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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4 15:44

跟古村落的消逝赛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零度往上 (ID:farmercomcn),作者:史英静、颜旭,编辑:巩淑云,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作者回到老家乡村后发现古村落的消逝和走向废墟的现象。作者以自己的经历和参与保护传统村落的工作为例,探讨了乡村保护的重要性和挑战。

• 💡 作者深入揭示了古村落消逝的现象,引起人们对乡村保护的关注。

• 🌿 通过保护传统村落和改造老房子,可以促进乡村发展和村民回归。

• 🌊 通过案例介绍,展示了一些成功的乡村保护和活化利用的实践经验。

一、回不去的故乡


很多出生在乡村的人,也许都曾有一个愿望,就是走出乡村,到大城市去。反正我小时候就这么想过,当时看着电视里灯红酒绿的城市,往往会陷入遐想。人头攒动的大城市有高楼大厦,有各色美食,有十分有趣的活动,不像乡村这么寂静、无聊,一切都显得单调无比,甚至一黑天,周围便是一片寂静,老人开始进入梦乡,孩子们也被迫早早睡觉,没有娱乐,更没有新鲜感。


等长大后,去北京上学,我父母跟别人聊天时,总是特别自豪,声音都会比平时高几度,“我女儿在北京!北京呢!”可当实现了逃离乡村的计划,从兴奋到适应,再从无奈到妥协,我感受到城市节奏快、压力大、拥堵严重、生活成本高等生存窘状后,又开始从思想上,亦或是行动上背弃曾经的理想。可心中却有一个永恒的问号:我还能回得去吗?


▲福建省福州市平潭县青峰村。


有一年国庆节回老家,我在村里走了个遍,这似乎是我30来年第一次完整地、有意识地看它。跟印象中热闹的场景不同,只有油然而生的荒凉、颓废之感。


我的老家在山西阳泉的一个古老村落,三都村,它位于太行山中段的黄土丘陵地带,是典型的山西黄土村落。它有着千年历史,村落地势的制高点上,大唐贞观二年建的寿圣寺是全村的信仰寄托,昔日的晨钟暮鼓,是我抹不掉的童年记忆。还有村口祈求风雨的龙王庙,每年赶庙会必然会“恩赐”甘霖。南北阁楼夹着的1公里长,铺满石板的明清商业街,是我上学必走的荫凉小道……我突然发现,它在变老,甚至在走向消失。


▲史英静老家,山西省阳泉市郊区荫营镇三都村。


看着石板路两侧破败的老房子,我总是想,这一座座或精美、或朴素的老房子里,肯定发生过很多有趣的事情,见证过很多重要的时代历史,我仿佛都能看见这里昔日热闹非凡的场景。我们村三千户人家,基本有三分之二人走房空,临近的杨树沟村更是凄凉,早已成了空心村,即使过年的时候,路上也看不到人影,只有零星的几家住着七八十岁的老人。


曾经的乡政府所在地三郊村,昔日的热闹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片死寂。附近的任家峪村因开采煤炭一度十分富有,如今却冷冷清清。上次一个初中同学跟我说,她在市里给父母买了房,她开开心心地回村赶庙会,却发现路上一个摊位都没有,不由心生悲凉。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种原罪:我也是离开村子的人,怎么可能要求村子能像以前那么热闹。


从北京到老家,如今高铁仅需两小时,再倒个大巴车,总共加起来不过四小时。这么短的路途,我从乡村到城市走了二十多年,从城市回乡村却似乎遥遥无期。


二、正在消逝的古村落


我终于明白,虽然身在大城市,我却在精神上离不开乡村。大概是冥冥中的召唤,毕业后我没有从事跟专业对口的工作,却阴差阳错来到了一家部属科研机构,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保护传统村落。6年间,我走遍了山西、陕西、福建、河南、安徽、云南等26个省份的300多个传统村落。


幸运的是,在我工作当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开始积极申报、界定、扩大传统村落名录,保护传统村落,建设传统村落数字博物馆,挖掘传播村落文化。


心之所向恰逢时代浪潮,我责无旁贷。


我去过的传统村落都有几个共同点:由于贫穷,或是偏僻等因素,它们没有过多受到现代化的冲击,年代久远,且依旧保留着较多传统建筑。古老街巷格局,村民活态生活,民俗文化等物质和非物质文化,是值得被保护的农耕时代的文化遗产。


