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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 (ID:ifengbook),作者:凤凰网 X 老狼,编辑:xuyan,主编:魏冰心,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老狼的演唱会等了很久,本来准备独自去看,家属非坚持带娃去北京玩一趟,变成了拖家带口的行程……很多和我们一样带着小孩来的,想着 20 年前他们也都是青春无悔的年纪,有点小感动,第一首《北京的冬天》就绷不住哭了。我右边坐着一个人来的 95 后小姑娘,整个过程跟着唱也哭了很多次……”
老狼缓慢地读着演唱会后乐迷写的现场repo,读完后羞赧一笑:“你看我也会小得意,小满足。”然而,这种得意和满足转瞬即逝,在访谈中,老狼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幸运”,在他看来,被传说成校园民谣的代言人,于内心是惭愧的,“所谓‘白衣飘飘的年代’是一批校园民谣创作者带领的一个时代,我因为唱了一首歌而接受了所有的荣光,遮挡了大家的光芒。”
而且,这份幸运又持续了近 30 年——在唱伴奏带过时后,他碰巧遇到了一起做现场音乐的朋友,赶上了音乐节在国内兴起,看似名气刚要过去又参加了《我是歌手》,后来短视频时代又将当年的歌曲再次捧红——这一次次机缘巧合,都被老狼归结为“幸运的成分”,谦逊至极。
谈论自我这件事情,在谦卑的人看来,总会是一件稍显自大的事情。老狼坦承其实不那么想接受采访,“关于青春的话题如今还要反复说挺无趣的”。但当采访真的到来,他还是无比配合地为我们讲述着“老狼”身份背后一个普通中年人的日常——
他担心孩子的成长,“最大的焦虑来自下一代,我不知道怎么教育他们”;送别老去的朋友,“到我们这年纪,好多人都是在病房里道别”;同样直面自己的衰老,喜欢晚上闯荡摇滚青年出没的School,“老人就是缺这种,就到年轻人这采气来了”……
以下为此次访谈的文字实录。
凤凰网 X 老狼(左)访谈花絮
“我只是校园民谣的既得利益者”
凤凰网读书:狼叔你好像有点害怕接受采访,为什么?
老狼:其实也不是害怕,我就觉得没什么意义,因为很多话题反复说,其实对我来说,就没有太大的意思。
凤凰网读书:什么话题是被说得最多的?
老狼:就比如说怎么出道、怎么开始唱歌,我们唱的又是那种关于青春的一代人的回忆呀,等等等等,反复让我来讲述我们的青少年时代,我觉得说多了挺无趣的。
凤凰网读书:《校园民谣(1)》这张专辑到今年刚好发行 30 年了,你觉得为什么大家老让你说 30 年前的事呢?
老狼:当时的校园民谣确实给那一代人带来很多影响,所以大家对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校园民谣时代的那些歌曲。但是我其实有点羞愧,因为实际上校园民谣它是一代人或者一群人的共同记忆,我在里面既没有写歌也没有参与创作,我只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只是参与了唱,而且是因为跟高晓松的关系,我才加入到这个阵营,到最后慢慢被传说成了校园民谣的代言人,所以我个人的心情上就有点惭愧了。
1994年,由大地唱片发行的《校园民谣》(1)合辑正式出版
凤凰网读书:一遍遍去回忆的过程我看你用过一个词,叫一直在“重新编辑记忆”。
老狼:我们那个时代没有互联网、没有自媒体,当时的一些故事被现代的自媒体重新编辑后,加了好多杜撰,所以看起来就会觉得特别可笑。比如说我跟我媳妇的爱情故事、我跟高晓松的那些故事,被自媒体写得面目全非,有时候觉得挺……但是你知道你也无力去反驳这些事。
凤凰网读书:你也提过一个词,叫“扮演老狼”,你说老狼这个人是你跟高晓松一起打造的,那个“老狼”代表一种感伤的、唯美的形象,然后你话锋一转,说但你其实本人不这样,这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老狼。
老狼:是这样的,比如我们小时候听一个歌星的音乐、喜欢的一个歌手的歌,会通过他唱的歌、他写的歌,去描绘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如果你真的认识这个人,你可能就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就像我们小时候认为齐秦、罗大佑是什么样,到后来我们真的接触到他们、认识他们,他们是一个个实实在在的人,跟想象中或者说音乐中所描绘出来的那个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说的所谓“角色扮演”,是我在扮演歌迷心目中“老狼”这个形象,是扮演他们想象中那种唯美、感伤的东西,那种关于青春记忆的东西,但并不是一个我个人完整的形象。
凤凰网读书:老狼这个身份给你带来过困扰吗?
