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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作者:杨照,原文标题:《说真的,为什么一天要工作8小时啊?》,题图来源:《半泽直树》
打工人的一天,从通勤开始。在北上广深等特大城市,单程通勤1小时以内很常见;如果通勤时间在半小时左右,恭喜你,这个数字低于中国很多主要城市的平均水平(见《2022中国主要城市通勤监测报告》),你已经很幸福了。
然后就是到达工位,双手扶定键盘,双眼盯紧电脑,一整天都难得动一动。尽管现在已经有很多企业不再要求早八点或早九点的上班时间,但工作时间仍然是8小时(起)。如果需要加班,996和007任君挑选。等到结束工作,再次花与早上相同的时间回家,可能夜已经深了。至于回家之后要不要继续工作,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们到底在“工作”上投入了多少个小时呢?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2021年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为47.8小时,这样推算,年工作时间就至少在2300小时以上。相比之下,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成员国中,墨西哥的年工作时间最长,为2127.8小时;德国最短,仅1349.3小时(见OECD官网2021年数据)。
自1817年罗伯特·欧文提出“8小时工作,8小时娱乐,8小时休息”的宣言之后,已经过去了200多年。在这期间,福特公司引入了双休制度,各国逐渐将8小时工作写入法律,工作弹性较大的自由职业者比重也越来越高。到2019年,涵盖冰岛1%人口的“每周四天工作制”的3年实验获得了“压倒性成功”,其后,疫情也促使“居家办公”成为了一种新的选择。但与此同时,加班时间居高不下、隐性加班屡见不鲜、加班费结算不清,也仍然是当代社畜面临的实际问题。
1914年,福特公司将9小时工作时间缩短为8小时,并提高了工人的薪水(见Ford Corporate Home)
我们的工作时间未来有可能比8小时更短吗?时间都去哪了,又为什么如此重要?
在《<资本论>的读法》一书中,杨照向我们解释了马克思的理念:一个真正的人应当在工作时间上有所节制,作为目的而不是手段地活着。
(以下摘编自杨照《<资本论>的读法:资本及其创造的现代世界》)
一、为了活下去而活着VS真正活着
经济行为是人的行为,而人的行为中,绝对不能被忽视的因素是时间。时间最为公平,没有办法打折扣,所以时间是最根本的限制条件。首先,马克思以时间作为前提,指人活着,不管是谁,不管在何种状态下,一天都只有24小时,这是最根本、无法改变的事实。
在此之上另一项非常清楚的事实,就是我们可以把每个人的生活分成两种不同部分。在一天 24小时当中,我们必须要运用一定的比例去进行维持生存的生产行为。也就意味着你的人生一定有一部分是你为活下去而活着,而另一部分对马克思来说才是真正活着。
马克思认为我们为了取得生存条件而工作,这部分源自动物本能。所以这部分不属于人所独有的真实意义,只有当你已经取得能够活下去的生存条件后,你用剩下的时间去追求动物性以外的其他欲望满足,这时你才能与动物区隔出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接下来马克思指出,工业化之前的前资本主义劳动状况下,是自己决定要耗费多少时间、用何种方法维系自己的生活。当然,这是一种理想型(ideal type)。不过从理想型的角度来看,社会大部分人的生活基本上都是选择投入多少时间来维持自己的生活,这个比例是固定的。因为在那种生产条件下,时间不可能凭主观大幅度缩短。如果你是个农夫,为了种植足够维持生活的粮食,一年中需用多少时间耕田、播种、除草和收割,基本上固定不变,不投入这些时间,农夫不可能耕作出粮食,所以当然不能任意缩短时间成本。
相反,我们不太可能主观任意地延长劳动时间。因为延长时间不会有所成效,投入更多时间和劳动力,不会增加粮食的产出。更关键的是,这些生产是为了我们自己的生活,倘若吃不了那么多粮食,我们为什么耗费这么多时间生产自己无法享用的所得呢?因此我们不会把时间花在增加生存所需上,省下来的时间变成了我们真实的人生和生活。
