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经济还有救吗？

作者 | 牛其昌 辛圆

“如果我们的发展方式涛声依旧，产业结构还是那张旧船票，就永远登不上高质量发展的巨轮。”2月22日，农历新年之后的首个工作日，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在“全面展开新旧动能转换重大工程动员大会”上的讲话掷地有声。

一个月前，国务院正式批复山东新旧动能转换综合试验区建设总体方案。这是党的十九大之后国务院批复的首个区域性国家发展战略，也是我国第一个以新旧动能转换为主题的区域发展战略。

根据《山东省新旧动能转换重大工程实施规划》“三步走”的目标，到2022年，山东要基本形成新动能主导经济发展的新格局， “四新”(即新技术、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经济增加值占比达到30%。到2028年，基本完成这一轮新旧动能转换。到2035年，在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走在前列。

“标兵”愈远“追兵”愈近

区域优势减弱，改革开放意识不强，市场活力不足，科技创新力滞后，营商环境待优化……在刘家义看来，作为经济总量排在全国第三的省份，山东如今正面临着由“别人追着跑”到“追着别人跑”的窘境。

2017年，山东省地区生产总值(GDP)突破7万亿元，位居全国第三，仅次于广东和江苏。事实上，自1979以来，山东GDP总量在全国从未跌出过前三名。但近年来，随着广东和江苏加速经济转型，山东正在逐渐“掉队”。

单看GDP总量，山东与广东的差距由2008年的5860亿元扩大到2017年的1.72万亿元；与江苏的差距由50亿元扩大到1.32万亿元。从衡量地方财力的一般公共预算收入看，山东与广东的差距由2008年的约1350亿元扩大到2017年的约5200亿元，与江苏的差距由约770亿元扩大到约2100亿元。

从产业结构来看，山东传统产业、重化工业占比过高。根据全国工商联公布的2017年中国民营企业500强榜单，山东一共入选企业57家，其中属于山东省六大传统产业（轻工、纺织、机械、化工、冶金、建材）占到了40家。

对比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A股上市公司前20强，也可以看出，山东的企业集中在化工、采掘、能源、造纸、制造等几大传统领域，在新兴产业方面存在明显不足。山东的服务业仍以传统的交通、商贸、餐饮住宿等为主，现代服务业发展较慢。全国互联网企业百强山东只有2家，排名都在60名以后。

刘家义提到，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给产业转型升级带来了压力，也是一次经济浴火重生的机遇，但山东没能抓住。相比之下，南方一些省市见事早、行动快，搭上了转方式调结构的头班车。比如，广东实施产业、劳动力“双转移战略”，加速推动“腾笼换鸟”；江苏实施产业高端发展、信息化引领等六大行动，推动产业向“高轻优强”调整优化；浙江实施“四换三名”工程，打造经济升级版，推动了经济质量和效益提升，在新一轮竞争中走在了前列。

“标兵”越来越远的同时，“追兵”也越来越近，特别是中原经济区的异军突起对山东“刺激”最大。随着粮食生产核心区、郑州航空港经济综合实验区、米字形高铁网等重大建设蓬勃展开，河南省区域发展地位猛升。郑州正从二线省会城市迈向国家中心城市，相比之下，济南一直徘徊在二线省会城市之列。

“作为一个大省的一把手，能把问题摆这么明，从山东历任领导来看并不多见。尤其是在年后的第一个大会上，可以算是一个喜庆的日子里，省委书记自曝家丑，这从侧面反映出山东新旧动能转换的压力，再不转真的就要落伍了。”山东省政协委员、山东财经大学当代金融研究所所长陈华对界面新闻表示。

中原经济区的崛起只是一个缩影，环视周边，山东受相邻区域发展的挤压越来越重。向北，京津冀协同发展势头强劲，特别是雄安新区横空出世，定位“千年大计、国家大事”，未来发展不可限量。向南，长江经济带生机勃勃，其龙头上海建立了中国首个自由贸易试验区，正全力申建自由贸易港，将引领长江经济带进入发展新阶段，改变中国的经济地理版图。

相比之下，作为东北亚经济圈的重要一极，近年来受地缘政治变化影响，山东与日韩地方经贸合作不确定性增加，海上大通道的区位优势难以发挥。2017年，山东外贸依存度比全国低近10个百分点。在我国“一带一路”对外开放格局中，山东的沿海区位比较优势正在迅速下降。

第一个“吃螃蟹”

“新旧动能转换是目前中国从微观到宏观都面临的一个挑战，也是中国经济结构调整、发展模式转变、产业转型升级关键中的关键。”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副院长赵锡军对界面新闻表示。

作为山东来说，新旧动能转换有非常现实的意义。山东有“两个70%”，即传统产业占工业比重约70%，重化工业占传统产业比重约70%，这“两个70%”说明，山东新旧动能转换任务是比较重的。