老狼:曾经好像有过。成名大概七八年后,有段时间我觉得特无聊,就纠结过一段时间。像我们那个年代,最多的叫走穴,我们要去演出挣钱,那时候中国整个音乐大环境都用伴奏带走穴,相当于唱卡拉OK。到每一个地方都是晚会式的,七八个明星一起,大家把自己耳熟能详的歌唱一下……
一直重复这种生活,重复一段时间后我就觉得太无聊了,后来就不太想持续下去了,是因为跟乐手、跟乐队一起重新合作,才重拾热情,重新感受到在舞台上的乐趣。
凤凰网读书:有想过要挣脱这种身份的时候吗?
老狼:对。有一阵就很少演出,我特别无聊的时候,就跑到三里屯的酒吧去唱。当时我有几个朋友在酒吧当乐手,我跟老板说我也想来唱,但是我的条件就是我不唱《同桌的你》这种成名曲,我只唱我喜欢的英文歌。
凤凰网读书:你在那里唱英文歌的时候,他们知道你是老狼吗?
老狼:知道。偶尔大家也说来一个《同桌的你》什么的,我就说我在这唱英文歌,大家也没有那么较劲,非让你怎么样,因为那种酒吧只是给酒客提供现场音乐,没有像在演艺吧里比如说要点你唱哪首歌,你才能挣到钱。
凤凰网读书:现在还有那种困扰吗?
老狼:现在还好,现在有乐队,我觉得有点像一种集体生活,大家一块出去(演出),在台上也没那么尴尬,要不然你就一个人在台上,手脚也不知道放哪,别人上来送花你还得跟人合影……现在有乐队就特舒服,反正有一大帮人陪着你。
“我们那个时代很早就过去了”
凤凰网读书:狼叔你刚一直跟我讲,觉得自己特别幸运。我想知道少年得志这种经历对你的影响是什么样的?会不会让你现在比较无欲无求?
老狼:也不是,其实是没见过真钱,我觉得我们这一辈人,像我、杨葵、狗子、唐大年……因为生活在北京,家里都有房,如果没有大的欲望,其实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不是开玩笑,没见过真钱,不知道真正有钱人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后来慢慢知道了,其实也有点小羡慕,但是觉得再努力好像有点来不及了。
凤凰网读书: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有点小羡慕的?
老狼:比如说互联网新贵,我老婆在雅虎工作,当时雅虎收购周鸿祎的公司,给他付了大概10亿多美金现金。人家可以随便去法国买个酒庄、去太平洋买一座岛、买架私人飞机等等,其实真正有钱的生活是我们想象不出来的。但是我觉得可能因为我们在北京,没有那么大的生存压力,所以相对来说没有那么积极努力去生活、去打拼。
凤凰网读书:我理解的“少年得志”还不仅仅是钱的事。你看很多人到了中年依然在拼搏,他可能还是想获得认同感、或别人的尊重、或在这个领域上的成就,是不是因为你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受到很多关注,所以到了中年反而不这么追求了?
老狼:我觉得可能追求也追求不到了。
凤凰网读书:就比如说你2007 年以后就没有再出过新专辑了,要是追求的话怎么也出张专辑吧,这是我们外人通常会有的想象。
老狼:我觉得我们那个时代很早就过去了,我之所以还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就像我说的,有幸运的成分,比如突然抖音火了,我们很多演出视频又被大家翻出来重新去诉说、去讲述某些他们自己的一些情怀和故事……我觉得可能有这些成分在里面,实际上后来这些(年)没有正经去做很多事情。
凤凰网读书:是不是因为你已早早尝到了万众瞩目的感觉?
