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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27 17:12
体验一场非同寻常的日式搬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苏枕书,题图来自:《我的家里空无一物》


搬家的决定很不容易。每天穿过卧室当中两排书架之间的逼仄通道,小心避开书房地面的书堆抵达书桌,心里都会说,收拾起来会非常费劲吧?而有时看上了什么喜欢但显然家里已经放不下的东西,就会想,等以后搬了家再说,现在还是算了。这种矛盾交织了很久,最终在刚刚过去的冬天下定了搬家的决心。


京都的租房合同一般两年更新一次,到期需交一笔更新费(更新料),约一个月房租。偶尔与大阪的友人聊起来,才知道这并非日本全国通行的规则,大阪、奈良、兵库、和歌山的绝大多数房子都不需要更新费,这在关西地区算是京都的特产。转眼间,在吉田山脚已住了六年,又该给房东上贡更新费,不如趁此机会搬家吧。


找房子也不容易。不想离现在生活的区域太远,要有足够大且结实的屋子放书。跟着中介看了不少房子,犹豫难定时也曾赌气退回一万步:跟房东继续相处下去也没什么。


我们跟房东住同一栋楼,他性格刻薄,偶有租户的衣物不慎落到他一楼的院子里,他会把衣物钉在小楼入口处的公告栏里示众——有时是一只男袜,并附上手书大字:“这是谁的东西?请自行取走。”但他的房租便宜,房子条件也不坏,离学校又近,因此大家虽抱怨他讨厌,轻易也不会搬走。


看房子花了整个月的时间,中间的波折不必提,最后确定了离吉田山不远、白川东侧的小楼。请装修公司加固地面,找木工师傅订制了几面接天接地的杉木板书架。


“您确信这面墙也要做满书架么?这里本来是放电视机的地方,是不是要在书架上预留电视天线插孔?”师傅似乎对我的安排略感可惜,“这间客厅本来很宽敞,可以放大沙发,做宽阔洋气的电视墙。”


“我家没有电视,您不用留插孔。”我道,“也不用考虑放沙发的地方。”


谈定书架计划,就开始在网上预约搬家公司。找到一个整合了多家搬家公司的网站,客人在线提交大致信息,随后各公司报价,客人可自行选择。刚刚交掉信息没几分钟,就接到一家公司的电话,说希望上门拜访,看过现场再报价。我一边接电话一边迅速上网检索了这家公司的信息,标志是一个可爱的大头熊猫,经常在街上看到他们的大卡车,口碑不错,于是同意了对方的建议。


第二天上午,一位姓谷川的大高个儿青年摁响门铃,双手递上名片。自报家门后,送了一小袋大米做礼物,便进屋查看我搬家要带走的东西。他看到小屋内挤满的书架与地上的书堆,竟热情赞美说,您的书真多!


上一次搬家时,请了一家平价公司,工作人员多是打零工的大学生。当时我有六十多箱书,青年们脸色不大好看,我只好一直道歉。谷川笑道,昨天我们客服说,要接待一位书非常多的客人,特地派了我来,因为我以前帮好几位文科教授搬过家。您放心!我们对搬书很有经验。


我搬家的距离很近,只是书太多。谷川看了又看,估计有一百箱,他认为不妨派三名工作人员,以小型卡车分两趟运书。我们很快谈妥计划,搬家的日子定在二月底。如果不是书太多,其实不需要搬家公司。


住在学生街的十多年间,每到毕业季或开学季,时常能看到路上有学生蚂蚁搬家。有私家车当然最方便,没有车,借一辆四轮平板小推车也行。有一回夜里,看到几个年轻人推一辆独轮小车上山坡,车斗里堆满大小家电,年轻人们合力扶着家电边角,前进非常缓慢。见到有人过来,急忙停下来避让,生怕挡道似的。真想跟他们说一句“搬家辛苦了”,可惜日本社会不流行随便搭话。


