭再生产上没有形成代际之间的合力。
婚恋:成本、情感与现实
关于为何这两年没攒到钱,其实吴隆也从婚恋角度谈了谈自己的看法:“结婚肯定要相亲啊,要谈恋爱啊,那不要花钱吗?每次都是要见面吃饭看电影,后续还要再相处,都是男方在花钱,要哄着,要是没成这个钱就是打水漂了,然后又是继续这样的过程一次又一次,只要没找到互相觉得合适的,男的就是要一直花钱”。
这就涉及到了婚恋成本问题,但吴隆所指的只是相亲后两人相处的花费,这仅占整个婚姻成本的很小部分,大部分成本还集中在买房、买车、彩礼、婚礼上。现在A市的彩礼一般都在15.8万元,买房首付25万元,买车至少10万元,婚礼至少5万元(就在村子里摆酒),三金1.5万元,也即是说在A市的结婚花费一般都要在50万左右,其中一半用在了买房首付上。
以合堂村2003级村小的男生为例,下表是他们购房与婚配情况:
从上表中可知,目前参加工作的15人中,有8人已购房,均在A市城区周边,但8人中仅有2人结婚,都是2022年办的婚礼,其中一人大学毕业后在互联网行业工作,收入较高已购房,另一人也在体制内工作,收入较高已购房;在本地就业且已购房的6人也都在积极准备相亲结婚;但未购房的7人则均未婚。而后者才是整个A市婚恋市场中的弱势群体,可以将其称之为“三无青年”:无学历、无体制内/高收入工作、无房。买房好像成了结婚的一个必要不充分条件:买了房不一定能够顺利结婚,因为还要考虑到外形、工作等其他因素,但不买房就更意味着在婚恋市场中的低位。
“在我们二十一二岁的时候,晚上喝酒就会讨论村子里那些二十七还不结婚的人,心里想他们是不是有病?我们在二十五岁(虚岁)之前都不着急的,一过了二十五岁,大家就都开始慌了,因为当年那些没结婚的,很多三十多现在还没有结婚。咱们上一级(村小)的男生也不少,一共十七八个,也就四个结婚了,现在已经二十八、二十九岁了”,但当我问及大家是真的想结婚还是不得不结婚时,他们其实并没有一个完全肯定的答案:
大钱:你这么大不结婚,村里人肯定都会说你,说你是不是太挑剔,或者你就是哪里有问题,你一出门,大家看到你心里首先就想到你还没结婚,等你走过之后立马就成了大家的谈资,过年走亲戚也是都让你抓紧。
雷子:之前自己谈恋爱的时候,把感情都给了第一任了,当时心已经累了,没什么心思再去和相亲的这些谈,主要是现在对相亲的都没什么感觉,你想那些好点的女孩哪里还要相亲,都是自己谈了个恋爱被人娶回家了,剩下的没结婚的本身就是不好结婚的,可能是性格啊,长相啊,各方面的原因吧让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你去相亲肯定也会介意啊。
阿超:主要是大家也是真的想结婚了,因为一个人真的好累,压力很大,你想结婚之后就是两个人一起,甚至是两个家庭一起在帮你,你压力就会小很多。而且彩礼一直在涨,五年前结婚彩礼才10万左右,现在没有16万你搞不定女方。
林凡:现在就不是你想不想,而是能不能,结个婚几十万,要奋斗多少年?家庭条件好点的人家父母帮衬,我们这种家庭不太好的只能靠自己奋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婚,难啊。
从以上对话中可以看到,其实村内舆论、个人情感、生活压力等均交织在一起,共同影响着他们的婚恋意愿。但无论主观上的体验为何,在客观事实上,大部分的小镇青年最终都要步入婚姻,因此“婚配能力”才是最终影响他们何时结婚的最重要因素。但婚恋压力不仅是针对小镇青年自己的,在华北地区更向上传递给了父母,需要整个家庭合力来支持子代成家,甚至是不计代价的支持。
今年跟妈妈走亲戚的时候得知,三姥爷的孙子今年要结婚,之前在某地产商付了首付,但房子还没修建便被告知烂尾,25万元打了水漂,现在又在另一个地产付了首付25万,也通过贷款的方式买了车,现在全家每月需要还8000元的贷款,大年初一三姥爷的儿媳都没放假休息,就为了赚加班费,儿子也一刻不停的在跑运输赚钱,为了帮助孙子还贷款。
这里存在的是另一个现象:与这些小镇“三无”男青年形成对比的是小镇未婚女性青年。其中一部分是知识分子女性(大学甚至研究生毕业,在本地有稳定工作和收入),她们因为在小县城里找不到与自己适配的男性而单身。
比如03级和堂村村小女生,9位女同学中8位已婚,还有一位研究生毕业后在高中任职的女同学未婚;但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找不到自己“满意”的对象而主动选择单身生活,例如02和01级和堂村村小中也有一部分中专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心仪对象而未婚的女同学,家庭式的催婚和考量已经让位于个人式的意愿与选择。