老狼:也不是,我觉得每个人干什么事多多少少得有点天分,比如易烊千玺可能最早出道是在 TFBOYS 唱歌,后来演戏上很有天分就开始演戏,结果换了赛道之后,他的事业给他带来了更大的成功。
有些人像是带货什么的,可能天生特别有煽动性,我尝试过一两次直播,就拿着手机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面对一个虚空的互联网世界,网友都是网名,我就更不知道该跟他们聊什么,我可能就不善于干这个。
后来也有好多人找我问想不想演戏什么的,我也试过,发现干不了、不适合,所以就给自己找了一个下坡路,我干我现在这点事就完了,确实可能好多事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凤凰网读书:你现在也会希望得到更多关注吗?
老狼:实话说当然得到关注还是挺开心的,但是现在其实也没那么强烈的欲望,因为毕竟 50 多岁了,已经过了最喜欢招摇的那个年代。
我在舞台上还挺享受的。玩音乐它好在哪?可以在某一个时刻给这个气场里注入一种情绪、能够影响到别人,还是一件挺嗨的事。对我来说,你的情绪能够影响到别人的情绪,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我特别享受庸常的生活”
凤凰网读书:好像狼叔你在网上从来没有什么负面评价。
老狼:千万不能这么说,说着说着就来了。
凤凰网读书:有没有某些评价你还是会介意?或者说以前会介意的?
老狼:当时有,但是,嗨,我觉得反正出来混,总归得需要被别人评论吧。反正互联网时代,你没法去跟各种声音搏斗,没有那精力去搏斗。
凤凰网读书:从出道到现在,哪些声音是让你有点受伤的?
老狼:好像也没有那么严重。
凤凰网读书:那比如大众可能知道最多的就是《同桌的你》,这件事会让你有点困扰吗?
老狼:稍微有一点困扰吧,但是可能一首歌被大家接受它有各种各样的机缘,就像有些乐队也好、包括我自己也好,慢慢地通过一些演出,越来越多的歌被别人接受了,还挺满足的。我自己喜欢的很多歌手、乐队,他们有太多好东西没有被大众知道,就特别可惜。
其实每个人可能内心都有这个交战的过程,比如说前一阵柳爽参加节目,他不想唱《漠河舞厅》,包括我后来参加央视或者一些大的电视台的节目,每到毕业季就希望我去唱《同桌的你》,我其实也很不愿意接受。但是后来我想,毕竟演艺这行它是一个愉悦大众的职业,所以有时候你不得不接受这些东西,那我们就希望呈现出尽量不一样的形式。
大概是 4 年前,当时央视教师节晚会,他们说你来唱《同桌的你》吧,我说那这样行不行,当时我有个朋友在南京做一个公益组织,叫做“学唱团”,就是组织一些素人翻唱经典歌曲,那种场景让我觉得特别舒服,我就说我能不能跟他们合作完成这首歌。
后来专门从南京调了 30 多人的素人合唱团到北京来,一起在百花录音棚排练。排练的过程拍了一部纪录短片,我自己特别喜欢,片子里记录下来的每一张洋溢着幸福的面孔让我难忘,我觉得无论那场晚会最后呈现出来什么样,有了那个片子我就挺满足了。
有时候虽然那些歌被唱了很多遍,但是在不同的场景里、面对不同的观众、有着不同的现场,它就会有一种不同的气场在里面,那种感觉还挺不一般的。
凤凰网读书:你觉得柳爽为什么不愿意唱《漠河舞厅》?
老狼:因为太火了。
凤凰网读书:《同桌的你》一直以来也很火呀。
老狼:他可能还没想明白。
凤凰网读书:你想明白了是吧?
老狼:差不多是这样吧。
凤凰网读书:你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点想明白了关于名利要不要努力一把?
老狼:其实我没觉得我想明白了,就由它去吧,我比较喜欢借坡下驴、随波逐流,说好听点叫随遇而安,我不太会特别跟自己较劲,或者说去想太多、追究那些特别根源的东西,比如说人为什么存在、存在的意义在哪,我是一个比较轻松的人,也是(过着)一种比较浅薄的生活方式,不会特别认真地去想那些终极问题。
凤凰网读书:这可能就是你说的如果搞创作,不管是写作还是写歌,都要有个阶段去思考一些比较终极的问题。
老狼:因为我看到身边那些搞创作的人,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比较孤独,必须得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内心,是件挺可怜的事。
凤凰网读书:你参加《我是歌手》的时候,选的第一首歌是朴树的,你也多次谈到过羡慕他的那种创作能力,但是你也不愿意承受那种创作带来的痛苦吧?