二、出卖时间的劳动者
工业化之后,人变成了劳动者和工人,于是就衍生出不一样的状况。第一个状况是,我们再也无法决定要用多少时间去满足自己的生存所需,因为生产工具不在我们手上,所以只能出卖劳动力。我们只能借由出卖劳动力来换取工资。
农夫可以在田地栽种出自己所需的粮食,他很清楚自己需要多少粮食。工人却不一样,工人出卖劳动力之后,赚取到工资,可是工人的劳动力到底值多少工资,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所以工人不能说我工作8小时就一定能赚取我所需的工资。因为有时候,他的8小时工资远超过他的生活需要,但是他的劳动力会贬值或升值。
工人自己可以决定劳动力升值或贬值吗?不能。因为生产工具不在他手里,工人无法自行决定生产内容,所以他只能问老板:“你要付给我多少钱来让我工作?”老板告诉他:“你工作一个小时的工资是50块钱。”等到过一阵子,老板需要比较多的生产量,便提高工资为一个小时60块。但工人也可能在工作内容不变及所有劳动条件都未改变的情况下,却被老板告知:“抱歉,从明天开始,一个小时的工资只剩下30块钱。”
图/《男亲女爱》
工人没有任何权利决定自己付出的时间可以换来多少自己的生存所需。也就意味着进入这个体制里,你需要付出多少时间、能够生产多少、如何能够满足自己生存所需,你都没有决定权。你拥有的仍然是 24 个小时,但你作为一个人,你的时间划分变得不一样了。你被划分为你可以出卖的劳动时间,以及你不能出卖的劳动时间。
劳动者可以卖和不可以卖的时间划分是怎么决定的呢?是劳动再生产所需。意指要让劳动者有时间睡觉、休息和吃饭,这是劳动力再生产所需的时间。因为如果连这种时间都卖了,作为劳动者,新的一天的价值就比前一天减少了。
所以我们每个人在劳动力市场中都被分成这两部分:一部分是你需要多少时间离开工作,保障你明天可以回来继续工作;另一部分则是你可以当成劳动力去出卖的时间,这段时间也不是你所能控制的。你不是自己劳动力的买主,劳动力的买主是握有生产工具的人。以我们今天的语言来说,握有生产工具即创造工作机会的人,实际上就是购买你劳动力的人。
以往,你要活下去,可以自己选择用多少时间——你一直都清楚作为农夫或工匠需要用多少时间劳动,才能维持生活、养活自己。现在你变成出卖时间的劳动者,你就不知道这条界线在哪里了,因为这条界线和劳动价格之间的关系是浮动的。
劳动者的劳动力时间售价是被决定的。什么因素决定了劳动力时间的售价呢?首先,不能打破且必然存在的是劳动再生产所需要的成本。作为资本家,他不会害死自己的工人,他要维持工人在第二天还能够回到生产岗位上的状态,这是资本家必须遵守的。除此之外,因为资本家掌控生产机器,又握有生产条件,所以对劳动时数的买卖价格具备高度的决定力。
图/《未生》
这又是政治经济学与经济学之间的差异。从经济学的角度,我相信很多人都能接受今年所领的工资,这是一个“愿打愿挨”的关系,由复杂的供需妥协谈判所决定。
老板愿意付给你的工资,你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拒绝,这就是市场。市场意味着每一项交易成立的时候必然存在着一种平衡。作为提供劳动成本的这一方,老板依照自己的需求,在价格上跟你达成协议;你站在供给的这一方,或在有生存需求的情况下,答应以这个价格出卖你的劳动力。两者形成了平衡,这就是市场。
所有的交易在经济学理论上都是市场上的平衡,因而合理,不但是老板的理性选择,也是劳工的理性选择,两者找到了汇合点,只要双方同意工资金额,就必然是平衡的状态。
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然而马克思就是要反问:真的是如此吗?我们不能只是去观察、分析个体的交易。从 19 世纪资本存在,资本家与工人之间就并不是单纯的个别交易,而是在集体交易的情况下引发与交易有关的许多因素。这些因素不会单纯只是供给和需求,也涉及其他因素。
其中的关键因素,马克思称之为上层结构,其中一部分就是在帮你决定什么是对的、好的或应该的。这套上层结构反映出下层结构,下层结构是生产的安排。资本家握有大权,所以自然地就会以对自己有利的方式,打造出一套上层结构。在资本家握有大权的情况下,由之而生的社会上层结构就会告诉你相信交易是平等的。
图/《男亲女爱》