他们如同我的故乡,在社会高速发展的今天,仍然保持着一份古朴与纯真,却也逃脱不了“人走房空”的时代命运。很多时候,我们在村里开展两三天工作,来来回回也仅见到十个以内的老人家,有些老房子外观极其漂亮,或许曾经是商人、达官贵人府邸,但如今倒塌成了危房。


比如福建泉州晋江海边的塘东村,是曾经享誉世界的菲律宾“糖王”蔡本油的故乡,很多精美的红砖、翘檐古厝内部的木架塌了,外面的红墙也倒塌了,走在石板巷子里,一眼看过去,大部分古厝处于损毁严重状态。很多是长时间没人住而导致的自然破坏,也有少部分是人为的损毁。


去年的一天,塘东的一个朋友给我发来视频,村子的一个古厝由于电路老化发生了火灾,熊熊烈火吞噬了整座老房子,只留下了一堆黑色的残骸。这让我想到了2021年2月的云南翁丁村,小小的火苗起火后恰遇大风,出现跳火,火势迅速向四周蔓延、扩散,整座村落沦为灰烬,104间佤族房屋,2座寨门“葬身火海”。后果之所以惨重,是因为村落早已没人居住,所以当火势开始蔓延的时候没有人及时扑灭。


再比如我去过的安徽绩溪胡家村,一个曾走出无数徽商的村落,可那些富庶一方的徽商们留下的精美古宅,如今倒的倒,毁的毁,塌的塌,甚至有些雕刻精美的木雕建筑构件也被“光明正大”地偷走了。


临近的伏岭村,是当地有名的徽厨之乡,明清时代曾出了无数在上海开酒楼的徽商。如今那些精美的徽派建筑,有的还有后人打理居住,更多的是被遗弃,当我们走到一户人家时,老人说:“孩子们回来都不愿意住老房子,所以我们就在老房子旁边修了这个新房子。”巧妙的是,老房子与新房子挨得很近,通过一道门串联在了一起,这也许是老人们最后的倔强吧。


▲山西省晋中市祁县乔家堡村。


有的古村甚至已经被毁了。人人都知道乔家大院,却少有人知道它是在一个叫乔家堡村的村落里。2018年我去的时候,整座村落已经被拆除了,这让我始料未及。村口的真武庙,曾经的明清街,座座山西院落被夷为平地,百年孕育的文化和历史记忆一扫而空。我走在废墟中,双腿沉得挪不动步:曾经的乔家堡村该有多么辉煌啊,可如今只剩乔家大院孤零零地矗立着。


这些村落让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故乡,那个每时每刻都在走向消逝的家。有一次我做梦,梦到我们村也成了一片废墟,猛地醒来之后,胸口喘不过气,鼻子酸了,眼睛也湿了。我能做什么?我们挖掘村落文化,传播村落价值,这项久久为功的事业虽然听上去很酷,却也十分漫长,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啊!记得我在绩溪胡家村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指着倒塌的房子跟我说:“你们来晚了,前十年它们还好好的,现在晚了,晚了。”我苦涩地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星星之火


这样的话,我不希望听到第二次。所以,我们得快!


2018年去安徽绩溪平坑村的时候,村落唯一的祠堂破败不堪,我们用了十天时间给村落做了厚厚的传统村落申报材料,几乎将村落从历史、文化、遗迹、非遗、环境、建筑、民俗等等方面进行了深度挖掘。


当时,我们意外发现了一户村民家用木箱、炮竹老方法存放的清代俞氏族谱。我们与村委会、村里的老人们坐到一起聊族谱,他们被我们这群外来人的所作所为感动了,也开始了一些行动。我们工作结束回北京后,还为他们印刷了几套族谱,装箱邮寄到了村里,这样可以让真正的族谱不会因为时常翻阅而破损,也可以满足村民阅览族谱的需要。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一年后村主任给我发微信说,他们要开始筹集家族资金修缮祠堂了。我很震惊,当时的祠堂破败不堪,外围杂草丛生,以为要永远废弃了。没想到,在村委会和老人们的组织下,竟筹集到了十几万元去修缮祠堂。第二年,我再去到村里,看见崭新的祠堂,虽然不是传统的建筑,却是凝聚家族人心的源泉。


在我去过的安徽、福建等地,通过家族众筹修缮祠堂的例子十分多。这是一种传统的家族力量,虽然人们都远走他乡,却在心里、精神上还属于故乡,还属于乡村,甚至离不开乡村。在安徽绩溪县的汪村,就复兴了每年四月份举行的祭汪公“花朝会”,通过这个活动,祭祀共同的祖先,也为凝聚各地的家族人回乡修缮、建设村落提供了机会。