老狼:差不多吧,你看他那些歌词,一看就是在孤绝的状态里挑战自己内心的结果。
凤凰网读书:你希望快乐一些?
老狼:我不是希望,我本身就是一个比较浅的人,就是比较轻松的人,不太喜欢特别严肃的生活。
凤凰网读书:你说你是一个很容易被庸常生活打败的人。
老狼:是,我特别享受庸常的生活,因为我觉得特别舒服。
“到年轻人这采气来了”
凤凰网读书:狼叔晚上是不是经常来School?
老狼:对,我经常来这,有时候为了看看新乐队。
我更多还是喜欢这里的氛围,一个是能看现场音乐,看看现在年轻乐队都在玩些什么,因为来这演出的乐队也挺繁杂,各种类型都有。再加上在外面喝酒的时候,能跟这些年轻人聊聊天,能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老狼(右)与School老板刘非(左)在School
凤凰网读书:你好像经常提到说挺想知道年轻人怎么想的。
老狼:其实吧,老人就是缺这种,就到年轻人这采气来了,觉得跟他们在一起挺开心的,而且好多年轻乐队现在挺酷,跟我们当年玩乐队还不太一样,比如说当年有好多小说也好、文字也好,就讲述为了音乐不顾一切,要抛家舍业、要死磕到底,我其实不太认同。
因为你死磕到底是不是意味着你还得捆绑着你的家人,你周边的人也陪你死磕,我倒觉得现在好多年轻人挺酷的,他们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职业,挣了钱然后业余来玩玩音乐,还有乐队女主唱是什么科学家还是物理学家……有乐手演出完了拎着琴就跑,我说干嘛去,他说明天还得上班呢,就赶快回家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挺不一样,有梦想,也有很现实的东西,我觉得挺有意思。
凤凰网读书:我感觉你接触到的年轻人跟我接触到的不是一波人,比如说我有个实习生,当时是研二,每天就想着是要读博还是要考公,好像跟你见到的年轻人不是一回事。
老狼:我说不上来。我还真接触过一批校园里的摇滚歌迷,还都挺不一样的,他们会想一些比较理想化的东西,而且也有在学校里玩乐队的,我不知道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们的区别,是不是跟家庭有关系?
凤凰网读书:以前你们玩乐队的都是家境很好的人吗?
老狼:我觉得可能当时大部分来自于核心城市,大家没有那么强烈的生存压力,就大不了回家吃饭,住的也是家里的房子,不像现在如果一个人来北京生活、生存、工作,整个生存环境比较恶劣、压力也比较大,要交房租、要吃饭、要社交什么的,跟我们那个时代确实不太一样。
而且当时我们玩摇滚的那帮人,大部分都来自文艺团体的家庭,多多少少受到父母的影响,喜欢在舞台上展现自己。
凤凰网读书:好像你被说过很多次,说老狼一直在提携各种年轻的音乐人,你就此回应说,“其实不是我提携他们,是他们救了我”。
老狼:也不是说救了我。那时候我跟万晓利、马条他们一块玩,去鼓楼那一带特别小的演艺酒吧里,当时有乐队玩现场音乐,就像现在的 live music。我那会儿不是唱伴奏唱得特别颓特别绝望嘛,我说这现场挺好玩,就跟他们一起玩现场音乐,在酒吧里演出、唱歌。马条最早还帮我弹过吉他,就有了鼓手、贝斯手、吉他手,大家在一块玩,我觉得是他们把我又重新带回到音乐的道路上来。
因为有了他们,我后来才会重新组乐队,再拉起一个属于我自己的班子,正好赶上过了两年,国内开始有越来越多的音乐节和 live house 的演出,正好因为我有了乐队,无缝接轨到下一个时代。但是比如像我们一些同时代的歌手,慢慢就被这个市场放弃了,因为后来没有晚会了,用晚会、卡拉OK的这种形式越来越少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他们救了我。
今年6月1日,老狼与他的乐队在“给小孩公益音乐会”现场压轴
凤凰网读书:你一直说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你不觉得很多幸运的因,其实还是你自己种的?