这套上层结构必然会歧视或压榨劳动者。因此,在马克思后来的分析中,出现了他所谓的劳动者的最大敌人。劳动者的最大敌人甚至不是资本家,而是迎合资本家利益所建构起来的上层结构。上层结构影响了劳动者,让劳动者在心里产生了一种虚假意识(false consciousness),一种错误的利益认同。劳动者不知道作为一个劳动者的真正利益在哪里,反而认同资本家,或是认同资本家所创造出来的上层结构所给予的这一套价值,因此创造了虚假意识。一旦劳动者产生虚假意识,也就意味着认可这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交易,不可能意识到还有其他可能性。
当你作为劳动者却全盘接受市场经济学的说法时,相信只要有老板提供任何工资,只要有人愿意去接受这份工资,那就是合理的,一旦你进入这种市场经济学的思考模式,你就会忘记或者忽略这套市场经济学是以何种方法破坏或伤害一个人作为劳动者的真实利益。
到今天为止,马克思主义至少在这一方面有高度的价值,在市场经济学所产生的上层结构的模式之外,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思考方式,告诉劳动者如何更进一步认识到何谓人类行为当中的公平性。
四、你的工资永远低于劳动剩余价值
马克思首先强调的就是劳动剩余价值被剥削,那是因为他所面对的是已经存在的这一套上层结构,以及它所制造出来的种种虚假意识:包含劳动者自己本身都觉得地位低于资本家,劳动者用敌意的眼光去看其他同样身为劳动者的人。这一套上层结构日复一日制造各种不同的虚假意识。因此,第一个可以且应该改变的,就是必须要创造出一种新的上层结构价值取而代之。
既有的上层结构所创造出来的想象是资本家给予工人工作和工资,让劳动者有工作,他们才能生活下去。在这种上层结构的想象中,工人怎么可能有自我尊严呢?工人怎么可能在交易过程中实现他的劳动价值呢?
图/《半泽直树》
马克思告诉我们要反过来看,并且提供一套非常明确的分析方式。即本来是 W-G-W(商品-货币-商品)的程序,现在要改变成 G-W-G(货币-商品-货币)的程序。
马克思强调:怎么会是工人欠资本家呢?资本家支付了一笔钱,购买机器,控制生产工具,收买了工人的劳动力。工人付出劳动力,运用马克思刻意简化的算法,工人在工厂工作3小时,他所生产出的生产价值达到100元,这100元指的就是满足他自己生活所需的价值。也就意味着做完了3个小时的工作,他已经创造出自己生存所需的价值,他大可不必继续工作。如果他仍然继续工作,创造出的则是剩余价值。为什么称之为剩余?剩余就是多出来或多余的价值,不是他自己的必需,也不是为他自己而生产的。
一切价值皆来自劳动。剩余价值的分配一部分给资本家,一部分回到工人身上。譬如工人这时得到120元,意味着他从剩余价值里获取了20元,另外的部分分配在支付地租、厂房费用、机器费用及原料成本上,这些剩余价值如果是80元,相加之后就达到了200元。也就表示一个劳动者如果完成了200元的劳动价值,他就偿还、平衡了以上这一切。
除此之外,如果还剩有更多的劳动价值,会在哪里呢?全部属于资本家了。资本家为什么能够拥有资本?因为他用这种方式剥削、拿走了劳动者的剩余价值。
所以对马克思而言,必须先确立这样一种分析和算法,才能确保劳动者的地位和尊严:如果不是把剩余价值取走了,资本家怎么可能那么富有?资本家怎么可以享受所有这些奢侈呢?换句话说,劳动者为什么反而感谢资本家所支付的工资呢?资本家给劳动者的工资,永远低于劳动者实际所创造出来的劳动剩余价值,因为如果不是如此,资本家就不会给予劳动者工作和工资。
务必记得,劳动时间并非客观,劳动者没有办法将劳动时间与自己分隔开来,或者作为一种财产卖出去。劳动时间就是劳动者的生活,劳动者的生活不可能无限延长,他的生活时间一部分卖掉了,也就等于减短了他可以拥有的其他生活,也就是非劳动的真实生活。
图/《我,到点下班》
资本家没有付出任何劳动,也没有参与任何生产。这里讲述的资本家指的是单纯拥有资本的人,而不是运用心力去思考如何投资的那种人。资本家出资,因为他所掏出的金钱变成了资本,所以竟然能够把劳动者所创造出的劳动价值的大部分剩余都取走,为什么?身为劳动者,你最需要的意识是什么?
你必须锲而不舍地去问:我的剩余价值哪儿去了呢?
马克思所坚持的立场是,我们应该想尽办法,缩短每一个人作为手段而活着的这一段时间,用这种方式来增加作为目的而活着的时间,每一个人可以自主自由地去选择怎样活着,去从事各种不同的活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作者:杨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