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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以老城厢为地域范围、不同类型的小商业为对象的系列报道,它试图将小商业放置在城市开发与邻里社区的背景中,观察人们如何在这个“历史之地”生活、工作、成长,籍此试图去接近一个或许很难达成的诉求:松动、修订对老城厢的认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城市中国杂志 (ID:UC_urbanchina),作者:袁菁、沈玮,原文标题:《老城厢伟大的小商业 | 时间之神》,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文庙路与曹家街路口的东北角,一栋自宅显出了利落和轻盈之美。
这座三层建筑,占地小,体量紧凑。顶层透亮的玻璃花房葳蕤葱郁,与一楼绿植门庭遥相呼应,像极了日本杂志中彰显着着主人品格的自建宅。在好天气里,路过的人会仰望它,试图从这个透明世界里看到更多:在一串鸟笼、一些不知名目的景天科多肉植物里,一个身影在似乎这个丛林里浇水。
这里是“国强钟表店”。是谁在经营它呢?
作者供图
2022年7月下旬,我们慕名入店——踏入店铺的刹那,满目琳琅,寓静于动:中式家具与大幅书法字,1990年代的红纸手写表扬信,橱内各种形制的钟表,从阁楼上方悬垂下来的植物,一条金龙鱼在鱼缸中轻微动鳃,悠哉游哉……
张国祥的修理工作台,沉在其中,低调无华。
临街的店铺把街道也吸纳了进来,俨然一个客堂间。这天的“客人”是混搭的:2小时前,在街上遇过的几个儿童和他们抱来的不足周岁的婴孩——她躺在大躺椅上,眼睛亮亮地打量人,直到哭起来。张国祥猜她饿了,抱她归家。孩子们渐渐散去。主人的朋友则始终安坐于椅,闲谈放空。
文庙路钟表店的外与内 作者供图
这里也是一处充满“物质性”的空间。对于钟表修理师来说,或许是职业必要——借技术拆合一枚手表,检查、诊断,拆解零部件,清洗、修理后,钟表再次被还原为时间的具象物。而另一些物质性的堂奥,很隐秘——除非张国祥打开一扇扇的边柜开始解说,“手表的零配件未必是通用的”,那些不同的品牌、型号、尺寸的配件被归类在宽5-6厘米、长12厘米的盒子内,一摞摞整饬得像档案夹;除非你被邀请上到二楼,看到那几个小鱼缸里装着满缸不再走动的钟表,一匣沉重,但等某天某只手表能借助同款构件,重新走步。
张国祥从业40年,面相后生,唯眉间川字显露劳作时的多思个性。
在1980年代末,他被同为钟表修理前辈的外公张世喜领进门,学手艺。他将很快经历1990-2000年代的钟表行业的两番巨变。
第一次,在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推动下,1990年代的国营钟表行业呈现兴盛面貌。而以小商业见长的老城厢同样恢复活力。各街道为搞活经济,推重“摊头经济”——1992年,张国祥的外公开启了自老西门钟表店退休后的“事业第二春”,在小石桥街28号,一个约10平方米的摊铺里与外孙开始打理修表业务,随后扩张多个摊点,一开又近20年。
第二次是在2000年左右。钟表业从解放后长期隶属的“钟表眼镜照相”大系统中转制独立。同时,钟表市场高速发展,国外高精密机械进口表涌入,传统钟表修理倚重手工技能、指感与经验的方法已不敷应用,而学习、吸纳西方精密机械钟表理论基础和修理技术势在必行。张国祥感受到了这种冲击,投入到了行业的技术转型,并赢得了业内资质认定:国家职业资格证书技师(二级)。2007年,中国钟表协会和中国轻工业联合会联合举办“统邦”杯第二届全国机械手表维修技能比赛,他在为期2天的实战中获得银奖。
张国祥至今还保存着一篇钟表修理的专文初稿。在那篇《论国内外钟表维修保养的技术差距》(正式稿《内外之差》发表于2008年)中,他写道,“作为一个手表维修师应充分了解表机内每一个单一零件的理论工作作用,(以及)它们组合成各工作系统后的理论工作原理和系统理论工作要求,这样才能更清晰地认识到手表设计工程师的设计目的。”“每个(手表)零件的每个角度、每档尺寸、每个倒角、弧度弧线、粗细大小、光洁度等数据要求都不是工程师拍拍脑袋,随意的意(臆)测想象制作出来的……如欧米格(茄)同轴擒纵结构专利技术,设计工程师整整研制了15年。”