老狼:如果这么分析起来,可能多多少少有一点。
凤凰网读书:我觉得你好像做到了两件最简单又最难做的事情——对自己好、对别人好,你对自己好就是不逼自己,回到刚刚说的,2007 年以后你就不出专辑了,很多歌迷肯定一直在等,是因为没有合作得更好的音乐人了吗?
老狼:这可能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再一个,属于我们的唱片时代好像已经过去了,所以我就不太想继续在这事上努力了,因为做一张专辑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而且需要一个相对长的闭关独立思考的过程,我觉得我现在的心态做不到这些了,再加上我又不是一个喜欢追求痛苦创作过程的人,所以对这些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了。
2007 年出的那张专辑(《北京的冬天》),我做了大概 3 年,特别痛苦,我们的制作人当时跟我合作(期间),他从恋爱、到结婚、到离婚,我的专辑还没做完,现在想起来,这个过程真的特别恐怖。
凤凰网读书:那这专辑对他来讲意义非凡。
老狼:我觉得对他、对我,可能都意义非凡,但是如果我们再重新来一回,就没这个必要了,现在其实大家并不在乎出不出专辑。
2007年2月,老狼发行第三张个人音乐专辑《北京的冬天》
“好像自己就是老了”
凤凰网读书:你出过的三张专辑,你的家人都听过吗?比如说你父母……
老狼:那当然都听过。
凤凰网读书:他们有没有跟你说过比较喜欢哪一首?
老狼:没有。
前一阵我们去录一首新疆民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是王洛宾当时在新疆采风后把它汉化的一首哈萨克民歌。我唱的时候突然有一阵特别感动,因为我在想,如果我妈还活着,她肯定会特别开心我来唱这首歌,因为在她们那年代,有很多她们认为好的东西她希望我来唱,我当时就不屑一顾。
那天我们排练《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还有哈萨克小男孩弹冬不拉、唱这首歌的哈萨克语版本,最后跟我们汉语版本融合在一起……我记得当时所有人都特别开心,觉得这首歌真好听,是被音乐所打动到那种感觉,所以我就想到,如果我妈能听到我现在唱这首歌,肯定也会特别开心。
凤凰网读书:方便问一下狼叔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多大吗?
老狼:我母亲是 2020 年去世的,其实不远。
凤凰网读书:那应该早几年唱这首歌的……
老狼:对,当时只是那么一想,因为我觉得很多时候一首歌可能都有它的机缘在。我小时候,我母亲她们为了搞创作,去到西南比如贵州、云南或者海南岛,录过很多民歌,采风回来录的那种磁带大概有四五十盒。
后来我就想录那些流行歌曲,因为我们那个年代都是从别人那转录,所以把她那些东西都给洗掉了,我现在想起来好后悔,特别可惜,她们那个年代到那些地方去,能够采到那些东西,到今天可能越来越困难了,可能好多人已经不在了,想起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凤凰网读书:那你最早玩乐队的时候你父母是什么感觉?
老狼:他们觉得那个就是瞎扯、闹着玩,也不理解那是什么东西。其实我们(自己)也谈不上理解,只是说有点荷尔蒙过剩,无处挥洒自己剩余的精力,再加上我觉得在一块排练挺爷们的,因为那时候没有几个女孩玩乐队,几个男的能够在一块共同完成一件理想中的东西,会觉得特别开心。
青铜器乐队在外交人员大酒家的演出,照片的日期显示为1990年12月25日。左起:戴涛(吉他),老狼(主唱),白方林(吉他)。当时鼓手为陆费汉强、贝司许宁峰、键盘赵伟。
凤凰网读书:我这两天听到你在青铜器时期演唱的《弗洛伊德弟子》,还挺好听。之前青铜器乐队的人,后来除了你与高晓松成名了,其他人干嘛去了?
老狼:其他人有的就回归正常生活了,有的人去做保险了,反正就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有的人开工厂然后挣得钱很多,当老板了,胖乎乎的。
凤凰网读书:你说的那胖乎乎的是陆费吗?
