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李纨的“退休”福利与代价

问：不到30岁就提前退休，是一种什么感受？

一楼（匿名）：谢邀。刚好认识这么一位。在公司里跟我平级，我累死累活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固定月薪才5000块。人家什么项目都不管，八成时间在当全职宝妈，两成时间陪着领导家孩子吃喝玩乐，一个月能拿20000块，是我的4倍。这还不算，她还有一笔长期激励基金，每年都坐地收利息。还没完，到了发年终奖，她总能拿最高标准的那份儿。饶是这么着，她们前天搞团建，还跑到我这里来申请经费，一张嘴就是5万块。宝宝心里苦。

二楼（匿名）：楼上你说话亏不亏心？你虽然拿得少，但全公司的钱都归你管，员工的薪水都不能按时发，因为都被你拿去放高利贷了。亏你还出身高贵名门三代，我都替你寒碜。既然你羡慕我提前退休拿钱多，咱俩就调个个儿，这福气换给你，你要不要？

三楼：两个部门领导在线battle，大家快来吃瓜。

图：孙温绘 大观园团建《林潇湘夺魁菊花诗》

不到30岁就退休的人生

在《红楼》世界里，骂过王熙凤的人能排半条街的队。但论当面骂，还骂得最狠，最后还没输阵，李纨必须拥有姓名。

记得那天，李纨带着一帮姑娘来找王熙凤。探春第一个发言：我们诗社有个职位空缺，名叫监社御史，大家都觉得你最合适，人岗完美匹配，你快点个头，现在立刻马上就能接印上岗。

王熙凤：你们这算招聘诈骗吧，想上岗先交一大笔钱那种？我能报警吗？

李纨：劝你一句，做人不能太精明，知道什么叫看破不说破吗？

凤姐：哟你还好意思说我精明，咱们来算笔账大家听听。我一个月工资5两银子；你一个月保底10两，退休补贴还有10两，合起来20两；别人在园子里都只有福利房，你还有地，能收租子；发年终奖你也是头一份；你的服务团队各有工资，吃穿用度还都走公款。一年下来，你的净收入怎么也有四五百两，拿个一二百两出来陪着姑娘们玩玩不好么？居然撺掇她们来找我要钱，岗位的骗子我问你，你的良心到底在哪里？

划重点：王熙凤在这里机智地留出了开玩笑的尺度——让一个人把退休金的半数拿去给别人吃喝玩乐，地球人都知是玩笑话，当不得真。平心而论，大观园团建活动，不管是李纨或是王熙凤，都没有义务私人出钱来支持。这帮人只是想把团建费做成固定公账——回顾前两次诗社，海棠社是众筹，菊花螃蟹宴是史湘云出名薛宝钗出钱，确实也不可持续。

虽然凤姐半真半假地抗议，但李纨还是炸了：我有一肚子脏话%￥%￥&……

（原文：“我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两车无赖的话！真真泥腿光棍，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掰两的。你这个东西，亏了还托生在诗书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这么出了嫁，还是这么着。要生在贫寒小门小户人家，做了小子丫头，还不知怎么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替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不平，你今儿倒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呢！你们两个，很该换一个过儿才是。”）

有人分析说，李纨无法为自己的吝啬辩解，所以顾左右而言他。但实际上，这个情境更像是在表现李纨缺乏急智——王熙凤一激，她就不知道该说啥了，只好算旧账来出气。看到李纨有点动真气，王熙凤也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玩笑可能开过头了，于是赶紧连哄带求说“好嫂子，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痛痛快快地交了50两银子的保护费。

当然，王熙凤在潜意识里未必不眼红李纨的退休福利，但她更明白，这福气的代价是什么。

20多岁的好年华，“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是什么滋味？

很多受87版电视剧误导的同学，会觉得李纨是个中年人，可是你想，黛玉进贾府的时候，贾兰只有5岁，推算下来，李纨肯定不超过25岁。若是贾珠仍在，李纨的职业生涯前景，就是王熙凤的位置。她们早就被命运互换过了人生。

守节的身分，让李纨失去了原定的职业发展道路；跟直属上司王夫人的关系也不够亲近，注定不会被重用重托；虽然贾兰是二房第三代独苗，但贾母和王夫人的宝贝还是贾宝玉……李纨的唯一出路，就是做一个提前享受退休待遇的全职妈妈。

