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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李靖越,题图来自:视觉中国(刘家琨在柏林作品展上致辞,2017)
建筑师刘家琨的工作室,藏在成都玉林的一处居民楼里。在阴郁的雨天拜访,抬头就是老旧的窗户和斑驳的墙体,是老城区典型的样子。一条水渠就横在小区里,里面藻花缠绵,昏昏绿绿。水渠对岸长出了一棵树,根茎裸露蔓延,随意生长。只有转角的墙上有个牌子,指向工作室所在方向。好在门房的大爷热情,当你还不确定铁链缠着的大门能不能进的时候,他会放下水杯,冲你招手:“你往里进!你往里进嘛!”
“护住一棵树,就护住了它根系所及的泥土和地形”
最早从设计院出来的时候,刘家琨的工作室在一座茶馆的楼上。楼下是条仿古街,雕梁画栋,张牙舞爪,却只是城市画皮。而且周边停车不方便,每次有人拜访,茶馆的服务员总是会很热情地迎上去,一听不是来喝茶的,脸就会冷下来,这让访客有点尴尬。
20多年前,刘家琨搬到玉林,这个小区的业主正好也是他的朋友,物美价廉,他就这么安顿下来。其间,他也想过换个地方,但20年间,玉林附近的街区经历了从没落到重新活络的转变,以至于现在的玉林“太方便了,不想搬走”。
这确实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地方了,门上贴着简单的标牌“家琨建筑”,下面是已经掉色的花笔字“龙凤呈祥”“吉祥如意”。工作室里的墙上还贴着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赛程,以及签了很多名字的海报,它们来自刘家琨为人称道、受人尊敬的那些建筑项目里发生的对话和思想碰撞。
而工作室日复一日的工作无须像海报一样言明,比如现在正是白天的工作时间,做饭的阿姨正在备菜——削好的土豆、洗净的白菜和豆角。小阳台上,排解工作压力的烟味还未散去。雨如珠帘,挂在窗户上。目之所及,路上绿色的树托着居民楼橙色的阳台,城区的高楼都隐在这幅图景后面。
西村大院的夜晚。(图/被访者提供)
家琨建筑的办公室里有三只真正的“耍娃”,分别是“刘花花”“刘对对”和最晚收留的“刘小三”——三只猫咪。它们无法无天,想睡就睡,随时把持着打印机和建筑师的桌子。在一场5月举行的“家琨厨艺大赛”里,它们像是此间的美食评委,出现在海报上。这场内部的厨艺大赛的口号是“成都做建筑,先要有个香香嘴哦”。某种程度上,这很符合家琨建筑的哲学。毕竟,如果连这个地方的生活都不懂,又怎么为这个地方做建筑呢?
西南地区的文艺活动,来来去去的人的重合度很高。建筑师、艺术家、作家、设计师之间没有真正的“壁”,所以在成都吃饭,一不小心,三人饭局就变成十人饭局。“成都的筷子已经添上了,北京饭局的人可能还堵在路上。”最让刘家琨头疼的是在上海,约人吃饭,对方就会不停地问他:有什么事情吗?究竟有什么事情,竟然要吃顿饭?这让习惯“西南style”的刘家琨只能表示,吃饭就只是吃饭。
几个月前,玉林颂的一次展览结束后,又是一大帮人在玉林路路边吃大排档的时候,刘家琨说:“玉林颂可能要很久之后才能验证出是否可行。”当即就有人反驳他:“玉林颂已经成功了。”这里说的“玉林颂”,指的是刘家琨在一年前开设的空间,位于工作室隔壁的单元楼。倒霉的是最近电梯坏了,去玉林颂要一层一层地爬到六楼,也不失为一场建筑体验的醍醐之旅。
玉林颂的空间相对开阔一些,虽然还是居民楼的内部,但这里售卖酒咖和一些简单的文创产品。窗边放满了水生的绿植,俯下身看,是玉林路边树的树顶、公交车和推着轮椅过马路的老年夫妻。玉林颂本来是为了工作室空间拓展的需要而建,后来成了给从事建筑设计的人提供的一个交流空间。几次开幕,玉林颂都热热闹闹,来往者交流愉快。
最近的展览来自建筑师董功,用相关文件、近千页的建筑师驻场日志来讲述在建筑项目里是怎样保护一棵树的。“护住一棵树,就护住了它根系所及的泥土和地形,它向上延展的天空,穿过树冠的光和风,停留在树梢上的鸟和树下驻留的人。”这是建筑师的坚持。
建筑师刘家琨。(图/被访者提供)
刘家琨不知晓其他建筑师的工作方式,但想来应该差不多:勘查、了解、沟通、画图、出方案、再沟通,一次一次深化,然后得出结果。最近几年,建筑行业其实没那么好做,像刘家琨这种有名的建筑师也不会例外。许多中小型的建筑工作室能接到的最大的项目,就是一些商品店铺的装修。“行业下跌的时候,你可能没那么忙,还有些时间。恰恰好是在这样的时候,更应该做一些精神性的,甚至是天真一点的、理想主义的事情。”刘家琨说,这应该就是玉林颂的终极目的。
在西南,建筑师们需要一个阵地,躲一躲,休养生息之后,也许就有更大的天地。历史上有过这样的传统:抗战期间,中国营造学社转战西南,刘敦桢与来到昆明的梁思成等人会合,由五人组成的中国营造学社西南分队成立,在1938—1941年间先后于云南、四川地区开展古建筑田野考察。
与河北和山西所在的华北地区不同,西南的汉代古迹丰富,仅是嘉陵江的崖壁上,汉代的墓阙就层出不穷,巴县南谌寺、资州北崖还有唐代摩崖,新津观音寺、广元武则天寺有明代壁画。西南开辟了一片新天地,中国建筑史研究的实例由唐宋再次向前推进。
刘敦桢他们从昆明出发,经过贵州、重庆辗转到成都,顺着古蜀道金牛道和水道行进,却在不断发现后深入了川东、宜宾等地。而那些在与中原干燥气候迥异的环境中诞生的民居,与围绕木构建筑研究写就的《营造法式》完全不同。