老狼:不是,不是陆费。
凤凰网读书:那他后来干嘛去了,你不是说有人开厂子了?
老狼:他前两年去世了,得了癌症。反正到我们这年纪,最后大家在病房里边道别,那种感觉挺难受的,因为小时候都一起意气风发折腾过。
凤凰网读书:像这种要跟身边的人告别的事情,你这两年经历得多吗?
老狼:三四起吧。我觉得它很难用一种情绪去讲述,是一个挺复杂的(感受),尤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你的现实生活里消失,那种感受不是特别简单用一两种情绪就够表达出来的。
我们有一位诗人朋友叫大仙,他在八宝山开追悼会,开完追悼会大家其实没有痛哭流涕,出来就近找一早点铺,然后就开始喝啤酒,从早上大家就嘻嘻哈哈聊点往事,一直在那喝酒,从早上一直喝到晚上,就觉得也是一种祭奠朋友的方式。
凤凰网读书:你们一块从八宝山出来喝啤酒这个场景还挺动人的,就是没有停留在表面的悲伤上。
老狼:其实那种悲伤它不是特别表面的,比如说要大家坐那哭什么的,我觉得可能相对来说是比较内心的东西。
凤凰网读书:狼叔你会觉得——这句话当然有点俗——就是一代人老去的那种感觉吗?
老狼:我现在其实特别明显能感觉到我们的老去,尤其现在互联网时代这些新的音乐、新的歌手(出现)…… 真的觉得好像自己就是老了。
凤凰网读书:这个老只是退出历史舞台,我说的老去是真的要开始面对生离死别的那种老。
老狼:那肯定的啊,这已经是常事了。
凤凰网读书:因为狼叔你家孩子特别小,你会不会跟自己说“我得等儿子长大,我得多活两年”?
老狼:谈不上吧。我就在想其实一个人活到 100 岁或 50 岁去世,虽然对个体来说差别挺大,但是对整个世界来说,好像也没有特别怎么样……
凤凰网读书:我会觉得对于你身边的人,比如说家人,个体的 50 多岁和 100 多岁还是差别蛮大的。
老狼:我现在基本上比较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接受生离死别。
凤凰网读书:我是看大概五年前你上《朗读者》,你说“等我到 60 岁的时候我儿子才 16 岁,那时候可能正叛逆,可别把我给气死了”。
老狼:对,其实最大的焦虑就在这,就是来自下一代的这种焦虑,一个是我觉得不知道怎么教育他们,因为我也不会、不懂;然后现在的孩子他们成长在手机的时代,这东西对他们的影响太大了,他们接受的讯息来自于四面八方,每天有各式各样的讯息,知道好多我都不知道的乱七八糟的知识……有时候会觉得挺麻烦,不知道怎么办。
而且尤其在三年疫情期间,因为大量上网课,所以必须得给他用电脑,他们就离不开这东西,慢慢养成了习惯,我就在想后面会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现在就不断控制不让他用这些,但是他一有时间就想去看。
我在那拉提拍片的时候,剧组在拍摄,正好没有我的事,我就在旁边溜达,看见一对哈萨克小孩在草原上摔跤,傍晚夕阳洒在草原上,我当时就拿手机拍下来那个场景,觉得特别美好。
在那拉提草原摔跤的哈萨克男孩 / 截图自老狼的视频号
我可能更希望我的孩子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但是有时候反过来想,其实是一个悖论,虽然他们在空气、风景好,在那么健康的环境里,但是他们遭遇的那些生活的痛苦,可能是我们没法了解和理解的。你不知道他们家里是不是有钱,如果生了病会怎么样,他可能也没受过什么教育……只是我浪漫的想象如果我的孩子能够在这摔跤会多么开心,而他们(却)在家里拿着部手机看短视频。
凤凰网读书:在我们想象中,一个歌手或者一个音乐人,家庭对他们来讲可能没有音乐对他们来讲重要,但是你给我的感觉是家人更重要。
老狼:如果让我说,我觉得身心健康是很重要的。如果他是一个开朗的人,走到任何环境里都是开朗的,如果他被社会那些丧的东西影响太多或者他成长的压力太大,造成他身体上、心灵上的那些创伤是很难愈合的,所以我希望他有一个快乐长大的过程。
“不变是大家的美好愿望而已”
凤凰网读书:当大家想到你时,还是会提起“白衣飘飘”,如果让你现在回忆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能想到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老狼:还是比较理想主义,那时候学校里比较崇敬的是诗人,所以才会有“白衣飘飘”那种想象,但是这个世界其实是很现实的,大家最后发现原来钱那么有好处,所以就开始创业,我现在一听“创业”俩字就头疼。
凤凰网读书:你回想起那个时代,它带有一层滤镜吗?
