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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巴浪愚,编辑:贾嘉,原文标题:《从北大卷到好莱坞,三次提名艾美奖,如今失业在家》,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3年7月,好莱坞63年来首次爆发全行业罢工。演员、编剧与资方的矛盾日益尖锐,受罢工影响,在好莱坞做音效师的“峥神”(网名)失业了。
峥神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信息科学技术学院。因为热爱影视,大学毕业后,她前往美国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简称USC)学习影视后期制作。这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电影专业大学之一,承载着好莱坞传奇的辉煌历史。
弃码从艺后,过去10年间,峥神3次提名艾美奖,提名作品分别为《窈窕淑女》(Trinkets)和《美国恐怖故事》(American Horror Story),也曾担任艾美奖评委。但现在,她手头的项目几乎全部停摆。
对峥神而言,过去10年是逐渐建立自信的10年,也是对好莱坞祛魅的10年,寻找内心平衡的10年。
在个人社交账号上,峥神感慨:在这一行,选择大于努力,运气大于选择;学历光环几乎无用;门槛低、卷度高……“一生要强的中国女人,从北大卷到了好莱坞,一穷二白没钱没背景跟各路妖魔鬼怪内卷比拼十年,拼效率,比进度,一秒钟掰成八瓣使,统筹方法用到极致,否则就是浪费生命,不能停下,不可以休息,keep moving go go go! 这种mindset入侵了我的生活,把家人当成了下级甚至是工具人而不自知。但是生活本不是为了创造开心的回忆吗?”
以下为峥神的口述:
没工作了
因为好莱坞工会罢工,尤其是演员工会罢工,这里99.9%的项目都停了,只剩下一些极少数的项目和一些独立电影。但大家都知道的,独立电影没什么钱。
在这一行,除非你是头部总监,或者是在奥斯卡等重要奖项上拿了奖的人,金字塔塔尖的极少数老白男,可能会跟公司签有保底的合同。一般情况下,从业人员都相当于“自由职业者”,跟着项目走,某个项目找到这家公司,项目付钱给公司,公司再把钱给你。
我现在手头还有一些之前已经拍完的项目,可以继续做后期。但等到这些也做完了,罢工还在继续,我就会面临没有工作的状况。我听说罢工至少会持续到明年1月,甚至2月。但就算乐观估计,罢工明年1月就结束,等编剧重新开始写,制作重新运转起来,从上游到下游,到我们后期制作,还得一段时间。
而且我觉得罢工不像明年1月就会结束的样子。以前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人至少会在表面上对食物链底端这些搞创意、出卖才华的人表示尊重,但现在,好莱坞直接不要遮羞布了。
还有一些人觉得这次罢工是从业者对AI主导未来的担忧所致。但我觉得AI目前只是有一定作用,还没有起非常重要的作用。短期来说,AI可以抠个绿幕、降个噪……做点机械化的事物。但创意行业是这样的,你得先做出一个东西来,然后甲方要你往一个方向改,你就得往那个方向改。但AI可能不理解甲方的指令,它不太好控制。在创意行业,没办法控制这一点就很不可以。所以目前在这一行,AI还无法完全取代人类,长期的话,要看技术怎么发展了。
面对失业,好莱坞的工会不像欧洲一些工会,会按最低标准给你发放工资。这边的工会会告诉大家,如果真的没饭吃了,你可以去跟联邦政府或州政府申请失业补助。当然,针对像老弱病残这样最需要帮助的群体,工会也会有一些补助。
美国人大都不喜欢存钱,如果遇到突发状况,就都是很真实的危机。我感谢我过去的抠搜,也感谢我老公,好在他还有工作,他是系统工程师,这属于传统行业,没有码农那么赚钱,但胜在稳定。我要是接下来一年不干活,他也可以养得起家,只不过大家就抠一点。但我确实能想象有很多人,比如那些刚刚工作的人,他们一下子没了收入,挺糟心的。如果夫妻俩都从事这个行业,双双没有收入,家里还有孩子,那真的会很难。
我们家现在每个月房贷加税就得5000多美元,孩子虽然去了相对便宜的日托,但七七八八的费用加起来也要2000美元左右。这两项是硬性开支,再加上水电费和日常支出,一个月随随便便8000多美元就花出去了,前提还得是这个月家里没有大幅开销。按照湾区码农的标准,我这已经是很抠搜了。
