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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事儿还是以后再说吧。”
张朝阳知道在什么话题上迅速为自己拉起与别人交流的幕布,这道界线在他心里。尽管因为搜狐20周年,张朝阳频繁接受了媒体采访。
他一是拒绝回忆当年抑郁的真实原因、以及走出抑郁的具体过程,称其纯属“私人话题”;二是回避去讲2014年如何几经摇摆,最终决定将腾讯而不是360引进搜狗的过程。“那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他说。
同样复杂与迭宕的,自然还有他创立搜狐这20年。一个拔足狂奔、功利感十足的人,被际遇甩上浪潮之巅,迅速经历内心的炼狱与黑暗——体验过抑郁症的人,都可以想见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幸运的是,2013年,他宣告走出抑郁。
眼前的张朝阳,坐在搜狐媒体大厦18层大厅,语速匀速、神态稳定,灰色的运动服外面套着草绿色外套,看上去像是个刚从工作中抽身的工程师,只是那些对初创搜狐滔滔不绝的回忆,提醒听众——这是一枚中国过去20年狂飙突进互联网年代的“活化石”,放眼现在还活跃在业界的头头脑脑们,几乎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如此自诩了。
“成功”的拥趸
张生于1964年,人生头40年几乎都是在一种咬牙发愤、紧绷狂奔的节奏中过活。“成功”,几乎是他头40年的惟一主题——不是为了成功而艰苦奋斗,就是享受成功所带来的强烈快感。
“我们在文革中长大的,从小接受的是阶级斗争的文化,成王败寇。考试也印证了这样一种价值观,要把别人比下去,自己才能成功。”
外人最能看到1990年代之后萦绕在整个中国社会之上的拜金疯狂气息。描写中国商业社会的畅销书《十亿消费者》的作者James McGreger在书中写道,“由于文化大革命导致的对政治体系的不信任,以及腐败和改革年代持续的变化,很多中国人把他们全部的信任都放在了’钱’上……’在中国的自由就是满口袋的钱。在中国,要么你得有钱,要么你就得听话。’”
金钱背后的自由与成功,正是张朝阳在清华与麻省理工发愤读书的核心动力。为了能在学霸如云的清华出类拔萃,他称自己可谓“用脑过度”。在如愿进入麻省理工之后,张朝阳脱下了清华的旧夹克,梳起了马尾、换上蝙蝠衫,在异国环境与文化中释放头20年的压抑。
之所以选择回国,是因为张朝阳看到了互联网的伟大与未来。为了成功,他开始了长达10年的披荆斩棘。
创业初期,他因资金拮据,需要拦送啤酒的平板车来帮自己搬公司家具。那是一个风险资金在中国几乎还没有记录的年代。现在被风投包围的创业者几乎很难想象当年张的灰暗与无望。1996年~1997年的每个周末,张朝阳都在写商业计划书中度过,一版又一版,在互联网的蒙昧年代挖空心思寻找可以向风险投资交待的商业模式。“有时候坐着写难受,我就趴在办公室地毯上写。”张朝阳对虎嗅回忆。
21世纪初,互联网泡沫破灭后,张又与董事会进行了长达5年的斗争,他怕被资本占主导的董事会赶走,那段时期,张内心的不安全感与焦虑达到极致。“其他公司全是换CEO,就我这边牢牢的没有被换掉,因为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和董事会进行权力博弈。”
直到,他在搜狐董事会彻底把话语权从美国人那边换到自己手中,尽在掌握;直到,搜狐靠短信彩信找到大规模盈利模式;直到,国内媒体、IT圈与娱乐圈无不把他奉为座上宾与一流人物……“那时候过得是真的很高兴。”一度夜夜笙歌。
却突然,40多年精心搭起来的大厦崩塌——“大厦”不是搜狐这家公司,是他内心。
“我靠我自己”
可以想见,一个被功利紧紧驱动了几十年的人,当一朝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买得起这个世界个人消费层面意义上任何东西,他的发条会快速松掉。究竟为什么要奋斗?还有什么可图?得偿所愿,但内心坏掉了。
“如果只有功利诉求,而没有更深沉的价值观,人是会塌掉的,我就是塌掉的一个例子。”
抑郁症突如其来。在2011年一次登山中,张朝阳自我确认了生病这一事实。“我什么都有,但我就是很痛苦。”“这场病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痛苦”。
好在还有残留的意志力与理性让他没有在抑郁症中放弃自己。
演员吴秀波曾经在凌晨的酒店大堂偶遇因为抑郁无法入睡的张朝阳,同样被失眠困扰的他询问张朝阳:你靠什么战胜这个问题,是信仰,还是医生?张朝阳回答说:我靠我自己。