搬家季,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


签好搬家合同后,又陆续收到好几家搬家公司的联系,一面拒绝,一面也佩服谷川行动之神速。收拾东西需要善加计划,打包不能开始太迟,毕竟有十来个书架;也不宜太早,因为很多书还需要使用,且狭窄的屋子并没有多少堆放书箱的空间。


六年前刚搬来时,书架只是挨着墙壁摆放,都是网购的组合书架。书不久满溢出来,起先堆在地上,后来书越来越难找,只能在屋子正中再添一只书架。床在书架不远处,我早就不考虑防震的问题。2021年初春,为了收纳再度涌满地面的书籍,只好对屋子所剩无几的空间精密丈量,网购了一只不锈钢组装书架。当然,组装需要自己完成,寄来时只是一堆钢条钢板螺钉。


丈量屋子时只考虑了成品书架站立时所需的空间,没有规划组装及搬起书架时需要的地方。我在斗室中与钢条钢板搏斗了很久,万幸最后顺利把它安放在预计的位置上。它高抵天花板,有宽阔结实的板面,足够塞两排大开本的书。如今要收拾屋子,最先下手的应该是屋子正中的这排书架,撤掉后才会有比较完整的空间堆放纸箱。


对于相处未久的年轻铁书架,我心里很不舍,不想把它送进废品收购站——在日本,这类旧书架最常见的命运是被当作废品回收。学校附近虽然有二手店,但一般更欢迎比较新的家电和制作更精致的家具。我电话过去询问,一听是组装书架,对方立刻说,这个只能当成大型垃圾:“最近是搬家旺季,我们这儿货源太多,早已不要书架了。”


“有一个书架还很新,也非常结实,是研究室常见的同款。如果能放在店里卖掉是最好的,虽然它很便宜。”


对方答:“如果您实在想处理,可以按三千日元一架有偿处理,我们上门回收。”


他说的正是京都处理书架的普遍价格,所谓的“相場”(行市)。若按本市官方“大型垃圾”处理细则自行扔掉,会更便宜些。事先须联系相关部门,约好某月某日在某地扔出垃圾,上面贴好在便利店买的回收券即可。京都市大型垃圾回收费用很公道,依物件大小,收费从400日元到2400日元不等。我扔过一面地震中摔碎的穿衣镜,属于大型垃圾中的小物件,400日元。只是我很难独力把书架搬到楼下指定地点——没有电梯,楼梯也太窄。


考虑到家中其他书架都已松动走样、不在二手店回收范围之内,最终还是要请私家垃圾处理公司。这也是和搬家公司一样丰富深邃的世界,只要在搜索栏输入“垃圾 回收 京都”,就会出现大量商家广告。页面风格各有特色,不过核心内容大多相似:“这样的时候请记得找我们,搬家前后、大型垃圾回收、整理遗物、清扫垃圾屋。”家家都强调自己是“业界最低价”,并提醒用户市场上存在“恶质商家”,可能收费高昂,务请注意甄别,选用我们吧!


东看西看,选定一家主页看起来很专业的公司。电话预约时间,对方非常客气,柔声说上门看了物件大小再给预算:“如果是很好的书架,也可能免费回收,不需要您给钱。”


在回收公司的人来之前,先向搬家公司领取了五十个纸箱,买好工作手套与充足的宽胶带。搬家公司也有装箱业务,但我出于节约的目的,也为了先做简单的分类,还是自己动手,完成一箱就在箱子上作标记。最初进展似乎顺利,一口气装了二十箱。回过神却发现,架上的书似乎没有少——塞了两层书的书架收纳能力惊人。接连几天下班后都在家打包,很快有了肌肉记忆,撕胶带、封牢箱底、装书、在空隙处填入文库本、封箱……灰尘四起,喷嚏不断。



打包至产生肌肉记忆


检点自己的图书虽不乏些许趣味,“这本书是好早之前买的”,“原来这本书在这儿”,“这书居然买了两本”,但更多是体力消耗后的晕头转向。有一天夜里累坏了,坐在书堆里发呆,头脑一片空白,顺手喝掉了一瓶书架上的瓶装茶饮料,牛饮毕才发现早已过期。