老狼:我觉得那个时代相对单纯是因为大家没见过钱,就像我刚才说的,没怎么经历过社会的大变动,就像我们家都是单位分的房子,甚至连家具、我们睡的床都是公家分的,到结婚的时候送一把暖壶,已经是可以拿得出手的礼物了。所以那时候大家没有见识过什么东西,相对来说生活和情感都比较单纯,到现在就越来越复杂了。
凤凰网读书:大家老把你当作那个时代的符号,你对这个事会觉得不那么自在吗?
老狼:我觉得挺好的,还得说幸运。
凤凰网读书:你说幸运的意思是?
老狼:我说幸运是因为我代替了那些人去接受了很多荣誉和赞美,比如很多人不知道那些歌是高晓松、郁冬他们写的,也不知道所谓“白衣飘飘的年代”是一批校园民谣创作者带领的一个时代,所以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我等于遮挡了大家的光芒,因为我唱了一首歌太出名了,接受了所有的荣光,我的形象也是被大家当作那个年代的记忆。
凤凰网读书:你上春晚是在 1995 年,我看了一下那年春晚的节目单,有《笑脸》《雾里看花》,还有赵丽蓉老师的《如此包装》,那些东西好像都已经成为时代的眼泪了,但狼叔你不是。
老狼:我是时代的什么?
凤凰网读书:是时代的在场者。因为过了这么多年,赵丽蓉老师已经去世了,还有一些人可能确实随着时代过去了,也不再被人提起了,但是狼叔你还一直跟我们一块往前走着……
老狼:所以我幸运,其实一直在讲,卡拉OK过时的时候,碰巧碰到了这些玩音乐的乐手,我们就一起开始搞乐队,又赶上了音乐节的时代;慢慢下沉的时候,又参加了一个综艺《我是歌手》,再次回到公众视野;可能过了一段又下沉的时候,我的那些歌又被抖音这些短视频拿出来诉说他们自己的一些故事,所以就巧了……
拍摄花絮 / 老狼手握“第12届迷笛奖 中国摇滚贡献奖”奖杯
凤凰网读书: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比如回到迷笛(中国摇滚迷笛奖)给你的授奖词,“老狼是没有被时代改变的人,他代表了一个不管在多么喧嚣的时代里,能安静地唱歌的典范”,这也是很多人不停说的一句话,他们觉得所有人都变了,世界都变了,就老狼没变……
老狼:那给我压力太大了,我其实一直也在变。
凤凰网读书:你哪变了?
老狼:我哪都变了。头发都变白了,很多地儿变了,不可能不变,我觉得不变是大家心目中的一种美好愿望而已。
凤凰网读书:“青春无悔”,你觉得这个词在你身上成立吗?
老狼:我觉得歌成立,在我个人不成立。
凤凰网读书:狼叔你的青春有什么悔?
老狼:有很多悔,比如只出了三张专辑。如果让我回到 20 年前,我可能会更努力一点去创作,或是找些人来组织一些好的东西,因为我们当时确实错过了很多重要的时刻,但是好像也没错过,就是这么简单。
凤凰网读书:你说错过了,也许当时再努力一点会有更多的歌出来?
老狼:对。可能名气就会跟现在不太一样。
凤凰网读书:没错过呢?
老狼:没错过(的是)我后来还是拥有这么多歌迷,拖家带口来看我的演唱会,读到这些的时候,还挺温暖的。
大家老追问我青春或者成长过程中有什么感动时刻,其实我老说那些听歌的人,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经历记忆在这些歌里,所以他们才会拖家带口来听演唱会,有的甚至从外地赶飞机、赶火车过来,他们要在现场去追忆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才是最动人的。
访谈结束后,老狼自己打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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