他大量的阅读。
炼狱之旅的转折点有可能是发生在他阅读了维克多·弗兰克尔的《活出生命的意义》一书后。
这是一本讲述生存与选择的书。作者的一个核心观点是,“一些不可控的力量可能会拿走你很多东西,但它唯一无法剥夺的是你自主选择如何应对不同处境的自由。你无法控制生命中会发生什么,但你可以控制面对这些事情时自己的情绪与行动。”
更令张朝阳醍醐灌顶的话是——
“光说人有自由还不够。自由只是故事的一半、真理的一面。自由是人的生命消极的一面,而其积极的一面是责任。实际上,如果人不能负责任的生活,那自由将为堕落、为放任。”
这些句子,让张朝阳逐渐找到了自己与搜狐新的联结与意义,那就是:责任与本分。“我可能今天对这个事情不感兴趣,但因为它是我的责任,那就是应该做的。”
关于“责任”,他举了一些令他印象深刻的例子,每个例子为了完成“责任与本分”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甚至要有豁出命来的决心。“美国的议员麦肯,他癌症都到晚期了,眼睛做手术,把眉骨都打碎,从里面把肿瘤给拿出来。手术做完11天,他就回到华盛顿投票现场;又或者,你当了士兵,最后上战场的时候需要你的飞机栽下去就得栽下去。”
后一个例子可能来自电影《无问西东》里的情节。前段时间张朝阳看了这片子,喜欢,说里面充盈了他认为该大力提倡的价值观——如何在家国困境中做出有尊严的选择。
回望整个2004~2013年那个时期的自己,张朝阳评价为“矫情”,且渐失谦卑之心。“可能就像詹姆斯·柯林斯写的《基业长青》里说的,如果创始人太多时间在演讲、在接受媒体采访,这个公司会完蛋的。我在媒体面前说的那些东西,说着说着我自己就信了,就会觉得自己特别牛……”
张在这次搜狐20周年接受媒体群访时说,“当你失去谦卑感,你会把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要求看得非常重要,反而忘记了实现公司目标才是你的责任和义务所在,毕竟这些才是一个CEO的真正荣耀……另外,当时我对产品技术不够重视,也不够勤奋,只是飘飘然享受自己的Feel。记得有一次晚上我在酒吧唱歌,马云因为收购雅虎也在北京,于是我就叫他出来玩。结果他夜里12点才过来,待了半小时就走了,因为他还要回去接着干活。”
在2017年世界互联网大会期间,有人曝光了张朝阳的起居时间表:4:30起床、5:30~6:30冥思、6:00看新闻、6:30用搜狐的产品、7:00~8:00准备直播、8:00~9:00雷打不动在自家产品千帆上做英文直播、13:00~18:00的5个小时是密集的工作时间、19:00跑步。
这个勤奋自律的张朝阳,有人在清华大学见过。
那时候他靠每天绕着圆明园跑五六公里,在冬天洗冷水澡或者游泳的方式锻炼自己的毅力。现在依然。今年1月底朋友圈曝光的那张照片里,张朝阳在零下10度的北京,赤裸上身奔跑。他觉得借此自己能克服寒冷,管理欲望。
他坦承搜狐由于自己的轻率与错误,过去十多年错过很多战略机会,导致搜狐业务一度松散、高层流失。他冷静面对别人的恭维“哎呀Charles你在搜狐之外还孵化出畅游与搜狗两家公司”,回应说“这只是当年战略与队形不够紧密的另一面”,并表示今后不再独立分拆业务出去,而是要做战略协同性更强的搜狐。他也坦承论资金实力与用户规模,搜狐视频跟BAT三家视频没得比,那就追求“小而美”好了,反正在内容这个行当,总是容得下各种流派与气质的内容公司,大小不等而已。
看上去,他没那么多妄念了。头两年,他就说已不再把活到150岁视作追求;这次20周年时,他甚至劝同事看淡“成败”。
他在搜狐内部说,“走向未来,我们不问成败。搜狐还在继续,未来可能获得很大的成功,也可能是一般的成功,也可能是不成功,都可能。”真正重要的是,是应当“离动物远一点,离人近一点”——这个意思是,“只是满足了温饱、交配、繁衍,这是动物。人应该有精神层面的东西,人必须得参与与他人的沟通和协作,应该利他,而不是做一个利己主义者。”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媒体上那些针对搜狐是否能再次崛起、是否能如张朝阳所言三年回到舞台中心的讨论,于张朝阳而言,似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沉浸在自己每天铺设的学习与工作轨道中:学习与练习英语、重新开始研究高等数学、学习机器学习、尽一个CEO的本分、锻炼……他做这些事时重复、持之以恒与稳定的状态,与一个和尚每日准时打坐念经一般无二。年过半百的张朝阳说,这叫重新发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