五十只纸箱转眼装满,充满床和书架之间可怜的空隙。从厨房走到书房,中间一段需要侧身穿过。纸箱上的大头熊猫标志最初觉得可爱,等到被几十个熊猫环伺时,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垃圾回收公司的人如约上门,他们见多识广,并没有对混乱的屋子表现出一丝惊诧。我指着屋子正中央已空出来的一排书架,说首先想撤走的是这些。为首的青年拿手写板计算了一会儿,告诉我总价需要10万日元。我自然当场拒绝,也有些生气,这不正是你们网页上宣传的“恶质商家”么?我表示自己熟悉行市,这个价格完全离谱,请你们走吧,我不需要。


那青年大概早料到了我的反应,立刻说,那我给你一个“完全不能跟其他人说的超低价”。遂在手写板上重新写了个数字,55000日元。


他应该看出屋子的窘境,若不尽快处理这排书架,整理根本无法继续。他开始解释我的书架多么巨大,装进卡车多么占空间,根据法律规定处理这样的垃圾又是多么花钱。他知道我是外国人,顺便揄扬了我日语之流利,“这么多书,你一定很聪明吧”——口气非常轻浮。我一半生气一半放弃,心想确实可以拒掉他们重新约人上门,但不知要等几天。


他立刻觉出我的松动,告诉我他们的团队处理非常专业,可以迅速搬走空书架,“这样也不会耽误你收拾屋子”。我扬白旗,同意了这笔交易。他非常高兴,唤两名等在门外垂手侍立的同伴进来,搬出工具箱,飞速拆掉了我的铁书架。一堆钢条钢板螺钉质本洁来还洁去地离开了我的屋子。


他们接了一单不错的生意,神色行动都很轻快。一时银钱两讫,屋子当中多出了整块空间,又向搬家公司申请了五十个纸箱。打包时产生了大量废弃物,每周只有两次送可燃垃圾的机会,不能错过。在此过程中深刻理解了“断舍离”的奥义,这真是紧贴日本社会生活现实的哲学:居所面积普遍有限,买东西要花钱,扔东西也要花钱,要从源头解决问题,就需要在添置任何东西时三思,时刻保持有限空间的开阔,不教物品侵占生活与心理的空间。


生活了六年的屋子里积攒了很多意想不到的物件。后来意识到,书其实不难收拾,因为它们大小端正,只是沉而已——也沉不过砖头。知识的负担表现出来只是如此,多么温柔。


清理屋子仿佛解剖自己的过去。喜爱的,囤积的,掩埋的,遗忘的,它们逐渐暴露,我必须直视。角落里有两罐经年未动的梅酒,从前友人来家里玩,都会请她们喝酒。这两年没有人来,酒罐只好落灰。除了书,还囤积了大量信笺、邮票、旧书店的包装纸。


最匪夷所思的是纸袋,大大小小,叠得很整齐。每每想着这些纸袋什么时候总能用到,留着重新利用也算环保,结果基本没有用过,徒然塞满壁橱角落几只巨大的纸箱。鸠居堂、古梅园、一保堂这些也罢了,可以不加顾惜地扔掉。至于庆州国立博物馆、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台北故宫……唤起从前在博物馆商店大买周边产品与图录的记忆,惹我流连再三。铜版纸印刷的大开本图录很沉,尤其是庆州国博特爱印刷豪华精装大册,为当时的旅行增添了很多负担。要不留个纪念吧!起先并没有果断舍弃它们,但整理进行到艰难的平台期,扔东西也更大刀阔斧,纸袋一律未能幸免。


听说我要搬家,好几位友人联系,要不要帮忙?我回复时发了堆满纸箱的屋内照片,表示一个人在这空间里活动已是极限。


“这些都是书吗?”