当然,前来修表的人并不只在意奖状,也未必读过文章,认的是那份长久的务实手艺。
工作零配件与40年从业的认可与回响 作者供图
在这个午后,这位钟表师平静语气中那份卓然的工作自尊,也令人难忘。
“你问我常用工具?呶,就是一把起子。你要有工具,也要改进工具。手表里不能有灰,要用洗耳球(吹尘球)吹干净,也不好留下手印子。拧螺丝时,槽口也不好产生毛口翻边的。”
他一边打开表壳,一边向外掏出那些细小零件。自来杆、擒纵杆这类专业名词正一个个往外蹦。对他来说,天梭、英格纳、西铁城是品牌,陀飞轮是功能(原理),昂贵与否的度量衡显得太过单一。
在那枚打开的上海牌手表里,有一颗碎米荠般大小的人造红宝石。它出现在暖黄色灯光下,不是装饰,而是作为手表不同齿轮的承轴。张国祥伸手取来进口油碟,用银针一样的油笔,挑蘸一滴黄油。这是一滴好油,加到表中,确保自己在这个中心位置长时间团聚不散,能减轻轴承磨损。
钟表师与镊子也是命运共同体。当他拿起这个微小的工具就能迅速进入状态,盘整游丝,氛围就静下来,像极了绣工。“是气若游丝的‘游丝’吗?”我问。“是的是的!”,他停顿,笑起来。那团物质,确实像一片稀薄的空气。
当他指点着工作台后方遮盖着的小型车床——掀起一角,顺便说起那些开模具、做齿轮零件的钳工活儿,下一刻,就被一位喊了声“爷叔”的小姑娘转换了场景。邻里寒暄后,对方递上一只父亲的腕表,张国祥立刻戴上单眼放大镜,确凿又是一位“钟表华佗”。
张国祥在工作桌前,这个环境有着“家作坊”的舒适与放松。作者供图
而诚如这位钟表师所说,钟表的社会身份也已悄然演变。
文革时,手表的昂贵和稀缺体现在“丢失一块主夹板即可立案”。因为钟表修理师一旦获得它,即可着手加工装配。至1990年代的30年间,京沪广等大城市结婚时“三(四)大件”“三转一响”,手表均入列为“硬指标”。而让钟表真正走向日常的契机是1990年代被全面取消的票证制度,其中就包括需凭票供应的手表。
人们对手表修理标准的态度也变了:从“修走”到“接近或完全恢复购买时的参数”。
但上海的钟表业仍有式微。与其他的小商业相同,“国强钟表店”也在征收中沉浮。当那些骑着助动车赶来修表的顾客——带着努力听懂的表情,听修表师分析着“侬迭只表出了啥问题”之后,他们总会问“小店要搬到哪里去”“阿拉会不会寻不到侬”。它提示着一枚腕上物的功能,何止是践行着报时报刻?
或许因1990年代起家于小铺面,张国强始终明白,普通人更习惯接受中低档的修理价格。但他努力保持的自我要求,是高档的。
而借着探访钟表的世界,我们才有机会逐一凝视这座美好房子的细节——这位钟表师又像一个园丁那样,将门口绿篱植物逐一喊出名字:大叶苦丁、菜豆树(幸福树)、紫竹、佛肚竹、孝顺竹。“孝顺竹来自老城厢康家弄42号的搬家现场”,是多年前费赀30元买来的。登顶他的三楼花房,是一种无上的荣幸。这个微型的花鸟世界,原本摆满了各色景天科的小盆景,时值搬家前夕,盆景已剩不多。其中尤数1米多高、2米多宽带昙花科“金枝玉叶”规模盛大,“最多一次开了70多花”,是“小石桥街的蒋老师送的”。
张国祥有丰富的闲暇爱好,二楼那颗巨型昙花属植物曾结出丰硕花朵。作者供图
莳花弄草的平行宇宙,是张国祥好心相(耐心)的另一重反映而已。
我们也终于明白了,一位钟表师傅为什么需要这个宇宙?因为修理钟表是一项看似轻松闲坐,实则“专注紧张”的疲惫活儿;应对八方顾客,也与技术的精湛无关。在另一个傍午的重访时刻,两只笼中绣眼在门口的幸福树下清理羽毛。张国祥轻轻地,把它们放进盛着浅水的箱中,看它们拍拍翅膀,汰浴,爱干净。这个技匠从旁观察,漫漫微笑。他需要这些自然和雅致,抻开灵魂的褶皱,深度放松,而后重新分秒必争起来。
2022年10月,这栋房子腾空,恢复成了一枚干净的蝉脱。
作者供图
张国祥口述:
我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原是1960-1970年代街道里弄的布轮生产组,是一栋砖木混合房子。2000年,我们小石桥街28号钟表摊拆迁,我才搬来这里,买下此地,重新设计,弄了好几根6米长工字钢,每根500多元,让整个房子的结构吃得起分量;为了黄梅天不返潮,我客客气气用香烟茶水请教施工师傅一些防潮方法,最后用了两种混合防潮胶水,前后把地面抹了三遍,再铺防潮布、黄沙、瓷砖,于是这栋房子的地坪在黄梅天也都不返潮!
