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厂”老员工的标准收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头图来自：《红楼梦》

整个《红楼梦》最劲爆的八卦新闻，是宁国府老员工焦大爆出来的。

焦大，自称焦大太爷，是跟着宁府老一辈创业的世仆，上过战场打过仗，从死人堆里把主人背出来，偷了东西给主人吃，自己挨饿；得了水先给主人喝，自己喝马尿。可是，这样一个对主人有救命之恩的忠仆，不但没能混上管理层，还落了个人憎狗嫌的地步。

某次，宁府女主人尤氏和秦可卿婆媳约了凤姐宝玉聚会，恰好秦可卿的弟弟秦钟也在，大伙相谈甚欢，一直玩到晚饭后天都黑了，尤氏便吩咐下去，“派两个小子”送秦钟回家。

不料，管家们没把这个活派给“小子”，而是派了焦大。焦大本来就因功劳大、资格老一向嚣张，恰又喝多了酒，听说派自己黑更半夜送个小崽子，路也许还有点远，立刻怒从心头起，开始当众骂人又爆料，从管家赖二“没良心的王八羔子”骂起，一直骂到贾珍等人：“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一、悄然消失的老员工

焦大完成了爆料，被塞了一嘴马粪叉出去以后，就从书里直接消失了。如果红楼是本侦探小说，焦大多半是要被灭口的，好在它不是。

最合乎逻辑的可能，老头儿从此就被发配到了贾府的田庄上。所以王熙凤协理宁府的时候，完全没考虑这个不安定分子，会不会突然出来搞事情。

焦大的死亡，作者也暗写了一笔。探春理家时，恰逢生母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去世，仆人们来问探春赏多少银子，暗地里想给她挖坑。连平儿都来打圆场说，凤姐让她来传话，旧例这种情况抚恤金标准是二十两，但“姑娘再添些也使得”。

探春早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是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她）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

探春这里说的，应该就是焦大。她不会红口白牙咒人死，所以此时焦大应该是已经不在了。抚恤金惯例标准是给N，但考虑到他对祖先的恩情，添了点成了N+1。

《红楼梦》插画

从焦大的资历功劳来说，这个收场也算凄凉。

用现代语境说，这就是一个没有混上管理层的资深员工的标准收场。很多网络热汤都在说：年轻人一定要往上爬啊，不然35岁以后怎么办？

贾府有体面的老年奴仆，基本都是管理层或做过奶妈的。那些被贾宝玉视为“鱼眼睛”的老婆子们，年纪大了还在外门混，对晴雯袭人们无限嫉妒，就是心有不甘。但普通的老婆子也就罢了，焦大的不甘心不平衡，最终的结果就是自爆。

焦大放飞大爆料的时候，全程吃瓜的王熙凤就当场抱怨尤氏太软弱。尤氏辩解说：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就当人已经死了，谁知道还在派。焦大这个人，祖宗在时另眼相待，太爷都不理他，现在你珍大哥都拿他没办法（我又能怎么办）。

其实，尤氏对焦大的态度没有问题。怎么处理他这样的功勋级底层老员工，关乎名声体统，不能开除，不能升职，停职留薪、享受退休待遇，是最妥当的方法。焦大性格的暴烈反而让年轻的主子们不敢太欺负他，宁府又是个管理松驰的躺平圣地，只要他愿意，理论上是可以安稳苟住的。

二、不只是因为管不住嘴

焦大酒后撒泼，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待遇太差，偌大年纪还被小字辈派打杂的苦活累活，但他酒德不好也是很明显的。喝点小酒，管他什么主人什么领导层，什么惊天八卦都能给你爆出来，这就是身边一颗随时会爆的雷。吃瓜群众当然很高兴，但肯定有人一手吃瓜一手点举报，再大的功劳也抵不住这样消耗。

而且别忘了，焦大的施恩对象，是当年的宁国公。宁国公在世的时候，焦大都没有被提拔到管理层上，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忠则忠矣，不是那块料。老年的焦大，能说出“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这样的话，能做出“喝醉了无人不骂”的事，嘴上没有个把门的，扶不上台面。

我们讲职场红楼的时候，会用员工二字来指代贾府奴仆群体，但实际上，贾府主仆之间并不是雇佣关系，而是人身从属；贾府的奴仆团队，也不是业务团队，而是纯粹的服务型团队。在一个业务导向型的组织里，员工首先不是为领导服务的，是为业务负责的，做好业务需要的是独立思考、脑洞创意，最后凝结成集体智慧的机制，对于单个员工来说，最重要的是专业技能，团队合作、沟通能力等等。但在服务型团队里，员工就是为大客户服务的，大客户的用户体验、隐私、利益、形象……都在职责范围内。想要把事做好，必须要有忠诚的能力。