“是的……真是自作自受。”我很狼狈,并发誓,“再也不买书了,太可怕了!”


就在这时,还收到了东京春季古书大会的图录。坐在书箱上翻看,有一幅山东京传的扇面,绘一枝枇杷,句云:“枇杷叶呀,摘掉之后,没有角的蜗牛。”是芭蕉弟子宝井其角的句子,意境奇巧,说摘掉枇杷叶后,发现了背后的无角蜗牛。其角故乡在琵琶湖畔的膳所,出生在江户,是地道的江户子,俳风华丽,喜咏怪奇崭新之景物。还有一句也不错:“薄冰呀,仅开着零星,野芹花。”他热爱喝酒和谈恋爱,四十多岁就去世了。


有一件木村蒹葭堂旧藏的清人短牍帖也惹人注目,据说是长崎分紫山福济寺的旧物,共五十纸,推定为江户中期福济寺进口书籍、药物之际留下的往来文件。还有一块长城砖,据说是江户时代朝鲜通信使携来赠人的礼物。这些有意思的资料大多昂贵,看完图录也就没有牵挂地放下了。


撤去一排书架的屋子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宽敞。起先每堆书箱垒四个,我身高与力量的极限。很快被堆满,必须向上发展——只好用书箱砌出台阶,爬上去再垒一层。我通过人类进步的阶梯爬上爬下开拓空间,一百个箱子逐渐堆满,只好又向搬家公司申请纸箱。接电话的姑娘确认道:“您已经从本公司领取了一百个纸箱么?”


“是的,我可以补交费用……”


姑娘柔声道:“没关系,如果您不介意用旧箱子,我们可以免费提供。再给您30个够么?”


搬家的日子近了,琐碎的事还有许多。与房东交代、申请新居的网络与水电气、扔垃圾、联系垃圾回收公司处理搬家后不要的物品……时令也悄然推移,最初几天还下着雪,到二月底突然转暖,远山笼着极薄的一层蓝烟,树都闪烁着银色的柔光,梅花已至盛开。马上就要与这朝夕相伴、屏风般的小山告别。心中难免有一丝焦虑,不仅因为东西还没有收拾妥当,也因为春天已醒来,我知道它流逝极迅速。


一日黄昏,突然闻见山里淡淡的缥缈的湿气。对面旧书店屋顶有一只红胁蓝尾鸲跳来跳去,非常快活,也许到了求偶的季节。忍不住停下手里所有的活儿,立刻起身去山里散步。来到山顶,正值日落,晚霞将西山与北山染成璀璨的金绯色,东山三十六峰则是柔润的薄紫。我徘徊在早春的暮色里,直到潮水般的夜色涨得很高,才迟迟下山。


空气突然变得潮湿且温柔


新居的钥匙提前几日就拿到了。母亲叮嘱我要选吉日过去,完成一些简单的入住仪式,带些杯盘碗盏,最好蒸一点年糕吃。故乡习俗特爱用年糕,都取谐音,“糕”等于“高”,蒸蒸日上的好意思。小时候考试前也会被命令吃年糕,有时还要加上粽子,“高中”(糕粽)。这双重糯米很不好消化,母亲采取权宜之计,每样只要吃一小口就行。


我离故乡旧俗已非常遥远,如今听母亲提及,只觉得亲切。虽不讲究,还是依言查看了万年历。国内与日本的万年历吉日大抵相同,而日本吉日搬家的费用要比“忌迁居”的日子更昂贵。从前人们做任何事都要看历书,今天的人们没有余暇挑拣日子,既然有禁忌,自然也有破解之法。最常见的是选个好日子,先随便放点东西到新居,就算搬家了——与母亲说的方法一样,只是更简略。


我没有准备年糕,只带了一只尚未打包的茶壶、一盆万年青过去。装修公司的人还在做最后的清扫作业。领队有些意外:“你买了万年青!”他告诉我,日本年轻人不流行养这种“老头喜欢的”植物。


