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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7 13:08

从软色情到卖大腿,谁在制造3000部网络大电影?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敲门、递资料、试戏、开心和失望,让并不起眼的飘Home酒店成为最能看到网络大电影狂热和迷惘的透镜。


文 / 王丹君,编辑 / 蒲草


傍晚,酒店房间里开着灯,挂式空调呼哧呼哧地吐出阵阵冷气。

 

在屋子正中,站着一个扎马尾穿花色连衣裙的女人,妆容艳丽,但不算年轻。她看着台本说着台词,一只手不时做一些辅助动作。与她对台词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背心、黑牛仔裤的光头男人,语气起伏,表情丰富,肢体夸张。

 

两张单人床上铺满演员资料,三分之二的墙壁被白板占据,不规则地贴着几张演员照片,图钉散布在白板角落,像待抛的锚。资料、照片、一次性杯子、白色笔记本电脑杂乱堆放在书桌上。矮个中年男人倚着桌子翻看资料,背后的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是位于北京朝阳区大望路的飘Home酒店,一直是北京几个有名的剧组建组基地之一。这个被人评价为北京“最靠谱建组基地”的地方,现在成为各种网络大电影剧组招募演员的天下。每天进出的这个酒店,有拎着行李入住的客人,也有拿着资料跑剧组的演员,匆忙的脚步好像将墙角边摆放的绿植也被带得风尘仆仆。

 

飘Home这种变化的背后,是网络大电影在今年的快速崛起。以爱奇艺的网络大电影数量为例,2014年播出304部,2015年播出612部,而2016年第一季度已经收到的网大数量超过2015年总量的80%。根据蛋挞大数据提供的信息,2016年至今,网大上线量已经突破1400部。互联网影视众筹平台影大人的创始人兼CEO白松则直接给出了3000部的数字。

 

走进飘Home酒店的大门,就能看见大厅东面墙上贴满了各种演员招募单,一眼扫过去都是网大项目。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敲门、递资料、试戏、开心和失望,让这个并不起眼的酒店成为最能看到网络大电影狂热、疯狂和迷惘的透镜。


作品

 

在飘Home酒店的电梯里,刘雪手上拿着三份合约,两份代理合约和一份戏约。

 

在这个行业里,代理合约并不能代表什么,而刘雪也并不很喜欢手里的戏约。这个网大将在下周开拍,耐不住那部剧的副导“能说会道”,在一副不签不让走的架势下,没有太多其余机会的刘雪“屈服”了。

 

像这样的戏约,刘雪的酬劳是300元一天,还要到石家庄之类的外地进行拍摄。相比之下,她平时在北京做直播或参加视频网站的综艺节目的收入更高也更轻松。不过,刘雪依然愿意“不辞劳苦”地拍摄网络大电影。因为在她看来,这个最终有机会登陆视频网站的片子“好歹可以算是作品”

 

刘雪只是无数个有演员梦的年轻姑娘之一。资深北漂,学音乐出身,混着十八线的演艺圈,辛苦跑组,争取“作品”,等待一朝成名。实际上,不仅是演员需要“作品”,包括导演、编剧、美术在内的各种影视创作人员都需要一部能实现想法、能展示自身能力的“作品”——网络大电影成为这种欲望和期待最经济的出口。


这个出口通过在过去一年中展现的特点助长和满足了这种欲望。在爱奇艺平台上,2014年分账过百万的网络大电影数量为零;2015年已达35部,其中最高一部分帐超过1000万;2016年这个数字预计将会超过200部,而明年甚至可能达到500部。基于这样的数据和种种江湖传说,2016年的进入网大的资本数量也达到历史高峰,同样催生着对演员及拍摄资源的强烈需求。

 

就在靠近电梯口的一间房间里,一位年轻妈妈正带着自己的孩子面试。四岁的小女孩剪了一个可爱的童花头,正抱着妈妈的大腿闹别扭,年轻妈妈不断地安慰着,“就这一个,看完这个就好了啊。”不过,小女孩始终不接受,妈妈也逐渐变得无可奈何和微怒,“妈妈要工作的呀,不工作怎么给你买新衣服?”

 

同样奔波着的还有制作人员。根据网络大电影《夏雪薇安之爱人不哭》的导演杨昊奇透露,“现在已经到了这样一种程度,我们要用器材而用不到。今年有很多网大,十天就是一个,同时间有好几百个,器材一下子就全部出空。”


 

“只要平台的政策不改变,只要希望实现自己创作想法的影视人存在一天,网大就存在一天。”亿星博纳是较早进入网大领域的影视公司,副总裁胡诗雨说,“网大目前的价值在于规避审查和保护创意。拍摄网大的时候,起码你可以尝试。未来网络是一个自由的环境,很多原创者可以实现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在实现之前就把自己框成一个什么样子。”

 

不过,贴在飘Home酒店一楼进门处的招演员启示很多,但看完一圈却很难有什么惊喜。一张A4纸张大小的招聘单上,信息都非常简单,甚至有的就只是一张白纸上,一个片名一个房间号,连一张图都不会多。从片名看,无非就是惊悚、鬼怪、软色情,还有一些校园爱情。