在陈华看来，山东经济的现状正是中国经济的缩影和写照。如果山东转型成功了，对于全国来说都会起到示范意义。

“山东经济与整个中国的经济惊人相似，体现在经济体量看起来很大，但大而不强。此外，我国经济整体发展不平衡、不均衡的问题也较为突出，即东中西的不均衡，沿海到内陆的不均衡，以及城乡的不平衡。而山东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包括从胶东半岛到济南再到鲁西南的不均衡，从沿海到内陆的不均衡，城乡差距也在不断拉大。由此可见，山东经济犹如中国经济的一个缩影。”陈华说。

从地域来看，山东地处我国南北交界地带，在推动高质量发展的新阶段，既具有南方省份领先发展的优势和基础，也面临北方地区转型发展的难题和困惑，加快新旧动能转换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

“山东可以被视为中国经济的节点和分界线，”陈华分析道，“山东的南面是中国经济最活跃的地方，包括江浙沪一带以及福建和广东；而山东的北面，除了北京是政治中心，其他地市基本都属于欠发达地区。如果山东新旧动能转换取得成功，对于南北都将起到很好的承接和辐射作用。”

山东省宏观经济研究院区域经济研究所所长高福一对界面新闻表示，之所以选择山东先行先试，除了外部因素外，还得益于山东自身的“底子好”。从总体方案制定到修改，高福一作为山东新旧动能转换综合试验区的推动者全程参与其中。

他指出，尽管山东产业结构偏重，创新能力与经济大省的地位不相称，服务业比重也低于全国平均水平，但作为全国经济第三大省，山东的实体经济基础非常好。通过实施新旧动能转换这一重大工程，在立足优势的基础上，推动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新兴产业与实体经济深度融合，可以助推山东经济重塑辉煌。

2017年，山东新旧动能转换步伐进一步加快，规模以上工业生产增速7年来首次回升，高技术产业增加值增长10.9%，增速高于规模以上工业4.0个百分点，比上年加快3.1个百分点。

错位发展

中泰证券首席经济学家李迅雷日前撰文指出，在新旧动能转换的过程中，应避免重走老路。他说，过去全国各地一阵风地搞金融中心、贸易中心，或以各种开发区/创意园区的名义搞商业中心，投资遍地开花，但劳动力与资金之间却是逆向流动，其结果往往是投资低效、产能过剩，经济脱实向虚。

“在存量经济时代，主动错位的地区、行业和企业可能成为龙头；如果不懂得错位发展，还是一味扩大投资、上产能，日子也许会越来越难熬。”李迅雷说，对于地区、行业和企业而言，错位发展不再要求“做加法”，更加侧重“做减法”，需要结合自身比较优势，寻找到专精领域、专精行业，做出专业、做出特色，才能吸引资源要素，才有望获得市场认同和商业价值。

山东的规划恰好体现了错位发展的思路。

在规划中，山东明确了新旧动能转换综合实验区的“三核”“多点”的发展布局。充分发挥“三核”，即济南、青岛、烟台经济实力雄厚、创新资源富集等综合优势，率先突破辐射带动，打造新旧动能转换主引擎。同时，以14市国家和省级经济技术开发区、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以及海关特殊监管区等为重点，创新园区管理运营机制，明确各市产业发展方向，培育特色经济和优势产业，打造若干具有核心竞争力的区域经济增长点。

 “三核体现在新动能的引领作用上，14地市则体现在旧动能的转移升级上，二者分工是不一样的。”高福一对界面新闻表示。“对于其他14个设区地市，规划强调有限作为，不是说每个市都要铺开，而是集中在园区内，充分发挥当地的区域优势，从而避免同质化竞争，产业结构雷同等问题。通过错位发展，可以在全省范围内形成分工协作。”

具体来说，济南被定位于“大、强、美、富、通”的现代化省会城市，构建京沪之间创新创业新高地和总部经济新高地，打造全国重要的区域性经济中心、金融中心、物流中心和科技创新中心。青岛定位于全省经济发展的龙头，要积极创造条件探索建设自由贸易港，打造国际先进的海洋发展中心，争创国家中心城市。烟台则定位于打造先进制造业名城、国家海洋经济发展示范区、国家科技创新及成果转化示范区和面向东北亚对外开放合作新高地。

对于其他14地市，规划也明确了产业发展方向。其中，淄博立足于打造全国老工业城市和资源型城市产业转型升级示范区、新型工业化强市、齐文化传承创新示范区；东营布局航空航天服务等未来产业，打造绿色循环高端石化产业示范基地和石油资源型城市转型发展试验区；聊城则将设京津冀协同发展试验区，打造全国领先的铜铝精深加工产业基地、新能源汽车产业基地。