“我故乡从前有搬家种万年青的风俗。”我尽量简洁地解释。将种在白瓷盆内秀气的万年青放在一格书架内,完成了搬家仪式。


迁居仪式中的盆栽万年青


最后,书大约有120箱左右——已懒于精确计算。剩下的东西大概装了十箱,搬家前夜仍在埋头收拾。小小的屋子不断有杂物涌出来,一时很崩溃,但也只有奋力劳动,并告诫自己,今后一定要改过自新,践行断舍离!好在搬家当日一早,三名工作人员抵达时,所有东西都被装进了纸箱。


队长很年轻,身板非常结实,看着像运动部出身。他上前递了名片,很少见的姓氏——爱甲,衣襟上也绣着醒目的大字名牌,似乎是队长专属。身后跟着两位副手,一位和善的中年人,一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原来谷川是营业部的职员,不负责现场工作。


爱甲率领二人迅速开始工作,先在屋内安排动线,在门框、楼梯栏杆、通道上铺设蓝色防护软板或软毯,用来保护物品与房子。这在日文中叫“养生”,语源来自我们都熟悉的保养身体之意,在建筑业发展出独特的含义,即在施工或搬家时为周边地面、玄关、楼梯等覆盖保护层,以免损伤,或许可以译作“养护”。


“养生”


“养生”之后,三人确认屋内要搬运的物品,便开始进攻书山。爱甲一手搬两个纸箱,动作非常熟练,使用力气的方式也很专业。我无事可做,只好在边上抱歉说书箱太多,实在给你们添了麻烦。本想事先准备好运动饮料、巧克力等物,却连去便利店的功夫也没有。心想不如给他们红包——但东西都已打包,临时找不出装钱的信封,直接递纸币又太不符合本地礼仪。沉吟良久,在屋子里发现一只没来得及扔掉的鸠居堂小纸包,默叹万物都有其用处。悄悄把钱装进去,什么时候给他们好呢?来不及上网查看本地的“规矩”,照自己的心意来吧,告别时递过去应该不错。


约略一个小时后,屋内书箱少了一半,第一趟搬运该启程了。我单独骑自行车前去新居,他们在附近便利店稍事休息后随即赶来。进屋内仍要做一番“养生”,我们很快找到工作节奏。一楼客厅与书房都有书架,书房放最常用的资料与研究书,其余都在客厅。两位副手卸下卡车上的书箱,送至玄关处等待的我跟前,我按书箱上事先标记的分类确定是放客厅还是书房,再由爱甲将它们搬进屋内。


副手青年逐渐体力不支,我很抱愧,爱甲因而加倍卖力地搬书,如此又过了一个小时,再返回旧家继续搬运。谷川当日预计下午一点前可以收工,事实上两点多才搬完所有的东西,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最后,他们为我装好经搬家公司购买的新冰箱与洗衣机——搬家之际运来,以免自己分别购买时不易控制送货上门的时间。包里恰好有旧家带来的没有吃完的三个橘子,塞给了爱甲,连同装在小纸包里的钱。


“这真是太客气了!”爱甲很高兴,回身对在卡车里忙着收拾的副手大声说,“客人给我们包了红包!”两位副手急忙赶来,齐齐行礼。


“这样真的可以吗!太多了。”爱甲在副手跟前打开了红包,抬头问我。


“我的书实在太重,你们太辛苦了。一点微薄的心意,今天晚上可以多喝一杯啤酒。”我真诚感谢他们。到了告别的时候,脱口而出一句常用的寒暄语:“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这句用得不太合适,副手之一的中年人立刻笑道:“暂时不要‘以后’了吧?”


我也笑:“暂时不搬了,请放心。”


“那就好!”


他们离开后不久,我突然想起旧家壁橱里还有三个行李箱完全被遗忘了。赶紧电话告罪,请他们再折回来一趟。他们很快赶回,见面就笑:“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以后’了!”