 

这些内容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网大的主流,也有人相信这些题材红利总有一天会被“吃尽”。导演和编剧戴晗认为,“现在一些网大,从软色情到卖大腿,到卖惊悚卖搞笑,最后真正卖故事,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观众是在成长的,开始是想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后来觉得这些太low了,需要更好一点的东西。一方面是观众的需求促进网大,另一方面现在做网大的很大一部分是以前做微电影的,他们都强烈的表达欲望,以前没有机会可现在有了。”

 

这意味着在大规模和廉价同质地“鼓励创意”时,出于盈利最大化的目的,路径依赖已经被快速建立。某位网大导演认为视频网站是“关键凶手”之一,“最可怕的是平台这些定义审美的人。制作方明明觉得那个题材真的很好,也很商业。但他们一定要用自己平台的某个网剧作例子。很可怕的是他们还有数据能力,但是真的有道理吗?他们是对市场直接负责,但不能把审美也直接定义了。”

 

刘雪来到酒店一楼转角处时,也遇到了在飘Home负责“审美”的男人。他每天守在这里,面对着进进出出的“演员梦”,嗅觉灵敏地寻找符合自己要求的目标。这位男士向刘雪热情地介绍着一部正在招募演员的网大,一直强调着“宣传费用很多”。

 

营销宣传的预算多,是刘雪对于“作品”的要求,甚至她愿意让渡本已低廉的片酬——网大演员和导演对宣传一直看重,因为这让他们有机会获得更高的曝光率。



试戏


刘雪找到了这个房间,门口正站着两位女生和一位男生,都很年轻,一眼便知都是来面试角色的。

 

除了北漂文青、网红女孩之外,影视院校的毕业生和舞台剧表演者也越来越多出现在飘Home酒店里,而面试他们的导演,往往也是在苦苦寻找着机会的年轻人。

 

某种程度上,在中国的影视教育体制始终没有流畅的职场对接渠道,而网络大电影被人寄予此种希望。在2016年,这个疯长的轻成本、重话题的内容品类甚至被热情的媒体预计为“中国的B级片”,投资者和从业者也满怀信心地等待着从中生长而出的中国昆汀·塔伦蒂诺和Edwige Fenech。

 

对于现在的刘雪来说,这个生长的原点是一位胖胖的中年短发女士。这位人称娟姐的工作人员负责这部网大的选角工作,她边挥手边对大家说:“你们都是来试戏的吧?来来来,跟我到这边。”

 

会议室旁边的木门被忽然推开,走出一位头发披肩、面无表情的女助理,手里拿着两份剧本。大概是在低温的会议室里呆了很久,在所有人穿短袖都嫌热的天气里,穿着厚外套的助理脸上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

 

“这些都是来试戏的吗?”不等娟姐回答,助理急急地瞟了大家一眼,便把其中一份剧本递给坐在最靠近木门、留着黑长直头发的女生。“这是剧本,你可以先看一下。”她退后了两步,好像是在打量着黑长直,

 

“你会开车吗?”

 

“会开车。”

 

“赛车,赛车会吗?”

 

“赛车吗?这倒是没开过。”

 

助理快速地皱了一下眉头,“那你会跳舞吗?”

 

黑长直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就看看这个角色吧,另一个角色你可能应付不了。”

 

另外的一男一女是一对朋友,只有女生来试戏,她梳着丸子头,画了点妆,看起来像是任意一家“韩流服饰”淘宝店中的模特。不过,“阅人无数”的娟姐却对那个男生更感兴趣,“你演喜剧应该特别好。”男生个子不高,皮肤比较黑,脸圆微胖,穿着一个宽松肥大棉麻质感的黑色长裤,上衣是一件白色短袖。

 

面对娟姐的夸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眼睛微眯,“没有没有,我之前演过一些角色。我刚从北影毕业,现在也在演话剧。”

 

娟姐会意地笑了笑,抱着手臂重复了一句,“嗯,演话剧的。”

 

助理向刘雪和丸子头女生问了同样的两个问题,他们都不会开车但学过一点舞蹈。助理有点可惜,把剧本给丸子头女生,也对刘雪说,“那剧本就合着看一下吧。”

 

助理忽然回过头去问那个靠门的黑长直:“你是几几年的?”黑长直浓眉大眼,如果在读书肯定也是校花级别的,但皮肤状况却不如旁边的丸子头女生与刘雪。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是89年的。”换来助理不置可否地点头。

 

在这个追求“六分钟卖点”和“接地气网感”的内容领域,年轻成为一种必然要求——敢于展现“卖点”并且能够理解和再现“网感”。重要的是,不管是演员,还是创作人员,都需要保持年轻的活力和热情,因为在随后而至的具体工作中,这些将随时随地面临着损耗。

 


新媒体影视公司华栾迦叶创始人兼CEO曾透露,他在挑选项目的导演时会尤其注意对方是否了解现在的年轻人,太“正”不要,在传统影视行业呆太久失去自己想法的不要,选择演员也一定要年轻颜值高。

 