说起来,我读书高头(上)也不是老优秀的,你看我的手粗粗大大,但这些精细生活好像确实是我的特长。我做生活是蛮细的。老师傅会说,一上手就晓得有没有,要有点悟性的。
修钟表的这门手艺是外公教的,那时候他来杭州临安跟我们一起生活,那会我不到20岁。1992年,外公回到上海,借了间门面,我就跟着他来上海,那年我22岁。1990年代的上海,摊头经济很发达。在小石桥街修理店,我跟着他一起学做工,他是亲人,也是老板,会给我一点零用钱。那家店一直开到他近80岁。算起来,他做了60多年的钟表生意。
外公学生意是在解放前。电影《三毛学生意》看过吗?就是在老板屋里厢的作坊中,帮老板烧煤饼炉子、带小孩,是这样开始学起来的。解放后,他经历了公私合营,在南市区老西门钟表店退休。我听他讲,在国营单位,修钟修表的师傅与加工钟表零件材料的车床师傅的工种是分开的,工资和级别不同。但公私合营之前,对钟表师的要求更全面,每个人要样样都要会,要全能。
1990年代小石桥钟表修理摊经常参与公益服务,这张照片记录下了年轻张国祥的外业场景 作者供图
有一点我也挺开心的,外公知道我修钟、修表是活络的。
“国祥,你的钟表修嘞好额”,他有时会这样称赞我。“我外甥修表不是一般性的”,他也会跟邻居和朋友这么说。
我始终认为钟表修理是专业活。只有标准的事物,才能像钟表一样,戴得长久,行得长久。
上海牌手表,是我刚刚学做工时候接触的手表。手表上的自来杆,是当初上手时学做的第一个零件,完全是自己手工开出来的!你拿一根钢丝,徒手拿锉刀挫出来。最开始做一根自来杆要花几天,后来是熟悉得不得了,几个小时就做好。自来杆不是光滑的,是一根杆子上凹进凸出。凸出部分还需要开槽,用来配适(手表)齿轮。这是基础,它不算复杂。自来杆有点像什么呢?像汽车的挡位。伸出来的杆子连接着离合轮,推进去就是上发条。
老早戴表的人多,小石桥摊子的生意蛮好的,之后我们还借了好几间铺面。当年,河南路、中华路复兴路口、靠近十六铺中山路这里都是国营钟表店。我们做手表修理,还会去买手表零配件。除了老西门方浜中路,还有济南路转角处曾有两代缪老板开设的手表零配件店,国产、进口的都有。你可以单独买齿轮。实在有需要,缪老板还也会从二手整表上拆下齿轮做拆配。现在,济南路那片已经是高档别墅区了。
文庙路“国强钟表店”门口的街道尺度宜人 作者供图
年轻时,我每天坐在店里,一天可以修20-30只,体力真好。那会视力1.5以上,几十年修表,感觉有点老花了!小石桥的店里还有外公的两位老同事,统共7-8个人,当年天天跟这些老先生在一起工作、碰到问题讨论一下,也是蛮闹猛的!钟表走动不准了或者出问题了,一弃置之当然很容易,难就难在动脑筋。
几位老先生修的表比我吃的饭还多,都很全能。老法师各有特长,有时候,一些机器问题的解决方案令人印象深刻,处理手法蛮奇怪的。比如有一位叫王邦年(音)的大块头师傅,他对浪琴女表的一款型号很拿手。有一次我们碰到一只表的震荡游丝上沾了油,走着走着,游丝会粘到一起,一天下来,手表要快几个钟头。那怎么除油呢?他很有经验,对我说,“国祥,这只东西汽油酒精汰不掉、擦不掉的,一定会有油渍残留,这个问题连到亨得利钟表店都没有办法处理,但是你可以用90°以上的开水,就能烫掉!”