他们送来了三个行李箱,搬家大事暂告段落,尚有许多扫尾工作。剩下的书架与旧家电须请人来收,这次没有重蹈“恶质公司”的覆辙,请了房东推荐的一家小公司。不过月底是收垃圾的繁忙时期,他们比预约的时间晚到了三个小时,好在行动也非常高效。屋子空了下来,恢复了我初来时的模样。夜幕降临,窗前山中有咕咕的鸟鸣,邻家旧书店灯火通明,山风涌进窗户,记得刚来的晚上也是如此。


但尚不是沉浸于离愁别绪的时候,接下来要把钥匙还给房东,请他上来检点房间状况。如今很少有房东愿意和租户同住一栋楼,一般都交给专业公司打理。上一次搬家的最后,就是直接把钥匙扔进指定信箱,甚至没有人来检查房屋。


租房时一般会交“礼金”与“敷金”(押金),退房时租户有“恢复原状”的义务,房屋清洁费、修理费可从押金里扣除。一般租住时间比较久的,租借双方都默认不退还押金。2020年,日本改正民法条例,对过去未明文解释的“恢复原状”作了明确规定:“租户由于故意、过失、管理等违反租户义务的行为造成房屋损耗、毁损的,有必要恢复损耗或毁损的部分。但由于长期使用和经年老化造成的修缮费用不包括在内,租户无需负担。”


房东年事已高,去年夫人已去世,或许还没来得及学习最新修改的民法典。他颤巍巍上楼,极仔细地检查了壁纸、地板、草席,用手来来回回抚摸,不知是因为太爱惜还是视力衰微。


“太旧了,修它们要花好大一笔钱。”他果然这样说,“我们各自负担一半吧。”


我急于离开,连声说好,请他开价。为了应付房东的临别仪式,我准备了比对付“恶质公司”更多的现金。


他絮絮解释维修房子如何费钱,并取出纸笔,要我给他做笔记算账,要换几张壁纸、几块榻榻米。我很不耐烦,但唯恐节外生枝,只好依言照办。他用计算器反复确认,最终认为除去之前的押金,我还应给他一万日元。


我飞快取出一张纸币递到他跟前。他却突然扭捏起来,要开一个正式签章的文件给我。


“不用了,我还有事,得走了。”我终于说。


他非要开具文件,颤巍巍写了条则,掏出自己的名章,郑重摁下,也要我盖章。我说章不在手边,手写签名吧。


“这次就这样吧。”


我心道,哪里还会有下次!面上仍是客气地笑着。他吹干笔迹与印泥,终于满意地把文件交给我,仍要拉我叙旧,问我搬到何处,还要忙什么事。


“这六年多受您的照顾,谢谢您。”我模仿本地人的腔调,用这滴水不漏的话打断了他,不知他有没有看出我蹩脚的讽刺。


“哪里哪里,我也多受你的照顾,以后还常来玩!”房东也立刻说起漂亮话,有始有终的一段相处。我鞠躬告别,阻止他出门,连说您留步,飞奔下楼,跳上自行车逃回了新家。这段插曲完全冲散我的惆怅。


在新家度过了沉酣的第一夜。次日起来,只觉双耳寂静,已没有吉田山中凌晨即啊啊高叫的乌鸦。当天碰巧是这片区域送可燃垃圾的日子,尽管离此前的住处非常近,末端行政区划不同,收垃圾的日子也不同。我很快找到堆放垃圾袋的场地,在防止乌鸦搞破坏的网内放下一袋垃圾,完成了与这片区域初次见面的仪式。


住独门独户的小楼与住公寓的生活方式很不一样,很早就听老师们说过:“与街坊邻居打交道(近所付き合い)非常重要。还有町内会,虽然麻烦,但最好还是参加。”