By the way，王熙凤半真半假笑嘲李纨守财，痛诉自己有多穷，读者可不能被骗了。论有钱程度，李纨拍马也追不上王熙凤。一年四五百养老金看起来不错，可王熙凤外边接个商单就是3000两银子，放债收入一年也上千两，还有王家的大笔丰厚嫁妆，李纨拿什么比？

是佛系，但未必不中用

在红楼职场，李纨的人设就两个关键词：道德高地，老实佛系。

她最接近实权的一次，就是与探春、宝钗一起，以三驾马车的身份协理家务。其时王熙凤病重不能理事，李纨的身份本该独立补位。但上司王夫人觉得她尚德不尚才，慈不掌兵，所以不但派了探春，还让宝钗这个未来二奶奶提前过来实习。而在下级眼里，李纨就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老实人、好搪塞，所以根本不怕得罪她。同级王熙凤更对她一语评定：大奶奶就是个“佛爷”，不中用。

李纨的形象，真的是一个扁平的老实人吗？对不起，作者并没有打算这么写。

细看一下探春改革之前的“欺幼主刁奴蓄险心”故事，我们会更理解李纨这个人。

图：孙温绘三驾马车理家《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这个故事的开头，是贾探春血缘上的“舅舅”赵国基去世。借着请示赵国基的抚恤金标准，奴仆圈发起了对新领导成色的考验。在王熙凤时代，遇到这种事，经办人会援引各种旧例来殷勤讨好。但面对老实的李纨，低调的探春，一群人一言不发，只等领导说话。

看似尊重上级决策，实则我就嗑着瓜子看你犯错。这种伎俩，不知迷了多少一心显摆自己英明神武的英雄豪杰。

按贾府旧例，赵国基的家人只能拿20两银子抚恤金。但偏偏不久前，还没正式任命姨娘身份的袭人，在母亲去世后获得了40两丧葬费。此时，赵姨娘的亲生女儿贾探春获得了管理家务的权力，她会不会立即把手上的权力变现，给母亲与袭人同等的体面？还是会公正地按旧规矩办事？——老太太知道了，王夫人知道了，没人表态施恩，上上下下都在看着探春的决断。

有趣的是，case报到三巨头面前时，李纨没跟探春商量，果断出来做主，援引袭人得40两赏银的近例，张嘴便给赵国基也批40两。探春在一边听出不对，赶紧制止，喝令办事人去拿所有旧例来，依例只批了20两。

赵姨娘当然咽不下这口气，跑来大骂探春不“拉扯”亲妈亲舅舅。又是李纨出来做和事佬：“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

在探春理家立威的过程中，李纨看上去就是个对照组，差点掉坑，还说错话。可是，大家认真想过没有——李纨在书里的一贯人设，都是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到头的谨慎人，怎么会这么急着表态，她完全可以一言不发。

最合乎逻辑的洗白逻辑是：李纨觉得，由自己来表态，格外开恩赏40两，既全了探春的“拉扯”心思，又避免让探春落人话柄，人情做到十足十。她劝赵姨娘那句“姑娘满心里想拉扯，只是嘴上不好说”，其实就是她的私心猜度——她只是没料到，探春的格局，早就跳出了人情生意的层次。

对照王熙凤在这事上的表态，我们更能理解李纨的实在。

凤姐打发平儿来说话，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赵姨娘闹事儿时出场，还给探春传话说：“旧例只得20两，请姑娘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细品一下当时的场面，这句话到底是给探春一个台阶下，还是带着点吃瓜不嫌事大的试探？

大嫂子格局不够说话欠妥，但出发点是善意；二嫂子嘴上送人情，但接了人情就掉坑。探春嘴上说大嫂子糊涂，但心里，恐怕未必不领情。

当老实人，也得看看自己的分量

李纨有管理家务的才能吗？我们都不知道，她并没有太多表现机会。

我们只知道，她是个考虑周到的细心人。刘姥姥进荣国府，李纨帮凤姐料理宴席，想起贾母高兴，有可能坐船，便安排人“把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预备着”，凤姐给刘姥姥插了一头的菊花，也是李纨事先准备的。晴雯生了病，本该搬出园子，宝玉找李纨通融，私下请了大夫进园问诊，李纨也安排得妥当，“大夫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