圆脸男生继续着和娟姐的聊天,而聊天却更像是一种释怀,他并不期待听到对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特别想做助理啊经纪啊什么的,你们要助理吗?哎,反正就是到现在,挺不想当演员的。毕业到现在演那么多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演着演着感觉反而不对了。”

 

助理让刘雪和丸子头女生一起进到会议室,这是第二轮试戏。在椭圆形长桌的另外一面,坐着三个男人——留着长发的导演和两个膀大腰圆的寸头。刘雪和丸子头女生进入房间后,按照他们的要求各自旋转了一圈,只得到“可以保持联系”的答复。

 

大概五分钟左右,黑长直也结束了第二轮试戏。她走出会议室仍然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忙碌着发着微信和短信。因为结束这次试戏后,她明天还要赶去外地,那里有一个正在进行的拍照工作,让她留给飘Home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刘雪看到几个来试戏的女生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她们被助理告知“时间已晚,试戏结束”。



经纪人


刘雪看到自己的经纪人也在等电梯。发现刘雪的到来,经纪人好像有点惊讶,上身微微向后倾,“哎,你也在啊。”

 

经纪人穿着条粉色连衣裙,踩白色高跟鞋,比穿着跑鞋的刘雪高出一个头。经纪人旁边站着两个男士,一个皮肤偏黄、个高人壮,衬托得偏矮的另一位很单薄。这是经纪人新近带的两位年轻演员,同样来到飘Home酒店寻找拍网大的机会。

 

打完招呼,四人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刘雪精美的指甲展示出来,“这是我自己做的。”两位男士跟着一起客气地回复着,“真用心啊”、“你自己做的?好漂亮”。

 

相比网综、网剧,网络大电影从出现的第一天就与付费模式和会员业务相互挂钩,这使得网大有了与平台进行分账的可能性,也使得网大整体营收天花板取决于在线视频的付费规模和会员数量。

 

目前行业中普遍采用的解决方案是“快速和规模”——迅速进入对于网络用户具有诱惑的题材,极为快速地生产、上线和回收,即使身边已经充斥着数不尽的同路人,也依旧相信这样的打法简单有效。

 


这样的生产模式使得今天的网大行业更像“劳动密集型产业”——拥挤和忙碌在飘Home的网大演员们需要中介环节。松散和批量的经纪人业务就这样从“群演”横店移植到“演员”飘Home。他们提供“明星梦”的机会和信息,并以此收取抽佣。

 

好像久无联系的经纪人问起了近况,刘雪给她看自己手里的几份合同。经纪人说,“没事,刚开始跑没关系,你看像他们两个今天刚开始,但是,喏,”经纪人点了点高个男,露出满意的表情,“他刚才试戏就很不错,也不紧张,我那几个朋友都说不错。”

 

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刘雪站在经纪人的身侧,她身上的香水不时冲到刘雪的鼻子。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经纪人偏过头问刘雪:“那你待会还去哪儿?”刘雪回答说,“我待会再去别的剧组看看。”

 

“要不你来试试刚刚有一个网大吧,我感觉适合你。”经纪人向刘雪发起了邀请,高个子男随声附和道,“她的形象蛮好的,肯定适合。”刘雪可以感觉出来,这是一种避免尴尬情况的客套话,说出这些话甚至不需要“拍脑门”。

 

网大比电影更充斥着“拍脑门”的决定氛围——“反正就是亏了,一部也没多少钱”。一位在飘Home选角色的导演说,“很多老板一上来就聊很空的东西,特别像三流电视剧里的情节,像搞传销似的。这部还没拍,还不知道故事是什么,就说我们要在哪儿播,要请谁谁,要怎么宣传,完全是本末倒置。”

 

果然,当刘雪跟着经纪人来到那个有着“合适自己形象”的剧组时,房间里面的人说现在累了需要休息,可以先留下联系方式。随后,刘雪和经纪人一起走出飘Home。

 

现在已是傍晚,大望路霓虹灯已经点亮。站在酒店门,前面一大片停车场,四周高楼矗立,置身其中,仿佛落在一个大井里。傍晚的云层比白天多很多,堆叠在房顶上,好像随时可以压下来。

 

同样有可能“压下来”的还有时间不久却已显传统的网大模式。“片名、海报、六分钟”的粗暴表现方法伤害了最初的网大观众、对平台分账政策的敏感也让网大显得脆弱、若无法实现IP和人才地向上涌动会让网大永远属于过度形态。

 

虽然众多生产者和投资人进入高水平的网大制作,但刘雪这样的演员显然更难从中找到“作品”。还没有思考这些的刘雪没有直接离开,她说完客套话,目送经纪人离去,又转身返回飘Home酒店。

 

因为刚刚手机上有一个之前见过的副导让她再回去看看,并说想跳过经纪人直接和她本人签。这意味着剧组只需要付出更为低廉的成本,就能收获一位中意的演员,而演员也无需将自己的酬劳与人分享。


她敲门推开,冷气袭来。在屋子正中,站着一个扎马尾穿花色连衣裙的女人,妆容艳丽,但不算年轻。她看着台本说着台词,一只手不时做一些辅助动作。与她对台词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背心、黑牛仔裤的光头男人,语气起伏,表情丰富,肢体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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