从北大到好莱坞去
我是理科生,高考填报志愿时,可选的专业没那么多。去了北大,我知道自己学不了数理化的基础科学,对于科研,我既没有热情,亦缺乏天份,剩下的就是一些更冷门的专业。最后我选择了计算机——一个给人感觉什么都能用的专业。
我其实不是很喜欢这个专业,或者说我就不喜欢理工科。我能考试,但要把它作为一项事业,我没有这份热情。因此,在北大的前几年,我的状态说好听点叫“explore(探索)”,说难听点就是迷茫。当时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来回乱试,参加各种活动,参加校园十佳歌手大赛、在晚会上表演小品、弄点脚本拍个小DV……最后歪打正着,我发现我所有的尝试指向的都跟影视、创意有关的事。
于是我就想学影视,一门心思申请美国的学校。我当时觉得,既然要做影视,就要去好莱坞。好莱坞每年出产这么多电影,全世界的明星都愿意去那里拍电影,那里一定是个很丰富、很有活力的系统。
那是2010年,申请学校的过程比我想象中顺利。在外人看来,我不是专业出身,也没有什么背景、人脉,我的行为有点孤注一掷。我家人也不是很乐意,但他们也没有强烈反对。因为之前在北大,我一直迷茫,给他们作得够呛。那时我有很多emo时刻,会跟家里倾诉,他们没办法帮我解决这些问题。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只有消极的矛盾,没有解决办法。看我不开心,他们也不开心。父母意识到这件事情不太行,就还是顺着我的心意来吧。
2010年,我从北大毕业,到南加州大学(以下简称USC)电影艺术学院学习影视制作。刚开始我觉得自己挺厉害的,但后来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厉害,USC本身就愿意要这种背景特别不一样的学生。
刚从USC毕业时,我非常焦虑。那时我在洛杉矶,为了节省房租,我从学校搬到一个特别小、破旧、治安也不太好的地方住。出租屋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床垫。我每天开着我的破车,花几个小时以泪洗面,不知道自己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那时我很自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也没有人可以帮我,找工作成了一件无法想象的事。在一个以自由职业为主的行业中,想要获得机会,要么加入工会,要么找到一个愿意给你活的工作室。简单来说,你得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得参与项目,把东西做出来。
有一天,我又一次以泪洗面完。洗脸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我突然逼着自己挤出笑容。我就像个疯女人一样,开始对着镜子说:这个不是你想要成为的人,你想要成为的应该是一个充满干劲、活力、自信的人。从今天起,你遇到任何一个人,都要用这样的角色要求自己。
从那天开始,我身上就带着这么一个角色。我把所有我认识的、能找到联系方式的人找了个遍,包括但不限于我的同学、老师,还有那些我在形形色色的活动上交换过名片的人。我带着这样的角色思维给他们发邮件、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刚毕业,需要机会,问他们是否愿意当面聊一聊。
那些邮件我写得很有诚意,因此收到了很多回信。我又带着这个精气神儿跟他们面对面交流,一些人对我印象非常好,我后来在事业上的很多突破、机遇都是最开始积攒下来的人脉和机遇带来的。
职业大翻车
在好莱坞,工作之所以难找,其实不是因为市面上的工作机会少,而是坑可能被别人占了。从这个角度看,没必要非得去读电影学院,你学其他专业,有这个能力,一样可以通过别的途径入行。
真正进入这一行后我发现,这是一个学历特别没用的行业。很多人没有专业背景,他们毕业于普通大学,甚至没有读过大学。在学校里,你更有机会接触到能够提拔你的贵人,出了学校,你直接坐上火箭就窜上去了。的确有不少成功的先例,但前提是你能抓得住,是你本身非常优秀,有足够的才华,social能力也够,在这种前提下,学校可以帮你走捷径。