有时候老师傅也会卖关子,你要知道他爱好,弄点小酒,那么他会告诉你“秘诀”。这些师傅半辈子都在处理各种钟表问题,很自尊自爱的。有次顾客说:我的表为什么你修不好,到底修不修的唻?老师傅会说:我修的表堆起来能把你压死唻(笑)。
曹祠弄(曹家街)早年有一位老西门钟表店的退休师傅,叫肖乐荣(音)。他也有一手做齿轮的绝活,能手工开出很多钟表型号的齿轮。大部分人是做不了这些细活的。耐心、素质、性格、修养、技巧,都能决定你是否干得了,是否干得好。
你看,这根游丝就需要修复了——这根游丝的型号还算大的,刚刚那根真的细到看不清楚——那些丝都像并在一起似的。理游丝这个生活,相当吃功夫。平整度和等距圆弧,是两个标准。有时候要弄几天才能弄完。拉开不过就是一根头发丝。这个也是我当初跟着外公上手学的东西,阿拉俗语叫它“蚊香盘”。理游丝的时候,甚至呼吸也要屏一屏,因为手一抖,丝就折曲了。手表里厢(内部)的物什,都煞煞细、煞煞细的!
被镊子牵拉开的就是游丝
不同机械表的内芯规格和样式差别众多 作者供图
说起来,老底子的传统修理方法,技术也是很高的。笼统地讲,就是机芯如果不走了,齿轮坏掉了,那我们就手工开个槽进去,轧出一个三角形缺口,镶入一个齿轮。一个轴承断了,就打个眼子,“生”个轴出来。很多零件没有,靠你自己的修补——但说起来,这些修补的部分也会有阻力,如果钢材和工艺不配套,最终还是会影响到手表行走的快慢。
当然,我们也会遇到很多修理之外的问题。明明机器修得好好的,为什么它会不走呢?比如一个红木外壳落地钟,木材干燥不到位,天气变化后,木头轻微变形影响了机械装置的平整度,走着走着,指针卡牢不走了。真的是一架“三无钟”啊!如果你拥有了昂贵的表,比如潜水表,这种表是需要操作和保养的,但对方可能使用起来并不惜物,反而认为你没好好修。其实,如果真的是修理技术没到位,我都能接受。
在这个工作桌上,还有一个不起眼但顶顶重要的东西——进口油。
以前钟表加油是极简单的,701钟油、702表油,只这一种,“嗒嗒嗒”,润到钟表里的各种关节部位,全部加满就好。
但现在绝对不是了!正规的修理员培训时会有(钟表)装配图纸,加油都有要求,只能挑一眼眼(一点点剂量),连这个手势也都是经过培训的。油千万不能加错,因为它的扩散、黏度、厚薄都不同。什么动力和部位要加多少油都是有标准的,不宜多也不宜少。多了,这个部分容易产生黏度,要影响速度快慢,少了,润滑不够这个齿轮就会磨损,影响更大。
你看这个油碟里,黄油、绿油、红油都是加在不一样的地方,比如黄油应该加在阻力大的地方,如果你加在阻力小的地方就会发挥不到它本来的设计标准。比如发条传动的核心部位,要加厚的油。它需要更大的传动力,因为机械是一环环传动出来的。而在转速很快的位置上,只需要加薄一点的油就可以了。
油太讲究了!它是关键。修理手表时,需要清理老油,加新油,重新起到润滑效果。进口油的保质期是5年。如果能把油掌握好,一只劳力士手表,除非你胡乱使用,油过期了不加,或者硬性破坏掉,不然,懂得正确使用和合理保养的话,这表能用几辈子,确实是传家宝。
进口钟表油(左图不锈钢盒内)和普通钟表油(右图)(摄影/袁菁)
桌上的这台就是校表仪了。一般人不晓得这个东西对修表师傅有多重要!