困顿:观念、意义与无奈
今年返乡的另一个感受是发小们在闲暇时间的利用上逐步从王者荣耀转向了抖音视频号,甚至聊天的时候都在刷,在遇到某个话题时也要找到自己当时保存的相关经典视频分享给大家,在交谈中更是网络“金句”频出。在某种程度上短视频已经浸入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当提及对短视频的看法时,他们第一时间的回答并没有指向自己,而是指向了同样受短视频影响的青年女性,男女对立情绪严重。
雷子:“现在农村女的受抖音毒害很严重,都太物质了,看了网上的那些东西,都一个个以为自己是小仙女,嘴上说爱可以战胜一切,我不在乎物质,但前提是你要有,结婚就要找有钱的,生活就要小资的,都看不上我们这些人,但是那些有钱有文化的男的为什么偏偏娶她们,一天天活在幻想里”。
但短视频也在某种程度上重塑了这些小镇男青年的价值观:让他们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和人生的种种可能,但回过头来却还困在原先小小的世界中。这就给他们造成了一种消费享受才是人生之本的错觉,“网上不是说要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吗?以后五十岁想起年轻时候享受过,不是过的苦捱捱的,就不遗憾了”,“趁着现在还可以耍,以后结婚了就不行了,媳妇手里拿着你几十万,看你敢不敢,太卑微了”,婚姻浪漫主义的想象让位于婚姻现实主义的残酷,残酷背后更衍生出来了一种“躺平主义”和“享乐主义”。
但这仿佛陷入了一种死循环:越是享受人生,积累越少,婚配时间就越晚;婚配时间越晚,就越给他们个人享受的时间和机会。所以父辈才会拼命赚钱为儿子娶媳妇,期待结婚之后他们的心会“定”下来。
但也正是婚姻带来的经济压力,也让小镇男青年的攀比心理开始有所回落:
阿超:“现在大家都不想比了,都是那一‘滩’(形容不上进),你说你买了房了,但是你背了三十年贷款买的,谁想和你比?”。
林凡:“买车之前会想着要比,但是现在买上车之后,就比如说我买了一个十三万的车,他买了个七八万的车,但是在我买了十三万的车的人看来,他买了七八万的车也不错,省了钱了,能开。买这个车的人真正开上的时候就会觉得,这个车开上好像还行,不就是代步吗,我也省了钱了”。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些小镇青年其实处于一种社交封闭状态,社交圈内的人都是极其相似的,缺乏破圈的机会。也是因此,他们的个人存在感和人生的动力、意义都在要圈子里寻找和体现。在买车这件事上,家庭或个人积累能力可以支撑起他们彼此之间的攀比,但涉及到购房这件事及其背后背负的巨额债务时,他们发现攀比本身已经失去了意义,结婚所需要的经济积累也远没有完成,人生价值和意义感便开始缺失。
林凡说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未来的生活,有时候晚上甚至会愁到睡不着觉,但依旧是“睡前千条路,醒了走老路”。对于父母他们也是愧疚的:“我就是这么个x样,没有资本埋怨,也不该埋怨父母,我知道是自己不争气......为什么不努力?我努力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做什么事的料”。
现实已是如此,当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不愿意出去闯荡一番?”时,林凡说:“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精彩,小城市有小城市的烟火......就算出去了又怎么样?没文化也只能干最底层的工作,没有尊严,还不如守家在地......哪里都是浪浪山,出去了只不过是从现在这个小山头到了一个更大的山头罢了”。
(文中出现的地名与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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