我后来还发现,这个行业的自由度确实很大,但代价是它的门槛很低。只要有梦想,谁都可以去,这就导致竞争非常惨烈,大家非常卷。这种卷倒不是那么“有毒”的卷法,有工会、法律在,一切还是有底线的,但大家就是在底线的边缘反复横跳。
那种“卷”类似于,你做得好,我就要做得比你更好,还要比你更快,比对方要求的更多。尤其是那些制作单位的助理,表面上看,他们在办公室上班,好像只要完成办公事务,细心一点就行。但如果你给大一点的导演或制片人当助理,那就不仅仅是工作上的助理,你是24小时、7天随时待命,你是他的私人助理。
举个例子,大佬让你去买咖啡,优秀的助理会提前替大佬预想好几步:这个场合需要多大杯的、冷的还是热的、什么口味的。大佬要去某个办公室见人,那你除了给大佬买咖啡外,可能还得给对方的工作人员买咖啡。
我刚毕业时也非常卷,做过不少费力不讨好的活,纯粹是为了获得更多机会。一些项目没有钱,一般人可能觉得,做得差不多得了。我没有,我真的拿出120%的精力去好好做,当时我同时做着好几个没什么经济回报的项目。
那时我年轻,觉得自己能熬,有项目做就挺好的。可能小镇做题家都有点这样,太容易自己卷自己了。但这种卷很徒劳,因为你永远比不完。
我在社交平台上说自己“职业大翻车”,这其实是我人到中年的自嘲。当年北大毕业的同学,现在多数在国内外的互联网大厂工作。转行的可能去做金融,还有一些进了体制内或者去搞科研。反正除了我,人家都是正经工作。
我当初放着那么好的财富自由的机会不去,非得追求热爱。人到中年回头一想,嗨,热爱是很重要,但实际的东西也挺重要。尤其是岁数大了之后,你会越加觉得这些东西重要。当然,如果让我回去重新选择,我应该还是会那么选。不那么选,我就永远会后悔。这种事情没有办法,你要为了热爱去选一个没办法给你稳定的行业,财富自由就不属于你。
关于“财富自由”,我狭隘的观点是,我默认那些在硅谷大厂工作的朋友们都实现了财富自由。他们肯定会疯狂否认,但他们不承认是因为他们的欲望更高。只要他们不贪,绝对是可以自由的。
为了不卷小孩
现在再让我这样卷,我肯定要“谢邀”。
我的转变可能跟年龄有关。年纪大了,见的人、经历的事情多了,价值体系就会发生改变。我发现我之前很在乎的东西,回头一看也就那么回事。
孩子的出生对我也有影响。以前我会自愿在工作室加班到晚上9、10点,有时连着一个月都没有休息。但现在,我会坚决拒绝。工作到头来,大家都是螺丝钉,都是在给他人做嫁衣,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工作上,我要回家陪小孩。或者哪怕这个时间我什么也不干,我放空,那也是我自己得到的时间,是我心灵休息的时间,这对我是有用的。
当然,我的状态是一直反复的。过程中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纠结、不确定,但它是螺旋上升的状态。在大的原则问题上,我和丈夫的想法比较一致。他觉得我的事业发展重要,但他不希望这严重影响生活。我觉得太累了,他就希望我歇一歇。在这一点上,我比较幸运。
结婚之前,我俩的思维方式挺不一样的。那时候我觉得不用结婚,养猫挺好。后来“上贼船”,是因为觉得这个人挺好的,生活上有这样一个人和你携手并进挺好的。选择生孩子,也是想着体验一下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新生命的感觉,去体验在培养孩子的同时,把自己再养一遍的感觉。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影响着我,当然,我也会遇到很多实实在在的、形而下的麻烦。
我不会卷小孩。我不会让她非得去上多少补习班,考什么样的大学,如果她自己想要,我会给她提供条件,但她要是说我没这个能力,那就算了。
卷过了自己以后,我更在意孩子是否开心。我也希望,孩子能够拥有一些我只能向往而不曾拥有的品质。比如,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觉得inner peace(内心的平静)更重要,但这不代表我已经找到我的inner peace,我还离这种境界很远。但我希望她有能力找到她的inner peace,或者至少比我快一点找到。
我的自信心就像过山车,一直是坡峰——坡谷——坡峰——坡谷这样的循环。上北大时,我可能到了谷底,觉得自己是小透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擅长什么。当我发现我对影视、创意类的东西有热情时,我的自信又回来了。到了这边之后,大家都好卷,我一个国际学生,没有背景,英语还不是我的母语,还有找工作、签证等杂事,方方面面都太多障碍了,我又到了谷底。然后,我开始逼着自己认识一些人,有了一些机会,再一点点爬上来,我的信心又上来了一点。