此外，为构建新动能的主导力量，山东提出重点发展“5＋5”十强产业，即壮大发展新一代信息技术、高端装备、新能源新材料、现代海洋、医养健康等5大新兴产业，提升发展高端化工、现代高效农业、文化创意、精品旅游、现代金融服务等5大优势产业。山东的目标是，到2022年，十强产业增加值占比力争达到60%。

陈华认为，新旧动能转换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存量如何实现转型升级，这是“保饭碗”的问题；另一个是新产业，新技术和新业态，这是保未来发展潜能的。山东既要保证现在吃的上饭，更要看清未来发展的趋势。

高福一表示，规划将山东的优势和未来的趋势相结合，是经过充分论证和充分考虑的。如信息技术、高端装备制造，这些产业可以代表未来产业发展的方向，也是未来抢占行业制高点的重要支撑；而优势产业瞄准的是绿色发展，中高端消费和共享经济领域，这些行业前景非常广阔，未来的作为和空间都很大。

改变官本位

在采访中，赵锡军表示，发现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是第一步，但能否真正实现新旧动能转换，不是看说到什么程度，而是看改革的具体细则能否落实到位。

山东作为孔孟之乡，官本位和中庸之道的理念影响较深，这也是掣肘山东经济发展的重要原因。陈华认为，山东新旧动能转换最大的问题在于观念、理念和思路上。“我们搞一个审批，山东的职能部门往往会先问这个项目在其他省份有无先例，如果没有，山东一般不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举例说。

据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公布的2017年全国主要城市营商环境排名，山东省城市排名整体低于长三角、珠三角地区。其中广州、北京、深圳位列前三，济南排名第十五位。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山东常住人口超过1亿，远超江苏、浙江，但贷款总量和增速却明显低于江浙两省。截至2017年底，山东省金融机构本外币贷款为7.08万亿元，增长8%；江苏为10.2万亿元，增长11%；浙江为9.02万亿元，增长10.3%；比山东人口略高的广东为12.6万亿元，增长13.6%。

“政府和金融机构对民营企业的支持力度不足可见一斑。”陈华分析道，通常来说，银行绝大部分的贷款投向了国有企业，本身“蛋糕”不如江苏和浙江做的大，加上国有企业唱大戏，民营企业分得的蛋糕就更可怜了。纵观沿海省份，凡是国有企业占经济比重大的，都是经济欠发达的地区，反而是市场经济活跃，民营企业发达的地方，都是经济较发达的地区。

就在动员大会召开前夕，一篇名为《黄鸣实名举报市委书记，质量卫士维权营商环境》的微信文章引爆朋友圈，也让舆论的视线聚焦于山东的营商环境。无独有偶，在动员大会的第二天，临沂市金凤凰置业有限公司负责人张方成也通过微博发布题为《山东民营企业实名举报临沂官员老赖不作为致企业损失过亿》的帖文。

张方成在文章中称，临沂市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原主任徐福田利用职务之便，故意刁难招商引资企业，玩忽职守致使企业1.6亿的土地补偿款10年未拨付，直接导致企业经济损失达1.7亿元。界面新闻未能联系到黄鸣和张方成进行采访。

陈华表示，近年来随着经济下行，环保风暴来袭，山东民营企业的日子并不好过。在这一背景下，企业家实名举报地方官，实则是被逼无奈。作为新旧动能转换的试点，山东的营商环境、职能部门的服务意识、担当意识、敢为人先的理念都亟待提升。

陈华指出，如何充分调动民营企业家的积极性，这是在新旧动能转换中最需要研究的。他表示，政府要做的是简政放权，充当发酵粉的角色，剩下的应该交给市场和企业家。西南证券首席宏观分析师杨业伟也表示，在培育新动能上，政府不应过度干预市场，强力推动部分产业，形成过度发展的局面。

“过去我们大力推进光伏、风电等新兴产业，导致过度发展，虽然经过长期调整走出困局，但期间付出了很大代价。因此，政府需要控制‘有形之手’，不应过度参与新兴产业发展，而应更多将行政力量配置在保障企业发展的制度建设层面。”杨业伟说。

刘家义在动员大会上强调，今明两年山东将把体制机制创新作为重点，尽快加以突破，重点包括“放管服”改革、运行机制改革、民营经济改革发展、财税体制改革、金融体制改革、机构和行政体制改革，要敢于动一些部门的奶酪。

“要着重从‘我的政绩’中解放出来，强化久久为功意识，不急功近利，不搞所谓的‘政绩’工程，努力创造经得起实践、历史、人民检验的业绩。个人的短期‘政绩’又算得了什么？我们的责任就是要缩短‘阵痛期’，降低阵痛程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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