这个是钟表的心电图,像节拍器。你知道这个“哒哒哒”的声音哪里来的吗?它是手表内部的擒纵轮、擒纵叉引起的,后者会跳的,我们俗称它“马”,骑马轮(擒纵轮)通过震荡带动这个(擒纵叉)结构,左右来回锁(跳动),“哒哒哒”的声音就是从这里来的。
一切都要学习。
我们一般觉得汽车、飞机是机器,其实钟表也是机器,内芯相当复杂。一只普通表机,有大概200个单一零件,高档多功能表有多到600-700个单一零件,每只手表品牌有不同的型号、功能、修理和加油方法。每块手表(出厂时)有自己的数据,送来时,你要先看看误差多少,整修后应该要达到工厂制作出来时的参数。
现在,大家对修钟表的态度也变化了:当年是从“不走”修到“走起来”,对精度没概念。现在一些好的机械表要去对比出厂时标准(数据),它快了多少,慢了多少,这些要用仪器去测,单凭经验是达不到的。
对于钟表修理师来说校表仪等工具是“伙伴”,证书是行业“通行证”。 作者供图
说起来,钟表行业变化得很快。1990年代,我们见过不少五花八门的职业用表,有军用表(带罗盘)、飞行表、潜水表(100-200米深度)。潜水表旁边有一个排气盒,送来了,可以修理,但是要达到出厂标准是很困难的,里面会涉及到弹簧橡胶等各种零配件,非常复杂。
我们还修过给盲人手表(视障人士用表),那是一枚机械表,表盖可活络打开,里面只有两根针(时针和分针),触摸式的。你要轻手轻脚地摸,不能穷心穷恶(大力)地摸,指针是套上去的,力气太大,针会脱落的。早年正规厂家还没有量产这类用表时,我外公改装过盲人表,用普通表来改,他们是很需要的。我那时也接待过很多修理服务。另一种盲表,就是常见的电子报时表,按一下,声音响起来“几点几分”。
手巧的盲人也会修表。他靠手摸定位,拧那些一字和十字螺丝,那是一些细小的螺丝。明眼人都看起来费力气。这个师傅叫林清(音),住在小南门,帮人调换电子手表电池,修理一些小问题,做好人好事。那次他到铺子找我帮忙,当年50、60岁,现在应该也不年轻了吧。
店内摆放各种样式的钟表(仅为局部),俨然如一个迷你钟表“博物馆”。作者供图
以前的上海牌真是蛮好的,厂子在榆林路。它分为男表、女表,各种系列、型号,多得要命!上海牌也有顶级的手表,据说是一只表可以换一套房子。我们这些修表人只听说过,没看过。1958年大跃进时,周恩来戴的就是上海牌日历手表。
手表虽然贵,但是也不是人人都爱惜的。我这里有不少早期的上海牌581手表(1958年生产),不当使用后,品相很差,等造型更好更时髦的7120型号出来时,大家把旧581当“垃圾”一样扔掉。现在581又变成了收藏品,能体现上海手表厂老品牌的价值。但现在的上海牌都是代工产品了。
我也会碰到那种放在今天来说已经完全不值铜钿的表,但对方会坚持“无论花多少钱都没关系”的态度。直到手表修好,他会悠悠讲出来这个手表是战友给的,但对方牺牲了。我记得他是从四平路五角场那边找到小南门这里来的。恐怕老先生现在也不一定在了吧。
大概很多人还不知道,好多手表都有副号,是那种有一点点瑕疵的商品。上海牌副号是金鸡,钻石牌副号叫银杯。那时手表的名字真多,春兰、春蕾、宝石花,天津海狮,青岛烟台,长春白山。
钟表工业不仅记录时代,其物质性的手工细节感仍能拨动人心。作者供图
可能因为身在这行,无意中从钟到表都收(藏)了一些。我没有那种为了赚点差价,修理好再卖出去的念头。留着留着,就留住了。比如这个555座钟,上面有红灯笼铭牌,底下还有一行“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一月革命胜利万岁”的口号。它是毛时代的产物。另一个555钟是发给劳模的,印有“上海劳动模范专门奖励”。这些德国J字钟、狗头牌,也是收来好看、好玩。
有些钟来到这里,是偶然。比如拿来给我修,最后卖给我。有一个进口钟,是糖坊弄一位修钟老前辈卖给我的。也有从金坛路收来的,是对方爷娘的旧物,搬场了不要了。而这台(机械)钟真的是有点年头了,至少也有上百年了,它的动力是依赖重锤和钓鱼线(尼龙线)驱动,这个结构工艺是钟表发展到了某种阶段才出现的。
还有一个钟表,我必须要给你看看!这是杭州英雄牌钟表,是篾竹制作的。一个龙型,一个老鹰模样。我母亲是1968年的知青,那会儿她到浙江青田山口的社办厂工作(注:1949年为竹山乡,1952年更名山口乡,1961年改公社),乡里毛竹特别多,砍成丝,可以制作成各种产品,还有蔑编的热水瓶壳子。这个钟是我从小南门收来,看到它,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小时候。它真的是时代的工艺。
蔑竹制杭州英雄牌座钟 作者供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城市中国杂志 (ID:UC_urbanchina),作者:袁菁、沈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