现在,我处于一个很“佛”的阶段,没有自信、不自信一说。我就觉得,嗨,反正大家都一样。年轻时在乎的名利、金钱,现在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内心的开心快乐更重要。
对好莱坞祛魅
我被提名过3次艾美奖。前两次都是2020年,后面那次是2022年。剧集分别是《窈窕淑女》(Trinkets)和《美国恐怖故事》(American Horror Story)。第一年被提名时,我挺开心的,真的有中彩票的感觉。后来那次我也开心,但没有第一次那么强烈了。
入行这么多年,我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反倒不是现在做的这些东西,而是我当年在学校最后一年给一部动画小短片做的音效。
我特别喜欢那部小片,导演给了我特别大的自由度。那是一部5分钟的动画小短片,水彩画风格。讲述的是一个盲人小男孩的故事。这个小男孩拄着拐杖在城市里穿行,他的世界是灰色的,只能靠耳朵听。他听到一个人奏响音乐,音符飘在空中,跟这个城市里的其他声音结合在一起,比如汽车声、喷泉声、鸟叫……他的拐杖跟地面触碰的声音也变成了节拍器。随着声音的流淌,灰色的城市变成了彩色的。那是一个特别美的小片。
它在音效上不是那种的枪炮、爆炸类的大制作,但它有很多微妙、细节的东西要实现。我俩合作很顺利,我的一些小创意都实现了,我们还是挺开心的。
去好莱坞之前,我对好莱坞的看法很“小镇做题家”。那时我觉得我比别人有才华,就会比别人有成就。但我后来发现,这既不是充分条件也不是必要条件。很多人既不是最有才华的,也不是最好看的,他就是命好。
以前我还觉得,努力就会有回报。后来也发现真不一定,运气里有很多不可控的成分。你可能觉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你可能一分耕耘零分收获,人家一分耕耘十分收获,这无法被量化。
再有一点,以前我觉得好莱坞是优中选优,大家都是高素质顶尖人才,我后来发现没素质但又成功的人太多了,相当多人很混蛋。我听过不少八卦,很多大导演身边的工作人员真是伴君如伴虎。
最近不是吉米·法伦被爆出来对底下人不好吗,我就觉得,多新鲜呢,这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这种人好莱坞多得是。他们对工作人员态度不好。态度不好怎么了?更上层的人才不管你老板对你态度好不好。
这些事情,逐渐让我对人性有了新的认识。我能继续从事这一行,一方面是真的喜欢,另一方面是在不靠谱的人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真的靠谱、真的热爱这一行。
我在社交平台上更新我的失业、宝妈生活日常,这是一个尝试,但我的目的不是成为网红,然后变现、恰饭,至少我的初衷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我的尝试,先看看有没有人在乎我说什么,要是愿意听的人多了,我可以就着这条路再做研究。但如果掀不起什么水花,那就算了。
峥神在社交平台上更新自己的失业、宝妈日常
其他副业可能就是彻底转行。我之前经常跟搞电影的朋友开玩笑说,你们与其去搞电影,不如去给富二代当育儿嫂。在加州,从墨西哥来的普普通通的保姆,她们全职的时薪是30美元,现金。你可能没那么丰富的经验,但你会双语,学历又好,至少也得给你25美元。如果做双语家教,时薪能有50到100美元。
再有就是回学校当老师,我不是很喜欢这个选择,但如果USC要我,我是愿意回去的。之所以没那么想回学校当老师,是因为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工作内容,喜欢真正去做东西。学校教育当然有用,但学生们交着高昂的学费,毕业之后,相当一部分人找不到工作,被迫转行,这就不好说了。大家都是抱着梦想去学习的,但现实很骨感。
我现在的计划就是,罢工不可能永久地持续下去,我还是期待自己能够重返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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