町内会即末端行政区划“町”的自治组织,有些类似居委会。据说京都的町内会格外发达,或许因为神社多、老年人也多的缘故。町内会的基本职能是将住户纳入小型共同体,一起处理倒垃圾、清扫街道等日常生活必须的事务,夏天还要给町内住民的孩子们办运动会。町内通常有神社,居民要参与每年的祭典,也要给神社缴纳年费。


曾有人将町内会告上法庭,说尽管不强制参加神社的活动,但一旦加入町内会就必须缴纳神社会费——这本身在事实上已等同于强制参加宗教活动,最终法院判定町内会侵害信仰自由。如今,单身住户很少入会,年轻人更愿住公寓,由町内会建构的居民之间的连结较之从前已松散许多。


“你可以把这一切当成田野调查。”老师建议。


于是网购了一箱专门用于搬家后跟邻居问候用的礼物,每一份都包好,印着“搬家礼”的字样和我的名字,内有保鲜膜、洗洁剂等平价日用消耗品。网上有详细的搬家问候指南,一般认为需要问候左邻右舍、自家门前的两家、屋后的三家。搬家后第一天上午,就遇到了右邻,是一对老夫妇。赶紧自报家门,递上见面礼。夫人笑道:“我家今年轮着做町内会会长,你要参加么?”


一时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太不巧,不知我口罩下“我是外国人,对这一切还不明就里”的表情是否传达到位,夫人非常通情达理:“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等收拾好东西再做决定也不迟。”


听说我住到了町内会会长的隔壁,老师建议赶紧交会费,“你一个人住,白天不在家,跟街坊搞好关系很重要”。于是我又去隔壁敲门,表示我要加入町内会。夫人很高兴,建议我四月之后再交钱,因为那是年度之始。她详细与我介绍町内境域及住户构成,我是这里唯一的外国人。


“之前还想,会搬来什么样的人呢?很担心现在的年轻人不理我们,没想到你主动找我们。”夫人道,“町内会会长由住户轮流做,现在特殊时期,取消了一切聚会和活动,不需要见面,其实非常轻松。往年夏天要办一场儿童运动会,还有一场神社的祭礼。加入町内会每年要给神社交年费,但信仰自由,这笔钱完全可以不交,活动也可以不参加。”


这对夫妇以前是大学的工作人员,前几年刚退休。“我们平常都在家,你可以放心出门上班,有什么事我们都给照应着。”夫人很热情,说的是都我关心的问题。我放心大半,此前担心的“麻烦的町内会”,暂时有了着落。


搬家后要习惯的不仅是新居环境,还有周边生活区。从前常去的超市、邮局、银行虽都不远,但现在有更近的去处。我办了新居附近超市的会员卡,研究积分与打折规则,观察货架的排布,回忆与另一家超市物品和定价的区别。


不过依然没有闲暇仔细体味这些微妙变化带来的怅惘,家里还有瓦解书山的浩大工程。上架书籍的心情比打包更愉快,但工作量并没有减轻。客厅有五列书架,其中一架分隔尺寸较小,专门放文库本、平凡社东洋文库等小开本书籍。剩下的四列大致按照四部分类法摆放,不可能按中国图书馆图书分类法作更细致的排架——并没有那么种类丰富科目均衡的书。小书房按平时常用的分类上架,大致有工具书、书籍史、医疗史等类,特别安排了一格女性史。


瓦解书山的途中


初期的混乱阶段过后,不久找到了节奏。与打包时一样,先拆开几箱,形成台阶,以便从更多方向深入书山内部。开箱后将书籍归入大分类,最先有眉目的是文库本书架,又细分为岩波文库、岩波新书、讲谈社学术新书诸种。全集本自不必说,四部丛刊的薄册、中华书局的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上古的中国古典文学丛书等装帧开本一致的丛书也很容易整理。上架图书是实践目录学的好机会,趁机复习了《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汉籍目录》的分类法,传统四部分类法之外另有近人杂著部,我参考最多。