在城市化的大潮中,我很高兴看到点点星火正在汇聚成光。在绩溪北村,我们出差住的江南小院民宿,就是由村民返乡后改了老房子建的。因为北村临近绩溪大鄣山峡谷、徽杭古道、龙须山、龙川村等景点,民宿老板看到了发展旅游的希望,便从杭州回乡,凭借徽厨手艺开了店。


在福建漳州塔下村,一座小土楼被改造成了特色民宿,由一个90后女孩经营着,她说她大学毕业后曾在厦门工作,后来觉得城市快节奏的生活不适合自己,就选择回乡创业。在福建嵩口中山村,曾经的北京设计师夫妇在这里改造了古厝,经营着“松口气客栈”,迎接着无数人的光顾……


我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却来到了别人的故乡。我走遍各地村落,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通过采访村里熟知历史的老人,挖掘村落特有的价值和文化,为制作村落的数字博物馆提供丰富的内容支撑。


我记得在福建龙岩连城培田村,为了挖掘村落的客家文化,5天内我采访过18个人,上至见证过闽西长征军队的90岁老人,下至传承村落文化研究工作的26岁大学毕业生。在这个过程中,我更加深刻了解了村落存在的意义,这是农耕时代的文化库,现代社会的能量池,蕴藏着真善美的人文品德、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2019年夏天,在团队的不懈努力下,我们开始通过网络平台,推动古村落房屋出租、修缮,进一步保护发展传统村落。我们尝试以福建为试点,搭建了一个租养平台,这个平台的目的是将传统村落里那些闲置的、没人住的、即将倒塌的老房子,统一由村集体收储,并挂在平台上,向全网推荐。


这些房子所属的村落临山、靠海、靠近重要景点、处在山林之中,是现代人梦寐以求的宜居地。而这些房子年久失修,虽有它的历史价值和传统营造智慧在里面,但是基本已经处于濒危状态。平台作为一个网络媒介,就是将它们汇集起来,作为现代城市人、出走乡贤与村落的连接纽带。


所谓的“租”,并不是简单意义的出租,而是承租方通过较少的租金,比如一平方米一年几块钱,但是租来的破败老房子,需要他们出资修缮好,可以改造为外貌传统,内部现代化的民宿、咖啡店、画室、博物馆等等,相比曾经只修不用的现象,这无疑是以利用促进保护,房子留下来了,村落发展了,人也许会回来。


刚开始,这个租养平台没有什么房源,我们就一个村挨着一个村对接、采集,一两个月的时间我们走遍了福建三十多个村落,对接村委会,采集出租房源信息,丈量房屋尺寸,与村民交涉。村委会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村民也很高兴,他们说,至少通过这个方式我们祖先传下来的房子不会毁在我们手里。


从刚开始实地采集,到后来积极申报。福建省住建厅开始号召所有市县积极上报传统村落里的闲置房屋,通过平台对外出租。如今,这个网站上线了福建几十个古村落的上百栋房屋,而且上线工作还在继续中。


四、我在海岛渔村修房子


2021年年底,又一个契机悄然而至,当时福建省住建厅在平潭岛最北端选择了一个渔村——青峰村作为建筑改造活化的试点,希望通过“政府、设计单位、村民、村委”共同缔造的方式,改造村落老房子,活化利用建筑而促进村落发展,乡村振兴。


这个项目不同于以往,重点是需要技术单位全过程的陪伴,通俗点说就是需要有驻村规划师一年四季待在村里,以村民为中心开展工作,指导改造工作,链接村民与政府。对于北方人,去往一个千里之外的海岛渔村驻场,绝对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但当时我却主动请缨了。


十二月的青峰村几乎每天都是狂风大作,十三级的大风是渔民出海捕鱼的最佳天气,因为“风浪越大,渔获越多”。作为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想要融入村民,获得村民的真实想法不容易。


当时,我住的农户家正好面朝大海,每天都会在一定的时间听到码头上嘈杂的声音,逐渐地我听着声音,记录着规律:原来渔民们会根据一天两次潮汐,出海捕鱼,潮落则出海,两小时为一轮回,上岸后渔获在路边就地售卖。男的捕鱼,女的卖鱼,相比很多空心化的村落,这里因为有渔业产业而人气很旺,村落较为富裕。


我每天白天会定点到码头,在渔民们聚集出海之前,与他们闲聊,在岸边等着他们满载而归,或是在村里走街串巷找村民了解情况,晚上则蜷缩在湿冷的屋里记录白天的见闻及村民的建议,猛烈的海风透过门窗,直穿屋里,冬天我几乎是靠着暖宝宝度日。