“不必要一切都士绅化”
在刘家琨的眼中,西南是一片不怕旁逸斜出,更无所谓杂草丛生的区域,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天然的因地制宜。所以他关注地方的气候与风土,“因为建筑是不管你怎么做,它都是要落到一个很具体的地方的,而且供当地人使用,并且在情感上要让当地人满意。当然,也有人做‘飞来物’,跟当地完全没有关系。‘飞来物’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一个地方的建筑不可能绝大部分是‘飞来物’,它肯定还要深深地植根于当地的个性之中”。
刘家琨最近落成的建筑项目位于川赣交界的二郎镇,在赤水河的崖壁上修建酒博物馆“洞仙别院”,也正是如此特殊的地形地貌才吸引到他。
建筑的理念大道至简,因此刘家琨并不做布道者。他有时候把工作室称呼为“公司”,谈谈管理,有时候又说小体量的建筑工作室如何在甲方的要求里腾挪。他说建筑师要像知识分子一样活着,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也要像商人一样懂谈判、懂生意,还要像社会学家那样剖析真正的问题,但最后一个“建筑师应该像什么”,却想不起来了。这是来自他学习建筑时的说法,已经说了几代人。
还有一个例子来自“再生砖计划”。如果说,存在一个物理意义上的“新西南”,刘家琨的“再生砖计划”就像一种人文视角的诠释——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的一个月,用废墟材料作为骨料,掺和切断的秸秆作纤维,加入水泥等,由灾区当地原有的制砖厂做成轻质砌块,用作灾区重建材料。
实际上,这不是以废墟重建为概念的艺术生产,而是民间个人生产自救的实用指南。地震灾后重建工作展开以后,面临土地重新整理规划以及大规模快速生产建筑材料的问题,个人的手工小规模生产不能满足现实状况。地震灾区开始办厂,再生砖进入机械生产。那些如山的废墟的处理,首先是真实而具体的问题,其次才是情感浓度极高的记忆载体。再生砖作为一种便宜的基本建材,进入正规的永久性修建材料市场,使用于村落重建工程中。
再生砖的款式和功能多样,可以满足不同的建筑需求。(图/被访者提供)
建筑总是被视为现代化问题的集合体。就像如今,绿色建筑和城市更新是热门话题,但建筑永远需要先解决建筑的问题。刘家琨在接手如今火爆的东郊记忆改造时,还是“大拆大建”流行的时期,他的任务只是把一个废弃的、有些苍凉的老厂房改造成彼时名为“东区音乐公园”的地方。他没有预料到东郊记忆后来的人气,他认为功劳应该归于运营团队,但在最初的建筑策略上,刘家琨保留了工业的痕迹及其在后续功能上的通用性。
建筑师的语法没变过,但是建筑的功能可能完全不同。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是刘家琨在2001年设计建成的私人博物馆,是一个园林式的纯粹审美性空间。雨天,青苔会爬上一切时间该覆盖的地方,高古的汉代墓刻遍布角落,肥硕的锦鲤游过,惊人的美中有一丝巴蜀的凄凉和诡谲奇异。“西南有巫性。”刘家琨如此表示。
而站在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一步一景的倾斜步道上,庭院深深的景观却能找到与西村的某种相似性——西村是在2015年环绕街区沿边修建的,围合出一个公园般的超大院落。长长的步道望过去,都是黄蓝相间的外卖骑手以及来上暑期培训班的孩子和家长,而不是石刻、竹林和拍照打卡或避蚊虫的人。
“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是一首诗,西村是社会学。”刘家琨这么说。西村打破了城市中心集合体的模式,赞誉空前,采用外环内空的布局,保存的是曾经的集体记忆,赞扬的是竹林下活跃的市民生活。跑步就可以上二楼,公共空间得以自由地流通。当然也有一部分反对的声音,说西村的商业起伏不定,麻辣烫、教育培训、美蛙鱼头火锅店和理发店已经轮番换了几茬,但没有吸引更“登堂入室”的商铺。
“要以麻辣烫作为反面的例子,在成都可是不成立的”,刘家琨说,“不必要一切都士绅化。”西村附近庞大的居民区,注定了这里不会离开生活太远。一份回锅肉,变成“伊比利亚灯盏窝回锅肉”并不是真的变好吃了,也许只是变贵了。奢侈品的广告在太古里流光溢彩,城市拥有了无限可能,小红书上有玩笑说“成都的地铁都修到南半球了,地铁口出来就是悉尼歌剧院”。建筑、居所和空间,在西南如此复杂、勾连,“胡焕庸线”上的西部人口流向的变化,也许唯“包容”二字可以解释。
刘家琨在成都的一所100多年前建造的教会医院中长大,如今医院建筑大多已经拆除,只留下了很小的一部分。他想,如果这个建筑可以保留下来,可能是不输东郊记忆的场所。城市已经变得足够大,这是好是坏?刘家琨不去下这种判断。“我不会去判断‘喜不喜欢’这种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你要是不喜欢,你不是自找没趣吗?”他说,“面对无法控制的事情,能不能努力去使它变好?我觉得这样的态度会积极一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李靖越