比较容易收拾的文库本专区


目录学实践的好课堂


日本如今最常见的图书分类法是国际通行的十进分类法,有总记、哲学、历史、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技术、产业、艺术、言语、文学。不过国立国会图书馆另有自己的分类法,以字母编号,凡24目,比十进分类法更重视社科类书籍,京大附属图书馆也采用了此法。


国立国会图书馆明治年间的前身帝国图书馆曾确立“八门分类法”,第一类为“神书、宗教”,将神道教书籍归入等同于经部的重要范畴。第二类为哲学、教育,第三类为文学、语言学,第四类为历史、传记、地志、纪行,第五类为国家、法学、经济、财政、社会、统计学,之后是数学、理学、医学,工学、兵事、美术、诸艺、产业,总记、杂书、随笔。分明也有四部分类法的痕迹,不过把文学(集部)放到历史(史部)之前,则是受到19世纪欧洲书志学的影响。


新居有方寸小院,前任房主留下了桂树、山茶、瑞香、杜鹃,还有一些空间。上架至疲倦不堪时,便去网购一种喜欢的植物作为安慰。家具与生活用品尚未补齐,却已照着《花镜》卷三《花木类考》买下柠檬树、樱桃树、竹子、石榴、蜡梅、木莓、山绣球、蔷薇、芍药、玉竹……蔬菜也不可少,阳台空地摆好长钵,种下了豌豆与蚕豆。于是连日收快递、种花树。无暇外出游春,新居便是旅行地。




照着《花镜》网购植物


蔬菜也不能少


一周过后,屋子当中的书山终于消去。将一百多个纸箱分出几堆码齐,用绳子捆好——如此巨量,若没有车,很难远距离搬运。打了好几家废纸回收中心的电话,大多需要自行送去。纸箱在日本不是有价值的回收资源,大家都不感兴趣。旧电器更受欢迎些,因为废金属价值较高。好容易找到一家,听说有不少熊猫搬家公司的新纸箱,才勉强愿意免费上门收取,我自然千恩万谢。解决了纸箱问题,接着便是正式上架,将之前临时堆放的书按顺序理好,至此大功告成。


很久没有看到书脊完整露在外面的风景,心情十分畅快。忍不住与友人分享劳动成果,发去书架照片:“都是一个人干的活儿!”又伸出伤痕累累的十指,以示劳动光荣。作为庆祝,当即网购了一批书籍,这么快就违背了“再也不买书”的誓言。我也把照片发给了做书架的木工师傅:“谢谢您,非常完美。”


“哇,做的时候一直在想,放上书会是什么样子呢?有一个师傅还以为是收纳柜呢。它们的生命被你唤醒了。”


“是您的技艺和书给它们注入了生命。”“命を吹き込む”,注入生命,不知这样的表达是否能准确传递我的感激与赞美。


师傅回复了一个可爱的颜文字,“谢谢”。


被“注入了生命”的书架


天气益发温暖,隔窗听见蓝矶鸫求偶时动听的曲调,去年也是三月中遇到。告别吉田山的清晨,上弦月还印在天上,而今月轮已将满。小院绣球张开叶片,蔷薇枝梢钻出紫红的新芽,樱桃树鼓起轻粉色的花苞,墙根下遍开报春花,绒毯般的绿苔上落满整朵山茶。听说城南宫梅花开得极好,想必植物园也很热闹,又听说奈良大和文华馆近日有很好的展览。春天就是这样,天天都像过节,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不够。


歌声动听的蓝矶鸫


一日午后,小院忽而来了三只栗耳短脚鹎,叽叽喳喳掠过竹枝。待我掀帘去看,它们已飞快离去。有一只胆子格外大些,立在墙头看了我一眼,我也看见了它晶亮的眼睛与毛绒绒的脑袋。它们住在附近的树林里么,会去吉田山吃柏子和山桐子么?


急忙在院内摆好清水盆与瓜子盘,差点忘了给小鸟们的搬家问候礼:“我是新搬来的,今后请多关照,欢迎你们常来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ID:sjcff2016),作者:苏枕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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