我们还知道，虽然在老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价值观下养大，但她的才华见识也不差。大观园历次诗社，或宝钗第一，或黛玉夺魁，或湘云艳压，但李纨一直都是那个一锤定音的“大局观”担当。诗社虽是探春发起，但李纨以一股当仁不让的气势自任社长，还娴熟地定了各种规矩赏罚。你看第一社海棠诗，宝玉因为黛玉的诗没拿第一找李纨理论，李纨完全不搭理他。但到了第二社菊花诗，李纨毫无压力给黛玉评了第一名。搞平衡也有一套。

宝玉做诗落第，李纨想出的处罚方式是：“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着玩儿。”——没有这一罚，哪有后来白雪红梅经典名场面。一个小细节，写出妙玉的孤绝，宝玉的识趣，李纨的度量，红楼作者写人物的本事，让人拍案叫绝。

在自己的舒适区，十足骄傲自信；到了需要低调的场合，就坐稳老实人设，十足温顺乖觉，不多嘴不惹事，这就是李纨在贾府的生存策略。

顺便说一句，在职场上，老实人设是不能随便立的。老实这个词，代表着你没有能力或勇气让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你看迎春，上下都知道这个姑娘能欺负，针扎了也不吭一声。

在有能力让人付出代价时选择大度，是仁德；没能力让人付出代价时大度，就是好欺负。衷心的爱戴，经常是建立在敬畏基础上的。小人物没有资格平易近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纨又是个幸运的人。她的高薪待遇，不仅仅代表着贾府对弱势群体的优待，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几层上级对她的认可、偏爱、保护。她保持老实人设80回，基本没吃过亏，秘密也只有一个：只要她仍然是贾府的道德icon，只要她承担着养育后代的任务，她就会一直被优待。

无法复制的李纨模式

在怡红院群芳夜宴里，李纨抽过一根命运签。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还附了一句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

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没有拼背景的资本，没有拼才华的底气，但有自知之明，已经战胜90%的世人。

虽然我写了半天李纨可能不缺工作能力的证据，但李纨本人，看上去并没有跟凤姐抢饭辙的兴趣。她安心于靠道德形象获取资源倾斜，把教养儿子成才作为唯一的KPI。巧的是，她所生存的世界里，这碗饭是能吃稳的。

红楼时代，李纨是主流人生，一心卷事业的王熙凤才是另类。但凤姐的结局是什么：坏了身体，赔了声名，毁了姻缘，落得人财两空哭向金陵。而全职妈妈李纨，哪怕大厦倾倒，却有着戴珠冠披凤袄的晚韶华——而且，从大局观来看，她对贾兰的养育大计，比起王熙凤的搞钱大计，对贾府复兴的未来更有意义。

近些年，我们社会主流论调是，只有搞事业的姐姐是最美好的。恋爱不如搞事业，养娃不如搞事业，做金丝雀不如自己搞事业……一个女人，一旦选择了做全职妈妈，头顶马上就会悬着一把剑，提醒她们绝不能完全放弃事业——放弃家庭，收获事业；放弃事业，放弃一切。

很多鸡汤会教人们怎么平衡事业和家庭，其实都是胡扯。刚获得诺贝尔奖的哈佛教授克劳迪娅·戈尔丁提出过一个概念：贪婪的工作（greedy work）——愿意全天候和在办公室随叫随到的员工会获得丰厚回报。换句话说，你的职业前途，取决于你愿意为了工作付出多少代价。当你想要顾及家庭与子女，就会自动退出“贪婪工作”，选择压力更小、时间更灵活的工作，但代价就是失去职业上升时机。

怎么破局呢？连戈尔丁都没有最好的办法，她也只能建议说，社会应该降低灵活办公的成本，改善儿童保育条件等等。——问题是，维护一个家庭和养育孩子的成本增长速度，肯定比这些支持系统建设的速度更快。

工作和收入，成为衡量一个人价值的主流尺度。一心搞事业的王熙凤，在现代社会满地知音。而回归家庭的李纨们，已经无法在此世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戈尔丁的研究课题也可以叫现代社会的“李纨难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