是的，忠诚也是一种能力。很多人吐槽“猪队友”，就是因为“猪队友”挖起坑来比敌人还厉害，你还不能怪他，因为他真是为你好啊。

《红楼梦》插画

业务型团队不能过度要求忠诚，更多的要靠职业精神和权责明晰，否则容易搞成嫡系文化，不利于集体智慧的发挥，也就有害于业务本身的执行效率。如果你觉得自己所在的组织有这种文化，恐怕团队的性质已经变成服务型了——服务型团队是对人负责的，衡量工作的唯一标准就是客户满意度。没有忠诚可靠带来的互信，就很难有高质量的服务和满意度。

在忠诚的能力里，心里有数，嘴上有把门儿的，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是第一条红线。金钏儿和宝玉亲近的时候，王夫人明明醒着，但起初没啥想法，直到金钏儿对宝玉说“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就觉得不能忍了，因为这触碰了她心目中的底线。

服务型职位的职责，除了衣食住行的照顾，还有各种秘密的分享，做好树洞角色，只输入不输出是树洞的基本操守。鸳鸯敢言辞激烈地拒绝做贾赦的小老婆，多半也因为私底下听惯了老太太对这个长子的不满与唠叨。老太太想让宝玉娶谁，鸳鸯肯定也知道，但她不会乱说。

最高阶的功能，就是代行权力的能力。有一个词叫做侧近政治——让服务团队代行管理权，这事儿是一种特殊的惯例。比如贾母与鸳鸯，凤姐与平儿之间建立在互信关系之上的权力分享。平儿瞒着王熙凤处理冤案，又解劝她保重身体不要为有的没的瞎操心，也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有足够的信任度。凤姐知道平儿在自做主张，但相信她绝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焦大的忠诚是经受过考验的，但他嘴上既不牢靠，为人行事恐怕也不能服众，更不可能获得代行权力的信任，所以他应该能凭着功劳获得物质赏赐，但没有获得升职任用的提拔。从这一点看，当年的宁国公是个知人善任的。

三、焦大是贾府的影子

再深一层看，焦大在贾府主子们心目中的形象，何尝不是贾府在更高一层权力者眼中的形象？

你看，仗着功高爵显，不思进取，生活混乱，忠诚的态度可能还在，但已经失去了效忠的能力。从贾赦、贾敬、贾政这辈人看，不是德才俱废的，就是有德无才的。再往下数玉字辈和草字辈，不是纨绔就是草包。我们写过，元春封妃的时候，皇帝给过贾政一个职业上升机会，但贾政应该是没有把握住，任满回京后就启动了躺平模式。

焦大对贾府的忠诚，就如宁荣二公对皇室的忠诚，是直接忠诚，应该还有一些老战友之间的私人互信。但老一辈故去之后，两个家族之间的忠诚度必须要靠新的纽带维持，所以元春被送进了宫。

在封建王朝里，间接的忠诚一向是被认为不靠谱的，所以很多会玩的皇帝在临去世前会无缘无故地给一帮老臣降职，好给下一代人留下施恩的余地，让他们建立起新的直接忠诚关系。不会玩的皇帝，就搞批量删除。

《红楼梦》插画

在贾府这样的“大厂”也是如此，一个惯例就是，服务团队的管理层升降来去，取决于女主人的代际更替，贾母时代的赖家，王夫人时代的周家，如果还有凤姐时代，就该轮到来旺家了。只有服务团队的一把手与主人之间有深厚互信关系，秩序就能维持下去。

元春判词中写她给父母托梦说：我已经撑不下去了，你们赶紧退步抽身。因为她是维系皇家和家族互信关系的唯一纽带了。她一走，贾府也像焦大一样，恐怕难逃被远远打发走的命运，甚至还不如焦大，N+1都拿不到。

所以很多人觉得喜欢题匾赐字的元春影射康熙皇帝，某种程度上不算无稽之谈。作为贾府原型的曹家的败落，就是因为康熙与曹寅之间建立起来的私人互信关系随着两人的去世而打破。曹寅去世以后，康熙还费心为他安排后继事宜，让他的族人接任织造职务好填平旧债。但康熙去世之后，新上位的雍正既不信任曹氏的忠诚，也给曹家继承人能力打了差评（“岂止平常而已”），这家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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