逐渐地,我跟村民熟悉了,熟悉到邀请我到家里做客,熟悉到去了码头,渔民们会把刚上岸的渔获装个袋子送给我。这种熟悉也为后来开展工作提供了便利,通过聊天、问卷,渔民们最关心的问题也浮出水面。对于房子,他们觉得那些祖辈留下来的石头厝,因为巷子窄,修缮费用贵,产权杂而无法得到保护,他们希望老房子留下来,也希望村子能发展得更好。


▲史英静与传统工匠沟通改造细节。


保护村落,先留下房子,我们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落地改造工作。我们先对青峰村沿海、沿路的房屋进行了奖补修缮,就是以奖补的方式,让村民参与修缮工作,修缮费用70%由政府出,剩余由村民出。一时间,村民纷纷到村委会报名,修缮部位包括门窗、屋顶、石墙等。


我们修缮的第一栋房子靠海,当时住户在甘肃工地打工,听说要盖房子,就立马赶了回来,屋顶怎么改,外墙怎么修,石墙勾缝的宽窄,门窗的大小,样样都有建议。我作为驻村的规划师,几乎每天都要与本地的传统工匠、村民探讨。


村里的88号石厝是一座清代的房子,房子的主人两兄弟为了修房子也从福州赶回来了,兄弟俩做工,他们的媳妇就负责做饭。当时,关于这座老房子栏杆的修缮,我们反复推敲了很多次,如果用现代抛光砖,则不伦不类,如果用以前的麻石,则无法保证建筑承重。


为了找到合适的材料,我走遍了平潭的石料场,最后通过讨论,查阅资料,我们选定了一种火烧石,通过火烧,保证了石头的粗糙纹理,又不至于太重,既保证了传统的风貌,又保证了实用性。有几个日夜,我就在院子里和村民、工匠们一起吃当地的海鲜面,海岛的夏天十分炎热,但是我们却乐此不疲。


驻村的一年里,我几乎每天都要去沿海、沿路两侧修缮的房子里走一遍,记录他们的修缮进度,解答他们的改造疑问。当然,也有因为不及时沟通而发生错误的时候。有一次,一户石厝的屋顶在瓦片之上全部粘满了红砖,这种做法显然十分实用,却严重破坏了传统建筑风貌,通过反复地与户主和设计师沟通,我们采取了两全的办法:砖头还保留,并在上面压上装饰性的石块,保证青峰村“石压瓦”的屋顶风貌,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从酷热的夏天,到大风湿冷的冬天,我们与村民共同改造了近三十栋房屋,有的房子改好后对外出租,有的住户则从县城搬回了村里,夏天就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房子修好后,我多次去过青峰,依托着北部沿海风景廊道,以前无人问津的古村来了新村民,当然也回来了老村民。


修缮沿海沿路老房子是第一步,我们又开展了古厝活化的工作。通过与村委会、村民沟通,我们以青峰村码头为起点,延伸至村内古巷两侧,选定了18栋古厝进行设计、修缮、出租。在征求老房子主人的意见时,他们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与其让祖宗的房子在这里荒废着,不如免费给别人来修。


房子的主人们基本在外地工作,为了配合收储,他们纷纷赶回来,跟我们一起丈量尺寸、签字收储,我们负责出设计、指导修缮,使房屋更加坚固,可以满足对外出租使用的程度。如今,这项工作还在持续进行中,修缮好的房子一部分将归村合作社,通过对外出租增加村集体收入,另一部分则直接上线我们的租养平台,对外出租。我们还联合民宿、博物馆、媒体等各种力量共同实现老房子的新用处。


房子保护好了,村子发展了,人气足了,村落自然就留下来了。我们还会组织村民成立卫生小组、渔市小组等,把村民凝聚起来,共同守护自己的家园。这是我们的美好愿景,也是村民的期盼。


“回家的路,数一数一生多少个寒暑,数一数起起落落的旅途,多少笑,多少苦。”我时常哼唱这首《回家的路》,随着年岁的增长,思乡的情结越发浓重,而我,也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口述者系住房和城乡建设部“传统村落保护与传承的数字化创新技术研究与应用”项目的重要参与者,截至目前参与十余项全国及各省传统村落研究,保护相关课题、项目,2021年底开始在福建平潭岛青峰村长期驻村,推动古厝保护、活化利用工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零度往上 (ID:farmercomcn),作者:史英静、颜旭,编辑:巩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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